作者/若风
“在本世纪，没有什么文学手法能为那么多人赢得这么多。将一群人聚集在人为的环境中——一家酒店、一只船、一架飞机——之后 ， 几乎是自动地，你就获得了成功。”
在前段时间的番剧作品中，名不见经传的黑马《漂流少年》（Sonny Boy）凭借新奇的故事、抽象的暗喻、极具特点的分镜等，在众人大呼——“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中得到了豆瓣9.1分的高评价。
但这篇文章并不打算针对这部作品进行深入剖析（不久之后将会推出另一篇专题文章），而是以它为引，去关注动画中很少有人注意的一个问题：封闭空间。
《漂流少年》讲述了一群中学生无意之中来到异次元世界，部分人还获得了超能力。在这个神奇空间中，人们开始质疑、嫉妒，欲望也引发了结党对立。男主角长良与转校生希，以及同学瑞穗等人在不断解决突发状况的同时，寻找着逃出去的方法。
以《漂流少年》为代表，我们可以在非常多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看到封闭空间的运用，即使它们运用的方法、形式、所产生的效果不尽相同，甚至不易察觉，但它却是这些作品成功的关键因素。
比如奇幻类作品《漂流少年》《约定的梦幻岛》《魔法少女小圆》《来自深渊》；带有恐怖元素的《暗芝居》《学园孤岛》；校园剧情类作品《Angel Beats》《欢迎来到实力至上主义教室》等等。
总体来看，目前对封闭空间的讨论大多集中在戏剧、电影的范畴中，它既属于剧本创作手法的一种，也涉及到影视作品中的美术空间造型，但在学术领域它并没有被充分、系统性地进行研究论述。
著名英国戏剧评论家、作家肯尼思·泰南（Kenneth Tynan）曾这样说到：
“在本世纪（20世纪），没有什么文学手法能为那么多人赢得这么多。将一群人聚集在人为的环境中——一家酒店、一只船、一架飞机——之后，几乎是自动地，你就获得了成功。”
封闭空间这个概念不仅对理解涉及心理学、社会学等内容的作品有很大帮助，也能为动画创作提供灵感，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在这篇文章中，笔者便试图抛砖引玉地和大家一起讨论影视作品中封闭空间的定义及其塑造的效果。
下文涉及《漂流少年》剧透，请谨慎阅读。
（其他作品均不涉及关键内容剧透）
封闭空间的定义
首先，“封闭空间”（enclosure space）这个概念应该如何界定？
顾名思义，封闭空间即被限制、隔绝的独立空间。在影视作品中我们最常见的封闭空间便是“孤岛”“密室”等场景。但是区别于建筑概念上的封闭空间：用限定性较高的围护实体（如墙壁）包围起来， 在视觉、听觉等方面具有很强的隔离性的空间。或工业安全概念上的密闭空间（Confined space）：与外界相对隔离，进出口受限，自然通风不良，足够容纳一人进入并从事非常规、非连续作业的有限空间。
影视作品中的封闭空间除了在空间上的限制和隔绝，更多可能还涉及到时间的流动和限制。
（1）空间的隔绝
在空间层面，我们以《约定的梦幻岛》第一季为例，该片讲述的是几位主角与照顾自己的“妈妈”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孤儿院中，但有一天他们发现自己只是被怪物圈养的食物，于是他们决定带领一同长大的孩子们逃离这个地方。
被高墙圈定的封闭空间
在片中，主角在内的小孩们从小就生活在被高墙和悬崖所圈定的区域中，而整个故事也就围绕着他们如何与“妈妈”们智斗，逃出这个封闭空间。
划分出明确的物理界限，“走出去”成为贯穿整个故事的人物动机。最近火爆全世界的韩国大逃杀系列剧《鱿鱼游戏》便是这类封闭空间设计的代表作品。它讲述了一群背景不同并急需金钱的人为了赢取巨额奖金进行各种游戏，游戏失败的人则面临着死亡，而胜利的人则可以走出游戏区域活下去。
同样具有代表性的还有斯蒂芬·金的著名小说《迷雾》，故事讲述了在一个小镇上突然起了浓雾，雾中更是有神秘恐怖的怪物，所有人被迫躲在一个超市中，他们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活着走出去。亦或是《楚门的世界》中从出身就被置于人为搭建的世界中的楚门，最后终于走出了那个困住他半个人生的巨大摄影棚。
《鱿鱼游戏》中奇特的封闭空间设计
被巨大摄影棚囚禁半个人生的楚门，即将前往真实世界
这些作品中的封闭空间都有着非常明确的界限，或是密室、或是超市、或是摄影棚...这种封闭空间的运用如果做到极端，便是整部电影都在一个棺材里拍摄的《活埋》、或是几乎在一个房间内拍摄的《十二怒汉》等等。
需要注意的是，封闭空间并不单是指这种具有明确的物理界限的空间。在《漂流少年》中，男主角长良在内的数十人被“传送”到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隔离的异次元。在异次元中，他们可以不断穿梭于各个不同的世界，唯独去不了他们真正的目的地：现实世界。所以在他们看来自己如同被现实放逐的一群人在大海中漂流。
《漂流少年》中的封闭空间
片中的异次元世界没有明确的物理界限，也并没有直接限制人物的行动，而是一个具有延展性的封闭空间，甚至在满足一定条件后主角便能返回现实世界，整部作品中人物们也都在寻找那个暧昧的希望、寻找异次元与现实模糊的界限。
类似的空间设计，我们还可以在《学园孤岛》《Angel Beats》等作品中找到。
《学园孤岛》讲述了主角丈枪由纪所在的城市爆发了生化危机 ，很多人变成了僵尸 。由纪在内的三个少女活了下来 ，但她却因为难以接受老师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精神崩溃 ，所以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没有发生 ，其余两人则佯装什么都没发生 ，陪同她一同在学校生存的故事 。
《学园孤岛》中的教室空间
《Angel Beats》死后的人们都被困在校园空间中
《Angel Beats》则讲述了男主角音无结弦因为意外来到了死后的世界：一座学校。并受女孩仲村由里的邀请加入“无法容忍死掉战线”组织，简称SSS。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和敌人——神的代表学生会长天使立华奏作战。但是随着对立华奏的了解，他们逐渐解开了整个学校和死后世界的真相。
两部作品都是将人物们限定在校园，作者没有向我们展示界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甚至都没有明确指出一个物理边界，但人物们所处的这个空间明显区别、隔离于现实空间。
（2）时间上的限制
另一方面，因为封闭空间的作品中场景（舞台）相对固定，戏剧冲突非常集中且主要来自人物之间的对立矛盾，所以难免会让人联想起舞台剧的表演，但其实封闭空间中的时间概念往往十分暧昧自由。
不同于古典戏剧的三一律，封闭空间中的故事时间、地点、剧情都是可以打乱重组，任意安排的。时间既可以是连贯的，也可以是碎片化、跳跃的。
比如当我们在看《漂流少年》时，第一层时间是我们所在的现实时间，第二层是角色们曾经所在的现实世界的时间。而在异次元中，每个人的时间流逝都不一样，拉吉塔尼与主角们分开后游历了2000年，而狗学长山彦则漂流了5000多年。
当我们在看电影或者动画时至少有2层时间线，而在《漂流少年》中我们则需要额外注意第三层时间。并且导演在剧情安排时也故意打乱了叙述顺序，人物们曾经所在的现实世界与异次元世界2个不同的时间、空间交错在一起。
在这个世界中，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模糊的时间也模糊了故事、段落之间的逻辑联系。异次元中的空间不断变换，观众们在前一个封闭空间中建立起的世界观随时都可能被颠覆，加上大量隐喻和留白，《漂流少年》也就难免成为一部晦涩难懂的作品了。
封闭空间的作用
事实上，我们能在非常多的电影、动画中看到“封闭空间”的使用尤，其是在恐怖惊悚、大逃杀类作品中。而最重要的是，封闭空间非常适合表现人物内心，以及塑造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
（1）氛围营造
在塑造紧张的氛围方面，封闭空间可以限制角色的行动空间，从而造成难以逃脱、压抑的氛围。狭窄阴暗的封闭空间中，剧中人物的视野被物品、墙壁遮挡，观众的视线也被镜头强制引导，我们无法主动去获取周围的信息，从而产生一种不稳定、不安的情绪。
而如果这时候再结合主观镜头或者推、跟镜头则效果更佳.....
《闪灵》预警！
《闪灵》走廊片段
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封闭空间恐怖案例。在这个长镜头中，我们跟随小男孩穿越狭窄的走廊，观众的视线被墙壁建构起来的透视引导到画面的深处，但是画面中心及四周都被墙壁所阻挡，有限的信息难免会让我们猜测在下一个转角会有什么？
而当小男孩转过墙角，镜头给到另外一个狭长的走廊，同样的空间透视，我们的焦点被强制引导在了突然出现在画面深处的双胞胎姐妹身上。
在笔者之前的文章《硬核干货！奥特曼为什么会成为有些人的“童年阴影”？》（点击观看）中曾简短提到，日本恐怖动画或电影中，故事常发生在传统日式建筑或密集的团地公寓中。
日本传统木制结构的一户建房屋由于采光不好比较阴暗，内部多以纸门进行空间分割，视野狭窄非常容易造成压迫感。
跟随电影《东京物语》中的人物移动，可以看到传统日式建筑的多层次空间结构

《艾斯奥特曼》（1972）第3集
（2）制造戏剧冲突
如同上文提到，在被隔绝的空间中，作品的戏剧性必然来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或人物自身。这也是为什么涉及封闭空间的作品通常都会与心理学、社会学、悬疑智斗等元素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场景受限，创作者的故事焦点会更加集中在人物与空间的关系处理上。
如著名的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动画《樱花庄的宠物女孩》《我们大家的河合庄》等作品直接以空间为标题。一方面剧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被汇聚在同一空间由此不断产生戏剧张力，另一方面他们也会与所处空间（如樱花庄、河合庄）产生感情或者互动。
在《漂流少年》里有着非常多远景镜头，这些远景镜头正是在时刻提醒我们人物与空间的关系。比如在下面这张图中，以脚手架为前景将人物框在画面中，非常刻意地强调了众人受困于此空间。
脚手架形成的框将人物限定其中
而在被剥夺了社会身份的封闭空间中，人们往往会去试图建构另一套权力架构或者社会规则，这时便产生阶层（团体）和人物矛盾，戏剧张力由此产生。
福柯曾引用全景监狱的概念，来比喻权力的建构：
“全景监狱是一座被环形建筑围绕的高塔，环形的建筑分成许多牢房，一个犯人一间，窗户的设计让塔上的人随时看到犯人，但犯人却看不到塔上的人，而且犯人之间无法交流，犯人即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看，有感觉一直被看，这样既产生了顺从的身体，又产生了臣服的灵魂。
绝大部分大逃杀作品中人物的动机都是生存、利益，但是大逃杀的过程本质其实就是重新建立一种“弱肉强食”的、微缩的社会权力结构。
当然，大逃杀类作品中最大的阶层冲突无疑便是作为塔顶上端的人，以及位于塔下的“犯人们”。就像《鱿鱼游戏》中作为权力阶级的身份符号：圆形（劳工）、三角形（士兵）、正方形（管理者），而参与游戏的人就只有编号。
 《鱿鱼游戏》海报，其中藏着非常多的符号
《欢迎来到实力至上主义的教室》
在动画《欢迎来到实力至上主义的教室》的后半段，也是最精彩的部分，便是主角所在的学校将ABCD4个班级安排在孤岛上进行生存游戏。ABCD本身就是按照学生各自的能力进行排名分班，所获得的的待遇也不相同，是另一种权力结构。而每个班级内部也有着各自的领导和分工。
而在《漂流教室》中除了超能力者/非超能力者的对立（超能力者的地位往往凌驾于非超能力者），甚至还在第3集中为了遵守社会等价交换规则，建立了货币体系，发明漂流币。
不遵守等价交换，物品将自燃
（3）解构人物内心世界
另外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封闭空间除了可以为人物之间的冲突矛盾制造表演舞台，也可以作为窥探、治愈人物内心世界的一种途径。
比如《漂流少年》第7话中，为了讲述主角的内心成长与改变，同样运用了关于“修建高塔”的描述，不过这里引用的是虚构的、通往天堂的巴别塔。
在这一话中，拉吉塔尼向男主诉说蚂蚁的特点：总在一个地方来来回回。长良本想去放生这些被拿来观测的蚂蚁。却被“蝙蝠学长”引诱到一个封闭的洞穴空间中。在这个空间中的人百年如一日的修着巨塔，他们从不多想，只是抱着总有一天能到达天堂的心态，麻木地把砖头从高塔上面搬向下面。
拉吉塔尼向男主诉说蚂蚁的特点
从一些零散的线索中我们大致可以推测长良或许所在的空间就是蚂蚁的世界。但不论如何，一直认为是自己害大家陷入漂流的长良通过在这个空间的经历，改变了踌躇不前、犹犹豫豫的心态，打破了“蚂蚁总在一个地方来来回回”的循环。
而在本集中引导和审判长良的蝙蝠前辈，或许隐喻着塔罗牌“倒吊者”，其寓意为：上下颠倒后，可以重新去审视这个世界。反对逆来顺受，积极寻求、期待逃离和改变。
第七话中的上下颠倒的“巴别塔”
倒吊的蝙蝠前辈和颠倒的世界
塔罗牌倒吊者
同样以封闭空间去窥探人物内心世界的手法，在《魔法少女小圆》中也非常典型。在《魔法少女小圆》中魔法少女们要与魔女们战斗，而魔女所处的封闭空间被称为“魔女结界”。这些结界的设计都是根据魔女们生前的经历和精神世界所构成，以拼贴艺术的形式呈现给我们。
如原魔法少女沙耶加其生前暗恋的对象恭介因为一场意外无法演奏小提琴，她为了治好恭介许愿成为魔法少女。而当她转化为魔女后，她的结界中则出现了非常多小提琴、音乐会的元素，观众以及女主角小圆
这才意识到沙耶加曾如此暗恋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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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至此，笔者大致总结了影视作品中“封闭空间”的界定与主要呈现的效果。作为一种剧本创作手法，封闭空间的运用分散在不同类型作品中，分别起到了不同的功能和效果。这中分散或许也是为什么现在对它的总结、研究较少的原因之一。
而作为一种美术空间造型手段，动画作为一种想象力的艺术形式有着天生的优势。动画自由的创作手法对空间的塑造有着更多的可能性，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具有符号性。
碍于能力有限，这些只是个人浅尝辄止的一些思考，文章所涉及的内容也只是关于封闭空间研究的冰山一角，如果能为大家带来一点帮助、灵感那就再好不过，对此有兴趣的读者也欢迎在评论区讨论。

参考文献
【1】《从“方寸之间”到“孤岛之上”——论电影中的“封闭空间” 》孙建业.《电影新作》2016.4.p37-43
【2】《封闭空间与两性关系——波兰斯基电影探索》周稳.《当代电影》2016.4

【3】《娱乐至死·虚实互构·全景监狱》 蒋晓丽、王志华，《当代文坛》2014.3
【4】《银幕世界的空间造型》周登富，中国电影出版社.2000.p172
【5】《好莱坞的叙事方法》
大卫·波德维尔著，白可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p112
参考网站
【1】David Bordwell's website on cinema
http://www.davidbordwell.net/blog/2015/03/22/1932-mgm-invents-the-future-part-2/

【2】The Way Hollywood Tells It: Story And Style In Modern Movies [PDF]
https://vdoc.pub/documents/the-way-hollywood-tells-it-story-and-style-in-modern-movies-1v9mkjck5r0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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