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徒步西藏,
无臂少年的三次逃离
双手被变压器电线劈掉的那一年,他九岁。
十九岁的时候,他在游戏软件的取名栏前苦思冥想,最终用语音输入了“腿腿”两个字。
他忽然提到,搞笑短剧《陈翔六点半》里也有一个“腿腿”,是个女孩,但几年前因为意外离世了。
“是不是有点不吉利?”他用玩笑的口吻抛出这个问句,“有些东西控制不了,称之为‘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就好。”
想到这番“宿命论”的时候,他刚从拉萨南下,孤身一人夜宿317川藏线上的一所废弃空房子里。
屋外是苍凉的荒原,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不长眼的牦牛撞上了他的小推车。车子滚下山坡,东西散落了一地。
这是腿腿人生中的第三次“逃离”。这次,他要逃离的是曾经不自由的生活,以及那个扼杀他梦想的家庭。
九月的高原已经开始飘雪,把腿腿的记忆拉回十五年前的那个春节,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
“哦!我记起来了!出事的日子是农历新年后没多久。当时我三年级,开学一个星期,还穿着新年的新衣服。”
那本是一个春耕的下午,村外突然闪过一个巨大的火花,惊动了几百米外耕地里忙碌的村民们。
火花来自两根电线杆,电线杆中间的变压器被拆走了,留下了几根电线裸露在外,红色黄色的保护套分外鲜艳。
电线杆旁的地上躺着一个失去意识的孩子,衣服和皮肤都被烧得焦黑,胳膊的上端隐约露出了白色的骨头。
“我跑到电线杆附近玩,看到那个电线,我去握了它,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腿腿的双臂和有关事故的记忆,都在一瞬间被喷出的电火花截掉了。
“啊,真是可悲。”他的声音逐渐变弱,“可悲”两个字差点被空气吸走。
那之后腿腿就休学在家,花了两三年时间,学会用脚握筷子、写字、穿衣系扣。
“年纪小,身体柔韧度好,学东西也快,两三年时间就全部适应了。”腿腿的叙述中没有一丝悲伤的痕迹,好像这一切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时候,腿腿以为最难的任务是穿裤子。“我的腿够不到那么后面,就像你们用手也很难摸到后背,对吧?”
徒步的网友在路上偶遇腿腿,拍下的背影 / 知乎@默弢
后来他才明白,最艰难的不是要进行上万次自理练习,而是如何在陌生人微妙的眼光中挣扎。
来到西藏后,腿腿也想像其他游客一样,用手机拍下纯净的雪山和碧蓝的天空。他席地而坐,用脚举起手机,取景框里,他看到身后两个游客样子的路人好奇地回头看他。
在偏僻的路段,腿腿拍下了眼前的雪山
腿腿不予置理,但后来,那两个人索性直接走到他身后,无所顾忌地观察起来。
“总被别人当成‘大马猴’,就像在动物园看动物一样。”腿腿讨厌这样的眼光,也讨厌自己想不出有效的应对策略。
小时候,他可以在童真的庇护下还击,谁看他他便骂回去,用一副不好惹的姿态保护自己。但长大后,腿腿必须用更柔软和谨慎的姿态面对这一切。
“心情好的时候,他看我,我就假装没注意;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看我,我就也看着他,看回去。”回忆起那样的眼神,腿腿的语气里带着戒备和愤怒。
腿腿从云南曲靖的老家出发,准备徒步经典的川藏线318国道到拉萨。一路上,不少人对他说“回家吧,这条路太辛苦了,不适合你”。但腿腿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正是从家中逃出来的。
腿腿家的小平房,位于云南曲靖的一个小村庄
作为最小的孩子,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对他宠爱有加。九岁出事之后,家人之爱更是急剧膨胀,把他团团裹住,就像茧一样。
“躺在家里,每天睡觉就好”,是他们对腿腿的最高期待,而兴趣和梦想,是他们觉得腿腿不需要的东西,一律做模糊化处理。
在这样的单向关系中,腿腿和家人越来越疏离,尤其是父亲。
腿腿22岁的一天,姐姐在电话里哭诉着传达自己刚离婚的消息,全家人随即分成两个阵营。
母亲、哥哥和腿腿相对而坐,忙着安慰姐姐;站在一旁的父亲破口大骂,难听的话像一个个干脆的巴掌甩了过来。
“离婚,不知羞耻。你们还哭,有什么好哭的?让她去死,她死了我都不管了。”
这些话刺痛了腿腿的神经,他当面跟父亲吵了起来,但被母亲拦下了。不服气的腿腿暗下决心: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冷血无情的父亲。
他随便收拾了点行李,趁着天蒙蒙亮偷偷跑出了门。他不接家人的电话,尤其是父亲的,这种故意忽略让他有种复仇成功的快感。
但没走两天,腿腿就要回家了。“每天在饭店吃饭,住旅馆,我那点钱耗不起了。”
这次徒步西藏,腿腿的准备十分充分,可以在户外自己做饭
这已经不是腿腿的第一次出逃了。一年前,他进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徒步。他悄悄离开家,沿着初中上学的路走了一个星期。
“从这条路走起,我打算走到金沙江旁边,穿过金沙江,我就能到四川。进入四川,我会去大凉山。”
一个又一个地名毫不迟疑地从他嘴里蹦出,好像那条徒步路线他已经计划了一辈子。
“我都到金沙江边了,过了金沙江就是四川了,但我没过金沙江。我好后悔,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过金沙江呢?”
腿腿为此遗憾不已,但那时的他也别无选择。“钱不够就走不远。”他说。
“我喜欢徒步。”谈起自己的爱好,腿腿没有半点犹豫,但父母却没有任何支持。他们对腿腿的期待只是“活着就好”,不仅不理解他的想法,更不会给他资金的支持。
不安分的渴望在血液里涌动,腿腿策划着更远的逃离。计划的第一步,便是凭自己的能力解决钱的问题。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腿腿和所有人一样被封锁在家中,扎堆在各个直播间消磨时间。待业在家的他看着各路博主参差的生活,还有屏幕右上角疯狂上涨的关注人数,开始向往在互联网上构筑自己的事业。
失去双臂14年,他知道自己视频的看点在哪里。
九岁以来,所有投向他的目光都带有猎奇的意味。因为他有一对空荡荡的衣袖,和一双能为他做所有事的脚——包括打《王者荣耀》。
腿腿在B站播放量最高的视频,他的直播风格、视角跟这个视频一样
他的直播就这样设计好了:
直播画面里是王者荣耀游戏的实况,左下角则是一个真人画面窗口——一个白色平板电脑以及两只脚。腿腿用两个脚拇指操作着游戏里的人物快速移动,释放招数进行攻击。
不到一年时间,腿腿的游戏直播就积累了12万粉丝,和短视频平台签约后,每月能拿到六千元工资。
这是腿腿人生中的黄金时代,因为他终于可以不再向家里要生活费了。他用做短视频的第一笔收益给自己在网上买了一些零食和一件新衣服,剩下的钱都存下来作为徒步资金。
但这可能算不上一份美差。随着收益而来的还有一些难以消弭的言语伤害。腿腿现在还记得那条评论:“手都断了,还戒不掉游戏瘾”。
一个失去双臂的人打游戏是为了赚生活费和徒步资金,没有人相信他这样的解释。
腿腿显然处于一种矛盾之中:奋力寻找一个被更多人看见的出口,但又害怕人群轻佻的提问和恶意的凝视。
没找到空房子的腿腿,正在为露营搭帐篷
“总有人问我出来了,生活怎么自理,怎么拉屎拉尿。”
他叹了一口气,大为不解又万分无奈,“你已经在做一件更困难的事情了,但是他们的焦点永远在那些奇怪的问题上,比如你是怎么上厕所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腿腿的逃离是注定的。
2020年冬天,屋子里的空气寒冷滞塞。腿腿窝缩在沙发上,面前是他看了无数次的游戏界面。这一年的冬天异常沉闷,沉闷得令他无法忍受。
成为了签约主播之后,直播成为了腿腿每日例行的工作任务。
主播腿腿一天的作息和活动是这样的:午饭后拍摄、剪辑游戏视频,在床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忙完这些之后,就该吃晚饭了。用脚匆匆吃几口,他又立刻回来做游戏直播,一场直播持续八个小时,下播就到了凌晨一两点。
这种日夜颠倒的枯燥生活磨光了他的耐心,身体状态也亮起了红灯,“整个人每天都感觉轻飘飘的,心情也很抑郁,很烦。”
让他无法忍受的不仅是精神世界的虚空,还有身体机能方面的退化,他看不到这种无聊枯燥的生活有什么前途,如果再这样困在家里,他的身体会瘫痪,对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腿腿目前的第一条朋友圈,配图文案是“旅行终点不是目的,过程才最美丽。”
缺乏运动、长期居家,腿腿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他忍不住想起夏天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腿腿像往常一样窝在角落做游戏直播,手机弹窗突然跳出来一个提醒。他点开,发现是曾经一起玩《王者荣耀》的队友发的骑行西藏视频。
“他骑着自行车去西藏了,我好生羡慕啊!看他发的那些视频,我的心都跟着飞走了。”队友是失去了一条腿的残障人士,腿腿看着他的视频激动又羡慕,忍不住发出感叹。
他想起自己关注了很久的另一个户外主播郭少宇。他和腿腿的命运有高度的相似性——15岁时,郭少宇因为误触高压电成了独臂单腿的残障人。但不一样的是,郭少宇已经成为了自己崇拜的那类人,遍天下地走,被所有人肯定和赞美。
“郭少宇少了一只手和一条腿,我那个队友是只少了一条腿。但他也挺牛的,一条腿骑去了西藏。”
骑行途中的郭少宇 / 西瓜视频 @郭少宇呀
腿腿把手脚的数量与徒步的困难程度联系起来,短暂分析后,他备受鼓舞。

“过完农历新年,再完成二月的直播任务,拿到当月的工资就出发。”
不像前两次出走时那样仓促,腿腿这次做足了准备,他花了三千多元在网上买了登山鞋、背包、睡袋等用品。
父母也察觉到了腿腿的计划。先是发现他突然不在小角落直播了,再后来,一个又一个像模像样的徒步工具凭空出现在家里,他们开始不安。
从哥哥那里打听到腿腿要一个人去西藏的事,父母极力反对。“总和我说什么西藏有狼、特别可怕之类的,”腿腿无奈地笑了,“他们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出发前,腿腿的哥哥提起墙边五十斤的大背包,掂了一掂,断定他走不了几天就会回来,腿腿父母从哥哥的推测中得到了一些安慰。
第二天一大早,当他们还在沉睡时,腿腿就出发了,依然是不辞而别。
那天是2021年的3月9日,春天,又是春天。像十五年前那个夭折的春天一样,腿腿人生中的重要节点,总出现在这个季节。
135天后,他一个人走完了从老家云南曲靖到西藏拉萨这2000多公里的旅程,并发布了自己平生第二条朋友圈:阳光下和布达拉宫的合影。
腿腿的第二条朋友圈,发了一张没有任何的文案的图片
一个人走到西藏,并不像发一条朋友圈那样轻巧。抵达拉萨后,腿腿倒头睡了三天,一边庆祝自己的成功,一边考虑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如果徒步回家,正好赶上高原的冬天,天气恶劣,很容易再遇到他在怒江七十二拐时的危险。
那天天气不好,风很大,腿腿正拉着车下坡,“那段下坡特别陡,我的铁皮车又很重。大风一刮,就好像有人在后面推我。当时,我都差点被车带走,翻下坡去。”
他最终硬生生在风里顶着车站了十几分钟,直到风小一点点,才敢继续走。
被牦牛顶下坡的,摔坏的徒步推车
徒步的危险就这样一点点损伤腿腿的身体。到达拉萨后,他先倒头在帐篷里连睡三天,醒来后,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应该是这一路收了损伤。
坐在布达拉宫前广场上,腿腿犹豫着自己是应该走回去,还是干脆坐火车回家。但一想到家,他就想起过去一年坐在家里昏天黑地打游戏的生活。
腿腿决定还是继续流浪更好,“回家也无所事事。”
家里,父母还在担心着腿腿的安危。但腿腿鲜少主动打电话回去,更不会跟家人诉说徒步路上的事情。
“他们一打电话来,就让我回家。他们不会理解我的,不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同意。”
成功出逃后,他找到了和家人相处的新模式,“只要我的视频还在更新,他们就知道我还活着。”
作者  水母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菠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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