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伦贝尔草原北端的额尔古纳,距离中俄边境差不多十几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形同黑色方块的建筑,孤独地被安置在广袤的绿色中央。
这是来自独立音乐人陈鸿宇的实验艺术项目——建筑名为“众方纪”,人们可以申请72小时驻留,但必须满足独处、将手机封存、无钟表的规则要求。自2019年9月建成,距今正好两年时间。
蓝白色条纹衬衣 Maison Margiela;

黄色印花针毛衣 Prada;
黑色西装长裤、运动鞋 均为Salvatore Ferragamo
去“众方纪”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那是个神秘的地方,它的具体地址无法被标注和描述,去到那里必须有当地工作人员的导引;其次从北京到海拉尔有两小时左右的飞行时长,再经过近三小时的车程,才可以到达,所以即便是坐早班机出发,到了下午也依然还在路上;再就是众方纪每年只有短暂的夏季可以接待人,因为冬天过于寒冷,黑夜也太过漫长。
草原像海,驱车一两个小时看不到终点,没有边际。一路上所见的动物比人多得多,在窄窄的公路两边,各种花色的奶牛悠闲地漫步,它们很漂亮,比橱窗里所能见到的皮革制品更令人欣喜;羊群沉着地“过马路”,过往的车辆都会停下,它们也懂得稍微小跑两步让出道路。在这样的景象里,似乎一切都变得更和谐,生命数值都变得更高,就连手机电量都掉得慢了些。
陈鸿宇和他的几个朋友这半个月来都在自驾,进行一场公路巡游,最后一站便是额尔古纳——回到他自己的家乡,众方纪所在的地方。
30岁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具有仪式感的人生节点。对陈鸿宇更是如此——他在家乡生活了15年,又在外生活了15年,30岁正好在时间上达到了一个对等。而众方纪,正是他送给自己30岁的礼物,就像他的那首成名曲《理想三旬》,是一个来自于“理想”的礼物。“众”是人,“方”是空间,“纪”是时间。陈鸿宇曾经这样描述它:“The Black Ark,一个孤独的、温暖的黑色方舟。”
关于建立众方纪的初衷和过程,陈鸿宇在很多地方讲过很多遍,但再被问起,他像抱起木吉他弹唱般,仍然可以平静自若地把故事再说一遍。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他说“给自己一个回去的理由”。
白色高领打底衫 Uniqlo; 

绿色圆领针织毛衣 Loro Piana;
黑色男士长裤 Berluti
“一方面是想要跟家人、家乡有一个连结,另一方面是想要有一个自己的空间,这个空间让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呆着,不用跟人联系,很理想化。”
这其实是很奢侈的一件事,别人只能驻足三天,但陈鸿宇可以在这片大草原上永远拥有它。“是挺奢侈的。如果我没有钱,也许我就花几万块钱盖个小平房自己住了;或者如果我没有这些想法,也许我挣了钱也就买奢侈品买豪车了。”
2017年春,陈鸿宇和建筑师梁琛开始设计众方纪,从两个人的头脑风暴,到后续建筑环节、室内装修的大小琐事,陈鸿宇操了很多心,花了很多钱(“多到有去无回”,陈鸿宇说)。
最有意思也最吸引人的部分,是这个房子有它独一无二的“规则性”:不能使用手机,远离社交,最大程度去掉驻留者身上的社会性;没有钟表,让身体遵循自然的日出日落;没有书籍,你只能“读自己”。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这里还提供纸笔、钢琴、吉他等可供创作和记录的东西。
在屋外,陈鸿宇还设计了一个艺术装置“光门”,从侧面看不到任何光,唯有面对它才能看到光。“每个人下车后,都会穿过这个门走到众方纪,回去的时候也是一样,穿过这个门重返原来的生活。像是某种维度之门。”他还为众方纪创作了一首歌《与荒野》——“清土地/小雨洗/野芬芳/几只白/头不抬/草木长/空山伴/左右岸/常将时间翻转......”“它其实是我内心深处某种需求的一个载体。”2019年9月建成后,陈鸿宇作为第一位入住者,开始了他三天的“理想生活”。
高领印花打底衫、印花长款风衣外套、黑色男士长裤 均为Berluti
“真的住进去之后,发现之前的想象是一种幻觉。它在我脑海中是理想的,但实际那三天,它告诉我的是虚无。”
与音乐家为了收集声音素材而进入自然不同,住在这样一个被草原包围的房子里,能获取到什么,太过抽象。第一天下午陈鸿宇住进众方纪,有点累,他直接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不知道具体几点,也不知道该干吗,就一直放空,后来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身体和大脑都变得更混沌了。
卡其色高领打底衫 Uniqlo;

灰绿色高领毛衣 Bottega Veneta
“没有手机,没有书本,相当于你最熟悉的生活方式被剥离了,生活中没有可以去安排的事情,第一感觉是不适应,所以人有点懵。三天之后,我从众方纪出来,感觉一片空白。”没有满溢的灵感,甚至连重新拿回手机打开的那一刻,消息和电话也没有陈鸿宇想象中那么“爆炸”。
我问他,那三天,你的五感没有变得更敏锐么?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知是否有不一样?
“做饭和吃饭是最有觉知的吧,因为当你无事可做的时候,只能把眼下做的事无限放大,拉长它的时间,增加它的精细度,所以会很仔细地做饭,去品尝每一点细节。这是一种强制性的专注,其实也是在做众方纪的时候我想象中它带给人的状态,在做饭这件小事上确实达到了。”
在后续的入住者中,也有一些人在此获得了独一无二的体验,有人洋洋洒洒地在驻留手册上写满了感想,或是留下画作,或是采些野花野草做成标本,有人见到了狐狸(野生动物通常不会出现),还有人在墙壁上写诗。“其实墙上不应该有字的”,陈鸿宇苦笑道。我说那你也还是保留了,没有涂抹掉。“这也是房子的一种成长性,我不希望它像酒店似的,下一个人来了就一无痕迹。”
众方纪接待驻留者的过程,就像是种子发芽,会伴随着来去者的印记慢慢长出更多枝叶,所以,也离不开修剪。
“三天,也许三十年,人们都不一定能做到读自己,很多人所需要的孤独,其实是一种独处体验。”在打破了自己之前的幻想后,众方纪的内核有了一些变化,从“孤独”走向更为中性的“宁静”。规则也有所修改:驻留者允许携带一本书和一张CD,但这本书不是给自己阅读的,而是给后面将要来到这里的人留下的,你所能阅读的,是之前居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书,“用这种方式来达到一种不一样的空间连接。”
黑色长款风衣 Valentino;
白色高领打底衫 Uniqlo; 

绿色圆领针织毛衣 Loro Piana;
黑色男士长裤 Berluti;
黑色运动鞋 Salvatore Ferragamo
陈鸿宇开着他那辆名为“做梦巴士”的小房车,将我们从附近的民宿送到了众方纪,这半个月的公路巡游,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完成的。这趟巡游也有它的名字,叫“重拾故乡”。
一路上,他简单跟我们介绍起周边的牧场、河流。我想起从机场来的路上,当地的司机师傅说这里有亚洲第一大湿地,陈鸿宇说他对这些其实并不清楚,也许还没有外来游客知道的多。他从小生活在这片地域,对于外部所见的景象、生物都已习惯,而惯常在都市中生活的人突然来到这里,则更容易形成冲击。
卡其色高领打底衫 Uniqlo;

灰绿色高领毛衣 Bottega Veneta;
蓝色牛仔长裤 速写
内蒙的视角。他从北京一路向北,再往东,走了很多地方,看到了真正的牧区生活,但看得越多越发现自己无知,“原来说起内蒙我还能说两句家乡什么的,这么走了一圈之后反倒不敢说了,每个地方都是新的。”
我对牧区的生活一无所知,想象中他们会骑着马,边呼麦,边放牛羊。陈鸿宇说现在牧民们都是骑摩托车放羊了,因为骑马太颠太累,养殖的马都是专供游客们骑着玩的。他边说边拿起手机,给我看了一张放羊大姐的照片(这张照片他也发在了微博上):酷酷的防风防蚊虫头套,红黑相间的金属摩托,大姐的姿态淡定中透着娴熟。那个瞬间柴油朋克、蒸汽朋克在我脑中一闪而过,这也许是一种“自然朋克”?我突然发现幻想被打破不是一件坏事,因为现实会给你更意想不到的答案。
陈鸿宇发在微博上的“牧羊人”
今年六月,陈鸿宇第二次住进了众方纪,带着被打破的幻想,以更平和的心态开始了长达七天的独处。这与两年前的那一次完全不同,“因为有了音乐和书本,感觉好了很多,至少我的思维是活跃的。白天我就坐在墙角下面看书。地上有好多杂草,我会拔掉一些烧篝火;晚上在屋里做饭,喝点酒,既能把自己放空,内心也很平静。”
七天后,离开众方纪的当晚,陈鸿宇迎来了一场盛大热闹的家庭聚会。“很多人说很多话,还需要给长辈敬酒,我从零社会性一下进入到了一个纯社会性的状态。结束后我就上飞机飞回北京,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在飞机上一下来了感觉,好像在众方纪这几天看的书、作者都在跟我对话,伴着小鸟的叫声,煮饭时火苗的声音,碗筷的叮叮当当,所有的生活场景变成了纪录式的画面,那个房子也像是活了,跟我产生了感情。”于是借着酒劲,借着众方纪留存在他身上的体验感,以飞机作为燃料,陈鸿宇“爆炸”了,他一口气发了四十多条微博。这也许就是这七天的意义,它不存在于住进去的一刻,也不在离开的一刻,而是潜入到身体和大脑内,需要某个事件和时刻去触发,才会显形。
聊完这些,我也该赶去机场飞回北京了,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最简单、最自然的问题没有问他——你在众方纪见过的最美的景色是什么样的?陈鸿宇说太多了,有一次看到远处有一个红色的圆顶,他以为是新盖的旅游景点,后来它升起来了,才发现那是月亮,红彤彤的大月亮,再过一会儿它完全升到了空中,就与平时的月亮无异了,一刻的震撼转瞬即逝。“这个房子不变,变的是天和地,就像一幅画,画中物不变,但画布每天都在换,没有遮挡,没有边际。”
自动摄像头每天都会拍一张“小方”的照片
无需再赋予更多的意义和价值了,在星空下,在宇宙中,在世间万物里,我们所能捕捉到的每一点细微,都是独一无二的。
摄影 : Adam Chan
造型 : Regina Chan
撰文 : 周禾子 Hezi Zhou
创意策划 : Junie Chan 
制作 : 王珏 Julie Wang 
妆发 : 张迪 
时装助理 : Emi Lee 
摄影助理 : 川页 IIIE
场地提供 : 众方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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