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受众的不宽容,对写作者才是最致命的。
各位好,昨天随手写了篇《欧金中死了,而深度报道死了很久了》,丢在小号上,意外引发了不少读者的关注和讨论,很多是表达赞同和共鸣的。
但也有朋友问我:小西,你说现在的深度报道越来越少最主要原因是“读者的不宽容”而非其他,这是不是太避重就轻了?你是不是为了不404才这样写的?
每每看到这种留言的朋友,我都很诚恳的回复他,并不是,我的文字不喜欢撒谎,我就是那么认为的。
我的这种观点,来源于自己在传统媒体从业时的切身体会。我毕业入行的时候,已经是传统媒体的末世,领导每年开会都最头疼的就是“受众流失”的问题。可是即便在这种末世里,依然会有两种读者执着的找到我们这家媒体来。
一种是遇到不平之事,来寻求帮助的。另一种,是对我们的报道、评论有意见,来找麻烦的。
而且后一种人往往比前一种人呆的更久,火气更大。
日子久了,我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观察,我发现很多来找麻烦的人,其实也说不出报道、评述有什么不对,就是看你那么写,他读了、看了觉得不爽,所以他就执着的认为自己有权让你闭嘴。
然后慢慢的聪明的媒体会学会圆滑,不发那些“得罪人”的文稿,所谓的“深度报道”也就这么没了。
我当时是写历史、国际专栏的,每天写写什么拿破仑、彼得大帝、山本五十六之类的闲文逸事骗稿费。
按说,这是不招谁也不惹谁,也没人会打上门的工作了。
可是有一次,写了一篇有关图哈切夫斯基的稿子吧,惹得一位读者不高兴。
在大清洗中,被德国人亲自“举报”里通德国的“红色拿破仑”图哈切夫斯基。
那人不知经历过什么,成了斯大林的狂热粉丝。容不得别人说“慈父”同志半句坏话。直接打电话找到我的编辑那里,执着的狂喷了我半天,最后甚至宣称要到哪里哪里去举报我。
我当时就坐在我编辑的对桌,看他代我挨喷的样子,真的怪不好意思的。
但同时我也很奇怪,这年头,难道连这种闲文也写不得了吗?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在工作时间写苏联史的稿子了,写作也很难那么投入了。——我以美文奉之,他以恶语伤我,这买卖对我太不值。
我想,传统媒体的衰落,越来越多曾经下笔千言的大记者纷纷转行,其实很多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的,不干媒体这一行,你真的不会知道,有多少平民百姓心中都住这一个不让他人说他不爱听的话的君王。
我们的受众中,有不少人人均斯大让人伴读者如伴虎。
而这种人平素无法施展这种暴戾之气的原因,仅仅在于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但拜互联网之所赐,这些人的机会来了。
我想起了不久前热播的韩剧《鱿鱼游戏》。
正如《我不喜欢《鱿鱼游戏》,只因我看过一部比它强太多的电影》一文说的,《鱿鱼游戏》讲了一则456个社会底层人为了巨额奖金而参加的一场“真人大逃杀游戏”。
可是这个故事当中,有一个不同于其他类似故事的设定:游戏的参与者如果觉得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竞争,是可以随时发起投票将游戏终止的。
那么这些参与者有没有动用过这个权力呢?动用过一次,最有在一个耐人寻味的巧合下(说细了容易剧透),投票居然通过了。
于是幸存的人们获得了自由,回归到了之前的生活当中,可是没过多久,由于债务的逼迫、生活的拮据,好不容易重获自由的绝大多数人,却又自愿重归到了这场残酷的游戏当中。
《鱿鱼游戏》这里透露了一个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任何一种在社会中长久存在的“游戏规则”,都不可能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它一定是经过大多数游戏参与者的默认。
你看剧中那些游戏参与者们,起初觉得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去换来的“血钱”太残酷,吵着要退出。可是回到现实中转了一圈后才发现,剧中的那个韩国,社会编织了一场更大、更隐秘、也更折磨人的“大逃杀”,残酷程度一点不比“鱿鱼游戏”少,他们还早已没了翻盘希望。于是就又自愿的回去博弈——既然横竖是互相残杀,那还是后者强一些,因为好歹规矩是明确的、比赛是公平的。
所以任何长期的明规则或潜规则,都是一种社会中大多数人群体意见的表达。这个道理在《鱿鱼游戏》中如此,用来解释深度报道的消亡也是如此——在中国,有太多的受众不仅看不进去,甚至不能容忍与自己观点有丝毫不合的文字表达。将这种表达驱逐出舆论场,其实也算是相当多数人形成的一种“公议”。
而一篇好的深度调查报道,一定是阐述揭示某种现象、阐述某种观点、提出某种主张的。把这样的报道暴露在不宽容的受众面前,结果必然是“积毁销骨”。所以这些年,曾经盛行的“深度报道更多是被不宽容的舆论氛围“风化”了。
其实,被公众的不宽容所“风化”的又何止深度报道呢?我在微信公号上写文也有一段日子了,我发现一个现象——凡是我的文章中含有观点的文字,就一定会有人骂,角度百出、秽语难穷,拉黑我都拉黑不干净。
每当看到这种留言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那种“风化”的力量——一切真正有锋芒的文字,在这种不宽容的疾风当中,都会被磨平……只是或早或晚而已吧。
所以深度报道死了,微信的自媒体评论也难长久。最终,一切有锋芒的东西都会消失,我们会生活在一个日渐圆滑的舆论场中,唯有通稿、鸡汤文和鸡血文是长存的,因为它们中庸平和,谁也不得罪——像极了我们平素那谁也不得罪的社交。
甚至我回想,也许我们中国人的社交风格就是这么进化来的吧。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会在线下社交中形成那种说话一团和气的社交氛围?因为敢锋芒毕露、直指问题本质的愣头青们都被筛选掉了,剩下一片面具人在参加一场假面舞会。
所以,随着用户下沉,线上传媒会越来越像线下社交,向通俗、浅层化发展,这在未来也许会成为一种趋势。
关于这一点,之前已经详论过了,请去看《
为什么你的朋友圈,正变得越发千篇一律
》。

昨天是鲁迅先生逝世85周年,我跟某位朋友聊了一晚上,如果鲁迅先生活在当下会怎样。
朋友说,他可能会被404掉。
我说不会,就当代舆论场这个氛围,能治他的克星到处都是。
你看,他在《狂人日记》里把儒家礼教社会描绘为“吃人”,广大国学粉们就饶不了他。
他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中国人”,赚“爱国流量”的大v们也会抓住这句话将其撕咬到死。
他同时骂右派也骂左派,两边都会将他目为敌人。
当然,这些问题在鲁迅活着的当年就是存在的。
可是,在现今这个每个人都能留言骂上他两句,或者“举报不谢”的当下,像他那样一个棱角分明、易与人结怨、而又不屑于寻找任何政治正确当靠山的人,是不会有生存空间的。
他是一个赤手空拳在舆论的大逃杀的世界里行走的玩家,还边走边大声嚷嚷,不知哪儿来的一颗子弹,就会将他干掉。

所以我们这个时代,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或者说,即便曾经有,也早被受众裁汰掉了。
所余下,唯有媚俗与沉默。
全文完
本文2800字,感谢读完,今天文章不知怎么,总感觉写的不顺手,好像思路没打开,头痛中,姑且这样吧。就不求三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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