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新技术和虚拟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时,人们似乎已经默认它会对个人隐私与公共空间造成的双重威胁。
当我们接受这种来自西方的忧虑时,两位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入研究的学者却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人文主义地理学奠基人、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荣誉退休教授段义孚和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院长阮昕一致认为,由于中西方城市理念的不同,新技术带来的挑战也应该区别对待。
“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讲,我认为我们向来把所谓的虚拟世界、文学空间、想象空间看得比物理世界更重,我们向来都是重文轻物的”。在城市空间里承袭中国文化的脉络,发扬传统中国城市与建筑的优势,或许是应对未来的最佳答案。
91岁高龄的段义孚从具体的城市场景出发娓娓道来,以书面形式回复了专访。在谈到新技术对建筑风格的冲击时,段先生推荐我们关注阮昕教授对中国传统合院的研究。阮欣对于中国传统空间的阐述与段先生的人文主义地理学研究遥相呼应,两者共同构成了此次采访。
作者|吴丽玮 蔡诗瑜
三联人文城市:虽然两位的研究领域分别是地理学和建筑学,但你们都很强调建筑与城市的人文性和历史感。你们怎么看待当今的这些新技术的影响?它与城市的人文性之间是否会发生冲突?  
段义孚:很多人会认为,如果住在景色壮丽的摩天大楼上,有一种能主宰眼前一切的感觉,就会觉得很幸福。我们确实需要视觉上的满足。现代中国城市有非常雄壮的景观,那不仅是视觉盛宴,也是向人类智慧的致敬,是需要投入所有的科学和技术才能实现的。
但这对人来说就足够了吗?美好的生活仅仅是由美丽的图画组成的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我们不仅需要视觉上的享受,我们还有其他的感官,触觉、味觉等等,也都急切地需要得到满足。我称它为“朴素”或“家常”(homeliness),是居住空间给人带来的安全感和亲密感。
如果城市能够给我们提供美好的生活,它必须满足人类生存的这两极的需求。
充满朴素感的福建土楼©Jasper James
阮昕:我认为技术的发展是在文化和文明的驱使下才出现的。
举个建筑材料的例子,随着技术的发展,我们有了今天说的钢筋混凝土的大玻璃。建筑变得非常透明,甚至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是大玻璃,我们认为这是建造技术和玻璃技术的发展才带来的。

从技术的角度上来看,大玻璃的建筑有很多问题。它在夏天大量地吸热,而在冬天玻璃散热又非常厉害,其实它不如传统建筑绿色节能。但我们还在建玻璃建筑,我们并没有说,我们就放弃掉玻璃建筑行不行?这是因为玻璃技术的突飞猛进本质上有它的文化和象征意义。在所谓的现代性之下,它有一个很重要的表征——它代表着自由、开敞、灵活和透明性。
窗本质上是一个奢侈品。最古老的原始住宅里,没有窗,只有门。因为门是功能性的,你必须进出。此外顶上有个洞,因为家里边有个火塘,烟要出去,光线要进来。但人逐渐有了文化意义上的要求,我要在我自己安全的世界里开一扇窗户。钱钟书先生曾表述,通过窗看春天生机盎然的世界,情人幽会可以从窗子上进来,我通过窗户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同时我也让外面的世界看到了我。如果我们把它用在今天的世界里,我们有手机,有各种屏幕,有所有虚拟空间的手段,它们给我们开了无数扇窗。虽然也把自己暴露出去了,但人的需求依然会驱动它继续发展下去。
透过窗看外面的世界©Taryn Elliott
三联人文城市:无论是段先生讲的科技替代了感官体验,还是阮老师把技术比做一扇窗,都说明了技术可能会隔绝人与人的关系。我们该怎么理解新技术对城市生活的这种负面影响?
段义孚:茶馆曾经提供过这样的场所,让人们在舒适的角落无拘无束地发表意见。去茶馆的客人往往都是男性,因此他们在性和政治等禁忌话题上都可以自由发表意见。随着茶馆越来越被更安静的咖啡馆所取代,尽管人们可能坐得膝盖很近,但并没有真正交谈,相反,他们更喜欢向城市另一边的朋友发短信聊天。因此,不仅仅是疫情让我们怀疑亲密关系,技术本身就使我们朝那个方向倾斜。城市管理者也偏爱技术,因为它简化了我们生活的世界,其中包括成为“全人”(fully human)的意义。
阮昕:
数字技术和虚拟空间的出现,到底是创造了更高的私密性,还是让城市失去了公共空间,这都是一个很西方的概念。

西方人可能会很着急,虚拟空间的出现是不是会因此丧失集体生活?市民广场是不是没有用了?在16世纪之前,我跟朋友见面可以到威尼斯的圣马丁广场上去,在19世纪的英国,我们可以到火车站去。但今天,这些空间是不是不再给我们集体生活带来这样的机会了?
而在中国,我觉得不见得是这样。从我们中国文化的角度来讲,我认为我们向来把所谓的虚拟世界、文学空间、想象空间看得比物理世界更重,我们向来都是重文轻物的。
我们不一定需要封闭性的物理空间,来给个人的意识和思维提供一个刺激。我们可以在西湖上搭一个开敞的亭子,做到 “外化而内不化”;大观园到底在哪里我觉得并不重要,它完全不会限制我们对《红楼梦》的想象空间,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我们反而更自由了;我们说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对中国人来说,桥的模样和位置其实不太重要。因为,意境和想象完全地超越了物理世界的存在。
今天的虚拟空间似乎形成了一个分离的世界。但如果我们从中国文化背景之下看待这个问题,能够在文化传承方面做得更有创造力,更加坦然。它不应该是所谓的技术威胁,也不应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过分的异化。
画作中的大观园©清·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三联人文城市:
您说的超越物理空间的文化想象很有意思,但我们可以用中国的文化传统来比照数字技术的影响吗?

阮昕:从本质上来讲它们是同一个东西,只不过虚拟空间的存在方式和技术手段不一样了。
无论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我们都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暂。西方人的方法之一,就是要把物理世界建造得尽可能永久,让思想有所承载,所谓流芳百世。从考古的角度来看,罗马就像一个千层糕,它可以被一层一层地挖下去,而且都无遗地展示在你面前,从古代世界、中世纪、文艺复兴、新古典,到近现代,它的每一个层面都留存着。这个意识是自始至终的。
而在中国文化里,我们很早就意识到理念比它的物理存在更重要。中国建筑,无论是皇宫还是民宅,无论是气魄恢宏的建筑群,还是简易的民居,它在建筑构造上,在用材上都没有本质区别。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也不太看重这些实实在在的展示历史的实物。有时候,我们把它拆了,也不太心疼,也没有那么伤感。当然现在这种保护意识越来越强,这是非常好的事情。
实际上中国有一些现象跟这个传统文化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从合院搬到了高层住宅里,原来的邻居都已经分离了,但是并不妨碍家庭之间的来往。大家打麻将的时候还是能聚到一起,家庭关系并没有因为物理空间的改变而改变。在中国你是不用去设计具体的公共生活空间的。从高层建筑下去以后,你可以看牙医,去市场买菜,它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可在西方世界,这种高层住宅小区的烟火气往往很差。
中国高层住宅小区的烟火气©Alamy
三联人文城市:二位都很推崇传统中国院落在当代的生命力,能不能具体讲讲为什么?
段义孚:正如我在前面说的人类生存的两极需求,中国传统城市都具备了。一方面有合院的温馨舒适,另一方面它又有苍穹之下的恢弘。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的城市,从公元前五世纪开始,一直延续千年,经久不衰,这可能就是因为人类所渴望的两极追求都能在其中得到满足。阮昕教授也有论证,为什么传统的中国合院能够让人们获得美好的生活,这也是所有文明形态的重要目标。
象征美好生活的北京四合院©Knight Courtyard Hostel
阮昕:
如果谈中国合院为什么能够代表一种美好生活的追求,我想先从中西方对待空间私密性和公共性的不同观点讲起。

段义孚先生举过一个很好的例子。在美国的芝加哥,因为城市设计没能让城市功能发挥作用,一些地方就会变得很荒,很多市中心都变成了犯罪率极高的地方。人都躲到郊区去,躲到自己安全又漂亮的房子里,房子和房子中间,都是路和树隔开的。而在中国,你会觉得城市空间里有很多没有经过设计的空间成为了公共空间。比如高架桥下面,居然会有人在那里跳交谊舞、跳广场舞、打太极拳和下棋,这个文化区别就特别有意思。
在西方,对个人空间和私密性的需求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自我意识的发展,这个是受了教育的布尔乔亚阶层的需求;一个是社会组织需要分离,比如说从欧洲文艺复兴的松散社会关系,到英国发展出社会阶层分野。这些需求导致房间的功能越分越细,每个房间都对着走道开一个门,只要门一关,你就处在自己的世界里。它最终造成的结果就是分离。到19世纪末期之后,在英国贵族或者有钱人的大宅里,男女老幼之间、客人进出、佣人的出入口等等复杂到了像一个机器。
芝加哥郊区的独栋住宅©Heather Smith
但中国自古以来的合院理念跟西方就有显著的不同。
一进院子有屏风遮挡,人们平常看不到你的院子里面,该安静的时候很安静,但一旦跟胡同连接起来,它该热闹的时候又很热闹,整个生活又突然被活化了。
老舍先生写《四世同堂》时,说小羊圈胡同里有有钱人,也有很穷的人。有大杂院,也有独家的院子,中间并没有专门设计的城市广场,它就是一个胡同。但是如果有一个婚礼,或一个葬礼,如果小贩在外面吆喝,孩子就会出来,家长也会站在门口看一看,那个胡同突然之间就充满了生活。段义孚先生也曾经想象过这样一种合院里的生活,晚上在家里吃完非常热闹的家宴,然后穿上大衣,在风雪交加的冬夜走到胡同里,它给人的知觉有对比和反差,有节奏性。
话剧《四世同堂》中小羊圈胡同里的众生相©国家大剧院
三联人文城市:面对新技术和新的观念,想保持建筑的中国传统,会面临哪些挑战?
阮昕: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离我不远的上海的武康大厦现在是一个网红打卡地,我在国外生活了近30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20世纪初期的著名建筑,现在会被年轻人疯狂打卡。现在在上海有一个时髦的说法叫做“建筑可阅读”。说起阅读,好像非常高尚,但是真正阅读建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些研究建筑的学者、建筑师,要阅读一个建筑的话,要了解建筑的历史、建筑师,以及建筑设计的基本技巧和历史积累下来的建筑设计手法,它是一个学术活儿。实际上我们现在讲的应该叫“体验建筑”,它没有达到欣赏建筑艺术的层次,而是变成了一种新的社会生活刺激点。
成为“体验建筑”的武康大厦©上海市文旅推广网
当然这只是一个现象,现在抱怨最多的是千城一面的问题。有个常年生活在澳大利亚的比利时汉学家叫李克曼(Pierre Ryckmans),他说大多数西方人到中国之后都觉得很失望,几千年的文明到哪里去找?这当然是一个肤浅的解读。一个旅游者到一个新的地方,解读的首先是表面,恨不得这个城市有几张明信片就可以解决问题。而对中国文化进行解读的话,这个远远不够。
如果你对中国文化略有研究,去看看街道名称,或者每一个县、每一个村的名字,你就会发现它们的背后有多少的故事和历史。
但是这种肤浅的观点确实在网络时代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我们现在处在一个非常矛盾的文化交流阶段。

对于专业的建筑师来说,我们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客户,无论是政府、企业还是个人,他们把城市和建筑看成一个形象问题。但城市和建筑的空间组织承载的是人的生活,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空间组织艺术,而不是我们通常简而化之的造型艺术。而我们的文化传统是不那么看重物质形式的,怎样让空间艺术跟它的生活功能相结合,这对建筑师来说是一个更大的难题。
无论物理世界对我们的心理意志影响有多大,这都是我们必须坚守的一条底线。如果我们丧失了内心世界,那我觉得这个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是真正的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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