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有研究者认为,中年期转折会发生在40岁出头的时候。在这一时期,人们努力解决个人的问题。她们意识到自己有能力打破过去,并创造崭新的生活。如果顺利渡过这个人生阶段,她的智慧、有见识、同情心、视野开阔等品质将会出现。
文 | 徐菁菁
“亦舒一代”
畅销书女作家林特特今年42岁。2001年她在一个叫“文学世界后花园”的网站上开始写作。网站有一个分论坛叫“亦舒论坛”,后来出了包括黄佟佟、蒋胜男在内的很多女作家,大家多少都受到亦舒的影响。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朋友特别瞧不上这件事情,说一个人的人生观怎么居然要从小说而不是哲学书当中得到滋养?”林特特说,“我很不服气,我没有别的更好选择。我们没有接受过性别教育,一个女性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不就只能从小说里面学习吗?”林特特的理想就是当亦舒女郎。

畅销书作家林特特的理想是做“亦舒女郎”
亦舒女郎是那个时代的“港女”,最大特征:“经济独立,精神自由。”她们不是温婉柔弱的,希望像男性一样独立、理性、拥有成就,婚姻和感情只是锦上添花。
畅销书作家林特特的理想是做“亦舒女郎”林特特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二三十岁的时候,她努力写作,在出版社的工作风生水起,还自己创业办了文化公司。但是她发现,亦舒女郎也有不可控的烦恼。她记得,大概7年前,她迎来了一个事业的高光时刻:她的第一本书卖得特别好,出版社为她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发布会,请了很多媒体。
发布会开完,庆功宴上,“红酒刚刚倒进杯子里,还没来得及碰杯喝一口”,林特特接到了家里老人的电话。老人和家里的保姆起了冲突,几乎就要有肢体上的碰撞。电话那头鸡飞狗跳,孩子哇哇大哭,她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放下酒杯,告诉主办方家里出事了,非常不体面地离开了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盛大场合。
出租车走到半路,林特特心里委屈极了,大哭起来:“我当时就觉得,职业女性的光鲜就像肥皂泡一样,看着美丽,其实经不起一个针尖的触碰。”“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先生去哪儿了?当时他在参加一个沙龙活动,而他并不是主角。”回到家里,林特特问老人为什么不给先生打电话,答案是:“他是个男的,这个应该是你女的来处理。”
对于中国女性的艰难境地,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戴锦华曾有一个精妙的比喻:“花木兰困境”——当家国需要的时候,“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她和男性一样披挂上阵;而当使命完成,“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她又重新回归家庭生活。
戴锦华尖锐地指出,事实上,花木兰比今天的女性幸运,她所面临的挑战只是在两种角色之间切换,而1949年之后,中国经历了空前的妇女解放运动,在完成了对女性精神性别解放和肉体奴役消除的同时,“女性”身份也变为一种子虚乌有。
林特特生于1979年,正好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之初。一些学者认为,这一政策本身也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性别区隔,简单地说,因为只有一个孩子,过去很多家庭“望子成龙”的期望也会投射到女性身上。新一代女性更加投入地参与社会的竞争结构,对卓越和成功有了更高的追求。家庭和事业两种角色要求激起的冲突势必在她们的内心激起更大的波澜。
中山大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学院副教授裴谕新曾经感叹,“70后”女性会发现,自己并不比母亲更幸福。“她们的痛苦与纠结甚至可能比母亲更多:母亲可以抱怨时代、抱怨配偶、心甘情愿做一辈子怨妇,她们却没法承受‘怨妇’这一形象。她们也没法抱怨社会,因为在她们成长的年代,已经拥有选择的自由。”
但事实的另外一面是:自由也是有限度和条件的。亦舒女郎们要扮演的社会角色可能并不比陆文婷们更多,但所要达到的标尺更高。
最显著的是,在我们的时代,做一个理想的母亲几乎是无法企及的高度。从是否顺产、是否母乳喂养,到哺乳的时间持续多久,都会成为评判一个母亲的标准。你会在各种育儿书籍和课程上学到,0到3岁是人生的黄金期,母亲在这个阶段的付出和投入,几乎可以决定孩子未来的人格形塑,影响他一生的发展。
今天育儿活动的安排,不再是随兴或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而是需要更有计划性地导向特定的训练内涵和任务指标。给孩子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都应该是一系列精心的搜寻、比较和研究后的决定。
上世纪90年代,美国社会学者香农·海耶斯(Sharon Hays)把这种新现象称作“密集母职”(Intensive Mothering),它强调以孩子为中心的教养方式,专家论述的权威性,以及在育儿过程里,母亲必须投入大量的时间和心力。
统计数据显示,1975年,美国全职母亲平均每周花11个小时在家照顾孩子,包括日常照料以及培养孩子能力的各种活动,比如阅读和专注力游戏等,在外工作的母亲在这方面花费的时间是6个小时。而今天,全职母亲平均每周在同样的事情上要花17个小时,上班族母亲则要花11个小时左右。这就意味着今天的上班族母亲在孩子身上投入的时间和1975年的全职母亲一样多。
和林特特聊天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做亦舒女郎的理想。“我肯定不能说我达到了,”她想了想,“至少有一点,我还得再瘦20斤,亦舒女郎都很瘦,对吧。”
自我的追问
十几年来,林特特保持着每天写作一千字的习惯。她需要以这种方式帮她保持一个写作者的状态。孩子出生以后,她一度发现自己难以为继。照顾孩子,打理出版工作,管理公司,每天晚上9点把孩子哄睡以后,她就已经疲惫得只想一头睡去。
那时,林特特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林徽因写给朋友的一封信,她讲述自己一天的生活:白天处理了她妈妈和保姆吵架的事,下午在画图——因为梁思成的亲戚要来他们家里借住,家里的小院子要住下一大帮人,她需要筹划安排。她写道:现在到了晚上,我给你写信的时候终于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来看看书写写文章。“我突然就觉得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原来女神的生活也是这样的。而女神之所以称为女神,是因为她能够在忙忙碌碌中挤出时间看书写字。”从那以后,林特特开始仔细管理自己的时间,她积累下来的那些经验,甚至让她在知识付费网站上开了一门课。

Facebook 首席运营官雪莉·桑德伯格在《向前一步》一书中讲述了孩子出生时,她如何平衡事业和母亲的角色(视觉中国供图)
前年,林特特发现,四五年前自己想要写下来的一些故事仍然未能完成,工作还是严重地影响到了自己的写作进程。“其实,这两件事带给我的成就感是差不多的。这个时候就面临一个内心的拷问:你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每个人来到人世,都有他的使命,我很早就知道我是为故事而活的。”于是,38岁那年,林特特回到家里开始全职写作。这又是一场她必须经历的冒险。
1983年,女演员潘虹在电影《人到中年》里饰演陆文婷大获成功。27年后,2010年,她曾经这样回望这个角色:“如果我退回去,再演一个陆文婷式的人物,也不可能引起当年《人到中年》那样的轰动效应——现在人们越来越走向自我,他们的审美观念也越来越个性化……我觉得任何一个中年妇女,都必须把自己当成一个最有自信的女人来看,这样才对。要活好自己的每一天,做最好的自己,我们没有理由放弃自己。要是我们放弃了自己,那么我们从某种意义上符合了传统的审美,但是我们绝对破坏了现代人的一份追求。”
潘虹的话解释了女性到底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为什么在今天,“选事业还是选家庭”还会成为女性的两难选择?这并不是因为婚姻可能遭遇破裂,事业前程多舛坎坷,而是我们越来越渴望探求种种身份之外,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精神内核和成长空间。换句话说,我们想要弄明白“我是谁”,想知道,对“她”而言,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想要掌握人生的主动权。
《人到中年》剧照
在采访的时候,我和很多女性聊了“自我”这个话题。我原本以为,40岁之后,女性所要达到的“不惑”,是要拯救自我于诸多角色的重压,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们看待这个年龄和种种挑战的视角远比我想象的积极得多。
发展心理学家丹尼尔·莱文森认为,人生如同一年当中的四季,季节风光各有不同,都在持续不断地变化发展。他非常强调中年期转折,这样的转折会发生在40岁出头的时候。在这一时期,个体要面临四个重要的问题:依恋、分离、渴望亲密关系,以及需要时间内省和认识自己。她们努力解决个人的问题,她们意识到自己有能力打破过去,并创造崭新的生活。如果一个人能较好地调整自己的目标,处理好现实与可能之间的矛盾,那么就可以顺利进入下一个阶段。她的智慧、有见识、同情心、视野开阔等品质将会出现。
1987年,美国学者发表了一份对加利福尼亚奥克兰的密尔斯女子大学1958级和1960级学生的长期追踪调查。研究者发现,在27岁到43岁之间,女性变得更加自律,更能承担义务,更独立自主,更自信且应对问题更加游刃有余。
《小舍得》剧照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我们就会发现,绝大多数人心目中的“自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青春期的时候,我曾把一些女性政治家作为自己的榜样。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难以接受等级森严的官僚体制,我甚至根本没有像很多同学一样,去参加公务员考试。就在几年以前,我认为孩子可有可无,那时的我也不会预料到,如今的我总得提防自己变成朋友圈的晒娃狂魔。
自我认知会受限于视角。我们的内心像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我们拿着手电筒一点一点地探索它。对于一个在生活中充满主动性的女性而言,她在人生中的每一段经历和每一种角色都可以是这支手电筒。
不再被定义
主持人李小萌37岁结婚,38岁怀孕生下了女儿本本。这么快要孩子的动力不只是因为年龄,她有过仔细审慎的考虑。“有一个观点我很赞同,那就是,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如果一直是向内观照的,纠结自身的问题,到了一定的时期,会无法实现内心的平衡。30多岁的时候,我已经感到,我受困于自己的小忧郁、小得失,需要有一种东西把我吸引出去,向外观照。对一些人来说,这种东西可能是工作、兴趣、好爱,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很少有一种东西能够比孩子的吸引力更大。孩子能带来世俗间大多数人都需要的快乐。我想,孩子能令人有烟火气,烟火气让人茁壮。”
成为母亲对李小萌的影响,比她预料的更大。养育孩子的一点一滴,吸收学习的各种育儿理论和知识,都变成了她关照自己的镜子。为了鼓励女儿识别和表达情绪,她学着体会自己的需求和情绪;为了帮助孩子交朋友,她打开了自己的社交圈子,重新反思了自己人际交往里的问题。童年时候受到的教育,成年后事业和感情的得与失,像拼图一样各就其位。
她发现,小时候,父母不鼓励她表达自己的欲望、感受和情绪,成年后,她很难分辨自己的真实需要,即使知道,也不懂得如何争取,如何表达。在央视干了20年主持人,李小萌拿到了能拿到的一切奖项。但她知道,在职业上,她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感,就像小时候,爸爸让她去参加演讲比赛,她讲得挺好,声泪俱下,但她并没有主动提出参加比赛,也没有想过自己想说的题目是什么,怎么表达自己。在感情上,她也总是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我习惯于做情绪的承担者,忍受对方发脾气,不懂得为自己辩护。曾经有人和我妈说:‘小萌连吵架都不会。’”
42岁,李小萌辞职回家专心陪伴女儿。3年后,45岁的她重返职场。她看得到婚姻、孩子给她带来的改变。一开始,有平台提供机会,让她想干回新闻主持人的老本行,复出一战安排她去日本报道一条极热门的新闻事件。在日本,李小萌破天荒地决定谢绝这次机会。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正想做的根本不是这件事,她心里真的关心的是中国家庭面对的种种问题。于是,开公司,搭建团队,她亲自去谈服装赞助、拉广告,拍摄了《你好爸爸》《你好妈妈》两季访谈节目。一切都是人生从未有过的尝试。

(插图|范薇)
2018年5月份,李小萌参加了一个为期6天的山地骑行团,路线是西班牙圣地亚哥朝圣之路的最后200公里。到达终点后,人们去教堂参加了一个给徒步、骑行者准备的祝福仪式。无伴奏圣歌唱响起来的时候,她双手抱肩,轻轻抚摸自己的臂膀,默默地对自己说:“一路走来,你辛苦了。”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来。
李小萌说,45岁,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深切的关爱和肯定自己。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活得放松,再也不求困于他人的评价里。从前,她不敢穿无袖的衣服,因为觉得胳膊粗,皮肤上有一些小色素;如果脚趾没有涂指甲油,就不敢穿露趾的凉鞋。不久前她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大短裤,大胖腿出镜”。有男性朋友问她怎么想的,提示照片不端庄,她回答:实话告诉你,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事。
编剧王伊有相似的感受。她在30左右事业刚进入爬坡期时,被当医生的妹妹提醒考虑生育问题。2012年,大女儿出生,王伊放下创作,全心全意照顾女儿。这让她突然发现,全职妈妈的生活,是“我”渐渐消失的过程:“你不再是你,你的世界里只有孩子,你的代号是某某妈妈,社会和家庭其他成员对你的评估全部是孩子的风吹草动,点点滴滴。至于你的种种个人兴趣、爱好等等,完全没有人会关心。”
王伊本来打算在家陪女儿到3岁,可是这样生活了两年,她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把自己的感受,对其他全职妈妈的观察都写进了电视剧《我们都要好好的》里面。
《我们都要好好的》剧照
2017年,王伊的小女儿出生,她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女儿4个月的时候,她已经重启怀孕前的工作节奏,开会、谈选题、筹备新剧。生活很累,工作很辛苦,但她过得很有劲头。
王伊说,经过一系列的人生历程与关系调整后,40岁后她学到的最重要一课是:人生想要往前走,就需要不断修正自己。她不再是20岁时埋头向前冲的小姑娘。
我问她修正了什么,她说:“我接受了如下事实:我可能永远不会写出自己认为的最好的剧本,表达出自己最想表达的东西,我可能只能成为一个还不错的编剧;我接受了我的孩子上不了哈佛、耶鲁,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们能开心地和我在一起;我以前说我最不能接受一个男人,他从一扇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先出来的是肚子,现在我觉得这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可是,你怎知这些修正、这些接受,不是人到中年的妥协和退让?”我问。
“前两天,我重新看了一遍《甜蜜蜜》。很多年来,这部电影有一句台词很打动我。张曼玉扮演的李翘对黎明扮演的黎小军说:我来香港不是为了你,你来香港不是为了我。”王伊说,“电影里,李翘来香港是为了做人上人,黎小军是为挣到大钱把女友接来风风光光地结婚。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遇到彼此,却拼命忽视他们已经相爱的事实,仍然朝着自己的目标狂奔而去。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的理想。黎小军成了一个不错的厨师,和女友结了婚,李翘跟了在黑社会做事的豹哥。他们实现自我了吗?很多人年轻的时候,怀揣他们认为的最重要的东西,用10年或者更多的时间和青春矢志不渝地奔跑,这很励志,但也可能,他们忽视了过程当中最真实的感受。40岁,我已经知道,在一个名利场中,高处不胜寒,会有多少明枪暗箭,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我也知道,为了培养一个学霸孩子,每天都要陪着他去海淀黄庄上辅导课,把他要学的东西先学一遍。我也知道,一段感情里什么更重要。所有这些放弃和妥协背后,都是当下真实的自我。”
文刊载于三联数字刊2019年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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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定义的4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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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
徐菁菁(《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  
杨璐(《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
地点:北京市东城区美术馆东街22号  三联韬奋书店(美术馆总店)
时间:2021年10月22日(本周五) 19:00 - 20:30
主办:三联生活书店  三联韬奋书店
媒体支持:三联生活周刊    三联中读
*参加方式:开放式活动,无需报名,进入书店需用北京健康宝扫码登记
嘉宾介绍
徐菁菁
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2009年进入《三联生活周刊》工作,现任社会部资深主笔,主要从事教育、心理学、医学方面的报道,作品包括《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儿童抑郁症:被忽视的痛苦》《心脏移植:直面死神的生命接力》等文章。
杨璐
《三联生活周刊》资深主笔。沈阳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2008年入职《三联生活周刊》社会部,从事社会新闻报道。有《寻找一杯好咖啡》《自驱力,不焦虑家长的方法论》等文。

排版:西西 同同/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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