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这起事件本身的严重性及恶劣性,其背后实际反映的是农村宅基地与农民建房问题。
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农村,类似于欧金中多年建房不得而住房困难的农民并不罕见,由建房引起的邻里纠纷和关系冲突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换言之,莆田事件揭示了农村建房难的困境,而这种困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从老实人到挥刀砍人,“欧金中事件”背后的问题比想象复杂
文/陈瑞燕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生)
来源/ 观察者网
近日,福建莆田欧金中因建房纠纷砍死邻居一案引发社会各界关注,舆论持续发酵。
根据媒体报道,简单复盘下事件经过:

莆田上林村农户欧金中因遭遇邻居阻碍,5年未能建成新房而栖身于铁皮房中。10月10日由于铁皮吹落至邻居菜地,双方再次发生争端,欧金中多年委屈涌上心头,一气之下跑到邻居家里砍杀邻居及其家庭成员,导致2死3伤。
由于欧金中“老实人”形象及其住房困难的悲惨境遇,与受害人光鲜的三层楼房形成鲜明对比,网友普遍认定此事是由社会不公导致的悲剧,而欧金中本身也是可怜人。据莆田警方最新通报,10月18日15时许,在公安、武警围捕下,欧金中于村附近一山洞“拒捕并畏罪自杀”,经送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抛开这起事件本身的严重性及恶劣性,其背后实际反映的是农村宅基地与农民建房问题。

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农村,类似于欧金中多年建房不得而住房困难的农民并不罕见,由建房引起的邻里纠纷和关系冲突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换言之,莆田事件揭示了农村建房难的困境,而这种困境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今年暑假笔者在浙江S村(注:本文人名、村庄名均为化名)调研时,听到很多这样的故事,建房是当地村干部和村民最关心也最头疼的事情,村庄也因此而充斥着一股“气”。
一、农村住房困难户
由于建房难而导致住房难,这部分农民群体在当地行政系统里被称为“住房困难户”。S村共有10多个这样的住房困难户,其中几个情况如下:
这些住房困难户面临的现实困境很清晰,建房需求很明确也很急迫,可房子就是建不起来。但吊诡的是,每个人建房不成的原因都不相同。

这与农村宅基地所附着地复杂的利益关系、社会关系以及制度设置有关,邻里纠纷只是这些复杂关系作用的结果之一。
二、农民为何建房而不成?
农村建房涉及宅基地及土地的使用,农村宅基地和土地是社会关系、制度政策、经济利益等展开的物质载体,在发达地区这一载体显得尤为重要。
因此当地农民建房行为受到相关法律制度、历史文化、经济利益以及村庄社会关系等多方面因素影响与制约,这些都会导致农民建房和住房困境。S村是个单姓村,村民几乎全部姓俞。俞姓在当地的历史可追溯至明朝时期,村子里有俞氏祠堂,保留着完整的族谱。浓厚的宗族历史文化对当前农民建房产生两个影响:
一是旧宅不可拆分。
历史上的老宅是以家族为单位所有的,四世同堂、妯娌同居,家族长掌握着整个宅院的分配权,小家庭只享有房间的使用权,四合院内是一个家庭整体。
然而当今,小家庭逐渐从家族中分离出来,大家族解体,形成以核心家庭为单位的房屋所有形式,在最后一次分配后,小家庭享有了旧宅其中房间的所有权。但是房屋作为旧有家族制度的客观载体,却不是想拆分就拆分的。
俞军拥有所有权的30平米房屋,处于老房院落七间房的正中间,左右连着的房间都是别人的,无法拆除新建,像其三哥分到的是东厢房那一间,拆除不会影响房屋主体,早已拆翻建了新房。俞军原计划把老院落的几间房子都买下来,然后原拆原建,因为其余6户全都或买房或建了新房,老房子废弃着并未住人,然而无论如何6户村民都不愿意卖,俞军只能选择异地建新。
当农民想要建新房时便面临着俞军类似的困境。家庭制度在变迁的过程中,房屋所有权不清晰、产权变更混乱,导致房屋和宅基地背后隐藏着各种家庭矛盾、关系纠纷等。
二是农民祖业观。
S村很多老房子有上百年的历史,对于村民而言其象征家族的历史,代表祖先的记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祖业。村民以祖业的视角看待旧宅,便会阻碍部分人的拆翻重建需求。结果导致村里有很多旧宅多年荒废无人居住,但宅基地无法腾退,一户多宅现象普遍。
三、分化的村庄与解体的社会
农民建房纠纷本属于村社内部的日常矛盾的一种,传统时期,由于乡村内生的公共秩序,有着一套矛盾纠纷化解的机制。由能够代表村庄公共意志的村干部、长辈或能人出面,发发狠、讲讲道理,使矛盾双方从公的角度出发,各自退让一步,最终调平矛盾修复双方关系。
改革开放后,东部沿海地区的农村最早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村庄熟人社会关系迅速解体,导致村庄公共性遭到消解,即使是有深厚历史的宗族性村庄也难逃此命运。农民以个体的方式与市场社会建立起联系,村庄内部产生经济分化,金钱代替血缘成为村庄唯一法则,私利取代公心,长老权威受到挑战。村庄公共意志难以达成,村民之间矛盾纠纷也难以调解。
由此出现俞军建房时,其亲侄子也不愿意把老房子卖给他、而邻居则冷冰冰地说出“(房子)倒了就倒了,反正我有房子住”的荒诞故事。俞军说,村里的老旧住宅只能等待政府出台政策,以法律手段才能强力拆除重建,凭借邻里协商、亲戚交换解决住房问题是不可能的。
与此类似,今年村民俞天水准备建房,选择的是拆翻建,其手续齐全,也获得审批,结果建房过程中被邻居上访、打电话举报而导致建房停滞。后来经过村干部多番调解才把问题解决。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是4年前邻居建房时想向右拓宽10cm占用公地,俞天水不给他签四邻同意书,于是有了俞天水建房,被邻居频繁举报的故事。
因为建房造成干群冲突、邻里矛盾、兄弟反目是S村经常上演的戏码。莆田欧金中事件则是这些故事的极端版本。
老房子拆不了、建新房没有宅基地或没有指标、建房遇到邻居举报、建房没按规划、政策制度调整、国土规划布局等等都会导致农民想建房而不能。
看似简单的农民建房问题与微观家庭制度和村社关系,与宏观的国家制度和法律问题交织在一起,是历史和现实的汇聚,是制度和人性的角逐,最终造就了不幸的个体境遇,这是俞军的困境、是欧金中的困境、是广大住房困难户面对的困境。
将农民建房困境简单归因为基层干部不作为、官僚主义体制等都是未进入农村社会的复杂事实的表现,将复杂现实简单化归因、情绪化理解无益于现实问题的解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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