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道战》里的老鬼子山田,到《地下交通站》中的野尻队长,这些年活跃在抗日神剧中的太君们,名字是五花八门。总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正常类和非正常类。
正常类,确实是常用的日本人的姓氏,比如佐藤、铃木、山田、山本之类。
鬼子山田。来源/电影《地道战》片段
非正常类姓氏,虽然有日本人叫这个名字,但放到中文语境里有点变了味儿的姓氏,比如犬养、野尻之类。
《地下交通站》中就有野尻太君。来源/电视剧《地下交通站》截图
那么,到底是中国编剧们故意调侃,还是日本人确实在姓名方面确有槽点?
这就要从日本人起名字说起。
日本人都姓什么?
明治维新前,日本百姓是没有姓名的。直到1875年2月13日,明治政府颁布最高级别的太政令,让每个日本人必须有自已的苗字,这是国民义务——史称《苗字必称令》。苗字,日语里也写作名字,但并不是中国人认知意义上连姓带名的名字,根据日本民法750条和790条的解释,在法律层面上,苗字被称之为“氏”;大众一般把苗字叫作“姓”。
这个倒跟中国一样——比如说李二狗说自己免贵姓李,但实际上李并不是他的姓,而是他的氏,至于二狗的姓到底是什么,那得从上古那几个姓里头慢慢找了。不管是姓是氏,所谓苗字,总体来讲,是指能表明家族的一个标识——顾名思义,茫茫人海中,为了辨别你具体来自哪棵苗的沧海一粟,比方说工藤新一,苗字工藤;野比大雄,苗字野比。
工藤新一。来源/动画片《名侦探柯南》截图
虽然苗字作为大和民族从中国学来的姓名文化中的一部分, 但长期以来都只是统治阶级的专属。只有武士公卿这种士农工商里的“士”,才拥有苗字的权力,普通老百姓里有资格得苗字的,最多百分之一二,通常也就只有一个称谓代号,比如老大叫太郎,老二叫次郎等等,编号人而已。
1875年,为了体现明治维新中四民平等的思想以及便于管理国民——毕竟一个村儿两百人,喊一声太郎就跳起来一百二实在有点难搞——朝廷宣布,每个日本国民必须在一定的时间段里给自己取一个苗字。所谓“一定的时间段”,虽说是根据各地情况长短不一,但原则上不超过半年。
虽说半年,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久——朝廷规定半年,落实到县可能就是四个月内,县里落到各郡市最多俩月内,郡市落到乡村也就一个月内。到了村呢?给你们三天,各自想一个苗字出来,想不出来的,抓去坐牢。
老百姓懵了,毕竟活在十九世纪的农民弟兄终究还是有不少文化素质的局限,大多数人都想不出什么苗字,偶有想出的,那也都不是什么正经名儿。最终,大家只能去拜托村长,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跑过去,拜托您老人家,给我想个苗字吧。
可村长说到底也是农民啊,能怎么办?只能碰啥叫啥。比如,某个人,说好四月一日交名字,但到了当天音讯全无,村长不得已,亲自上门催要,然后发现他正在田里劳动,问他想出来了没,果然没想好。村长灵机一动,说那你就叫田中吧。可是一个村儿里一半人叫田中似乎也不合适,于是又给起了山田、本田、金田等等,反正都是在田里想出来的。还有人的家门前有条河,于是叫河上;隔壁住下游,叫川下;邻村有个人开门有座山,就叫山下;像《亮剑》里的山崎大队长,祖上多半是住在山旁路边的那户人家。
山崎队长。来源/电视剧《亮剑》片段
再有人,说好了四月一号交名字,到了当天啥都没想出来,眼看就要被抓去坐牢了,急中生智说道:今天不是四月一日么?那我就叫四月一日行不行?还真行,日本不但有姓四月一日的,还有姓正月一日的。
总之,在这个想名字的过程中,日本劳动人民充分爆发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精神,敢想敢干地琢磨出千百万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苗字。
就这样,短短几个月内,日本列岛上几千万老百姓呼啦啦地有了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不曾有过的苗字。这对明治维新后日本的人口管理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同时也丰富了百年之后中国影视工作者们的剧本。
多年以来,中国人民群众对日本文化普遍存在各种误会,其中一个就是名字。但凡涉及日本的电视剧,里面的日本人叫什么的都有。大家普遍觉得,不管怎么排列组合汉字,它都可能是一个日本苗字,安在抗日剧里准没错。
倒也未必。
抗日剧里的日本名儿
总体而言,编剧们在抗日剧里给日本人起名的水平,大抵不会超过明治年间的老村长们。仔细数来,这些年活跃在屏幕中、通过十四年巧藏妙逃才得以脱离中国、为广大人民群众增加娱乐元素的太君们,他们的名字其实倒也不是编剧一拍脑袋想出来的,都是唤有典出,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正常类和非正常类。
正常类就是确实是常用的日本人的姓氏,比如佐藤,铃木,山田,山本之类,跟给中国人起名一样,姓张、姓李、姓王。读起来没有不妥、也不值得去细琢磨。
关键是第二类。所谓非正常类姓氏,指的虽然确实也有日本人叫这个、可放到中文语境里就会变了味儿的姓氏,举个最直接的例子:犬养。
抗日剧里出现“犬养”这个苗字,大致可以追溯到《精武门》,里面蔡学富入籍日本后,给自己改姓叫犬养学富。这确实是一个日本正经存在的姓氏,比如曾和孙中山先生谈笑风生的日本前首相犬养毅。但中国人看到这个姓,第一反应九成九是一句骂人话——狗养的。
蔡学富入籍日本后,便给自己改姓叫犬养学富。来源/电影《精武门》截图
这主要是因为中文是谓语前置,而日语则是后置。日语世界里,犬养的意思其实是养犬的人,再具体说来,是曾经有过一群给天皇养狗的人,逐渐地被以职业为姓,称作了犬养。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就是天皇养狗干嘛。一来用于狩猎;二来用于吃,日本是一个自古有吃狗肉传统的国家。
除了犬养,如果再要找一个中国人眼里最石破天惊的日本苗字,那估计也只有——我孙子。追根溯源,我孙子是一个历史极其悠久的上古名。话说在连文字都没有的时代,当时的日本人虽说会汉字,但掌握的数量非常有限,只能用仅知的几个汉字来对应自己说出来的日语音节,所以排列组合成什么样的都有。其中,因为“我”发的是あ(阿)这个音,同时也能被标注成汉字“安”,因为“我孙子”实际上是能通“安孙子”的,就跟“阿倍”通“安倍”是一个道理。日本有个漫画家叫安孙子素雄,是《哆啦A梦》的作者藤子·F·不二雄多年来的拍档。总结来讲,这一类日本姓氏有一个显著特点是,一定会带有一两个中文环境下的骂人字眼。比如猪股,比如《小兵张嘎》里的龟田,再比如《地下交通站》里的野尻、小犬。如果仔细盘点,这几个名字虽然在中文世界里不像人话,但在日语中,真的是相当平常的字眼。
首先是猪股,日语中的意思并不是猪屁股,而是猪大腿——悬梁刺股,刺的是大腿,而不是屁股。很多中国文言文中的语法和释义都被日语保留并继续使用。猪股中的猪,也不是指家猪,而是野猪。所以,猪股其实说的是野猪的大腿——众所周知,古代日本岛上既没有狮子也没有老虎,真正意义上所向披靡的猛兽基本上除了熊也就是野猪了。所以猪股更倾向于一种源于力量象征的苗字。
然后是龟田。在日本,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动物,况且还有龟鹤双寿这种吉祥话。但龟田这个姓,和乌龟真没什么关系。龟田氏的起源大致有三种,第一种是伊势神宫外有个地方叫度会,一些神官以地为姓称度会氏,度会氏中有一支分家,就姓了龟田;第二种是源氏小笠原流里有一族分支改姓的龟田;第三种的传承脉络最为清晰——和源氏一族相提并论的平氏一家,有一支的领地在秋田县的岩城地区,岩城地区有一块地方叫龟田,并且在江户时代,这块地方被封给了诸侯佐竹家,称之为龟田藩,明治维新后,当地百姓就直接以藩为姓,叫了龟田。
《小兵张嘎》里的龟田。来源/电影《小兵张嘎》截图
至于野尻,尻这个字吧,无论中日文都有屁股的意思,但是,如果在名字里出现,一般指的是居于末尾的方位,比如川尻,说的是河流的尽头;而野尻,则指一片荒地的尽头。
《地下交通站》中的野尻太君。来源/情景喜剧《地下交通站》截图
最后是小犬。
之所以把这个姓放在最后,是因为小犬大概率是众编剧原创的。实际上,日本应该是不存在姓小犬的,日语中小狗也不叫小犬,叫子犬。同时,日本姓氏里带犬字的很多,犬井、犬石、犬浦等等,但和小犬最接近的,是一个叫“小犬丸”的苗字。小犬丸和龟田一样,属于因地得名,它本是一条位于兵库县的河,估计也是明治年间苗字必称时,老百姓纷纷以此为姓。
太君到底是谁?
除去姓名之外,抗日剧里困扰国人更多的,可能是日本人说的那一口日语了。多年以来,中国观众对抗日时期日本鬼子究竟该说一口怎样的日语众说纷纭,抗日影视剧随着时代的发展,里面鬼子的那一口日语也一改早先的“死啦死啦”,越发接近培训班里的日语教材。
不过,从历史的实际角度出发,当一位皇军士兵对你以死相要挟时,说死啦死啦的,都是正经日军,而说杀すぞ或者ぶっ杀してやる之类的,都是为了拍抗日剧而穿越过来的中二。事实上,“死啦死啦”之类,才是正宗的日本话。和“小孩”“你滴明白”一样,他们都属一类词,并且还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兵队中国语”。
抗战爆发后,如何在沦陷区和当地人进行交流,便成了日本鬼子很大的问题。那年头能说日语的中国人寥寥可数,老实说,当时认字儿的人也不多,以至于日本人自己不得不开发出一种比较全新的语言,以充沟通之用。
这种语言来自中文、又由日语体现出来的说法,看似中日双通,实质上和两国都没几毛钱的关系,从学术角度来讲,和咖啡、沙发之类一样,算是日语中外来语的一部分。又因为主要在驻华日军中被广泛学习,所以称为兵队中国语。
值得一提的是,在老版《地道战》中出演山田太君的王孝忠老师,是在伪满洲国长大的,自幼不仅受过日语教学,还耳濡目染了那些从日军中退伍来到学校当学监或任教老师的日本前军人的行事作风,所以后来才能在片中能熟练地操一口还原度极高的兵队中国语。“死啦死啦”的标准日语写法是すらすら(sura sura),对应的标准中文是“死了死了”。
王孝忠老师在《地道战》中出演山田太君。来源/电影《地道战》截图
我们耳熟能详的“你滴,良心大大滴,他滴,良心小小滴”中的“大大滴,小小滴”的标准写法是多々的(たーたーでー,ta-ta-de)和少々的(しょーしょーでー syo-syo-de),原本指的是多和少,主要流行于华东地区。
此外,长期以来困扰广大中国人并在抗战剧中反复出现的“太君”一词,这个称呼的语源是“大人”,日语的发音为だいじん(daijin),被几个日语程度不超过N4的翻译官以乡土之音说了几十遍后,便很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太君”,主要流行于华北地区。
总之,多年来,日语无论是语法,还是对事物的称谓上都在不断变化。尽管这两年着实显得越发花里胡哨,但涉及到几十上百年前的历史时,往往看起来像是瞎编的,反而是正确的。
END

本文经“国家人文历史”(微信ID:gjrwls)授权转载
作者丨樱雪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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