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的含义似乎不言而喻,但仔细拆解却又极为复杂。住宅作为居住的容器,也许是所有建筑类型中大众最为熟悉的一类。然而其建筑形态与性质又往往随着社会发展与政策变化呈现出超越居民认知范围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北京作为首都,从建国之初就肩负着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责任,不得不成为全国的表率,埋首向目标数据进发。上世纪50年代全国各地人口前来建设北京;1990年亚运会和2008年奥运会两项世界级体育赛事加速城市发展。重塑天际线是每座大型城市建设过程中的规定动作。国际赛事催生出21世纪初大型公共空间建设热潮,国际建筑事务所全面接过曾经完成新中国十大建筑的国有大院手中的接力棒。库哈斯、保罗·安德鲁、赫尔佐格与德梅隆等外国建筑师让北京有了国际化大都市的样貌。
烈火烹油般的城市建设背后是一群人又一群人口的涌入和流动。住宅作为城市最基础的功能配置与人生活的关系最为密切,其建筑形式和产权归属的变化忠实记录着和城市发展的各个阶段。
百万庄安置着新中国成立后北京重要机关单位的职工及其家属;花家地在城乡磨合中默默承受城市治理运动带来的空间严苛固化;天通苑盛放着无数梦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的外来务工人员。它们为了解决城市特定发展阶段产生的问题而生,随后成为问题本身。它们牵连着北京怎样的城市梦,又给多少人一张时代洪流里的温床。
本文经授权转自微信号 卷宗Wallpaper

01
大型城市不同片区的气质往往并不相同,很难说它究竟来自何处。道上行人的穿着样貌,路边摊贩的业务类型,居民楼立面的混杂程度等各种元素化合成为一个整体印象迅速被来人俘获。踏入百万庄,历史感扑面而来。
小区门口开锁配钥匙的小摊看上去已经存在了几十年,只有招牌前面的二维码显出几分现代的样子。一闪而过的小卖部指示牌上是漂亮的手写繁体字。一路向里,两边楼房方方正正,虽然低矮却粉饰一新。立柱和圈梁像是伤员身上用来固定的夹板,这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新增的加固结构。圈梁和工字钢横亘在楼梯井的采光窗前,成为历史的痕迹。
百万庄小区始建于1953年,原本的砖结构在经历了唐山大地震以及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后已经不够坚固,立面上的白色柱与梁均为后期加建。而以十二地支命名分区,透露出风水的考量。
一栋栋红砖小楼横平竖直,排列整齐。与现如今许多贴着红砖灰砖饰面的仿古建筑不同,其表皮包裹着货真价实的红砖。门牌号上面子丑寅卯的字样也显示其规划以及命名方式的与众不同。楼与楼之间的间距让已经习惯于穿行在开发商严密计算的高密度住宅小区的行人倍感奢侈。宽敞的院落中间零零散散的几栋自建房如今也同居民楼融为一体。院中树木高大,老人三三两两聊天。中午有饭菜的香气从窗户中飘出来,这是依靠外卖过活的都市打工人离家后许久不曾闻见的味道。
“我在这栋楼里出生,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我的女儿也在这里出生,今年三十多岁了,从没想过要搬走。”巳区里一位在楼前喂猫的老妇人谈起自己的家庭:她的父母是百万庄的第一代居民,自己是第二代,她的女儿前不久也已经做了妈妈。在历史悠久的北京城内,四世同堂并不稀奇,但是四代人在同一栋建筑中生活且至今不曾搬迁却并不多见。在百万庄里,像她这样生于斯,长于斯的人还有许多。
百万庄小区的第一代居民,来自国家各部委机关,包括核工业、航空、电子、机械、冶金、建设等。可以说百万庄人几乎就是这些行业的开拓者和佼佼者。
百万庄的首批居民来自国家各部,小区中依旧留下当年生产、制作使用的厂房与空间。
当初这里是一片名叫白庄子的西郊荒地,后来改名百万庄。作为新中国第一小区,其整体规划和建筑设计出自中国第一批建筑设计大师张开济之手。在当时向前苏联学习的社会背景下,片区规划参考的街坊式住宅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前苏联非常流行的住宅区设计理论。住宅区四周由街道包围,街坊里配备幼儿园、小学、商店等基本的生活设施和配套服务,而且安排有一定面积的公共绿地。百万庄于1953年启动建设,占地总面积200,000m²,总建筑面积120,000m²(1955年时的面积),庄内各分区按十二地支命名,由子到申共计九区。在机械部门所在的小区内还配有修车厂,如今已经改造成为一个小型超市。
上图:淹没在一众铝合金窗中的红杉木框窗显得尤为特别(下排左起第二),而各家后期更换的窗户中形式各不相同,构成自发修建的多样。
下图:封窗、封阳台成为百万庄的显著特点。
百万庄小区作为当时的重点项目,体现了集中全国各地财力、物力保证高品质建设的时代特点,其建筑材料选用烧制良好的优质红砖,制作门窗所用的红衫木来自东北,且经过处理,不生虫不变形,有一部分至今仍在使用;建筑内部统一装修,配备家具、电灯和窗帘,便于分配给中青年干部家庭使用,是当时公平均等化生活设施供给的直接反映;小区周边即工作单位,居民既是同事也是邻居,邻里关系融洽。
然而已近耄耋之年的百万庄似乎失去了一些活力。围合的院落空间,笔直的内部道路,敦实的红砖楼房透露出庄严、沉稳的气息,无一不向人们彰显小区秩序,严肃的基调。就如同每一个老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总是对过往严格执行的规矩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样,今年65岁的百万庄已然衰老:建筑物出现不同程度的结构变形,不再坚固;生活的琐碎与时光的累积不断从各个缝隙中渗透出来,随意挑选的铝塑窗、底商的各色招牌、七横八竖的晾衣绳、堆砌在角落里的老旧家具、稀稀疏疏的花园中间夹杂着几块不甚丰饶的菜地。
小区内充斥着幽静、自如的生活状态。建筑外不断叠加的元素是历史的记录,而工程似乎还未在这里停下,新一轮的改造项目又在小区部分角落里出现。
随着北京城市的发展,周边高楼环伺的百万庄仿佛一块城市凹地。如今的人口结构比原本机关单位家属要更为复杂,居民楼的现状堪忧。屋顶墙皮大面积掉落。推门进入,楼道墙面上各种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像是不知节制的纹身。新增电线网线暴露在外,消防水泵的鲜红像是某种示警和预告。2014年百万庄的拆迁危机在小区居民、建筑师张开济以及众多专家学者的努力下得以平稳度过。随后几年经历多次拆迁风波,终于在2019年6月21日,北京市第一批历史建筑名单出炉,共计429处,其中就包括百万庄小区,一锤定音。
上图:被百万庄包围的小学
下图:隐藏在居民楼一层的食品店
1952年,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柯布西耶的代表作之一马赛公寓建成,成为现代住宅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仅仅一年之后,中国第一居住小区百万庄开始建设,三年后投入使用。前者被评选为20世纪十大建筑之一,成为城市的地标;后者的命运在拆与修之间摇摆多年,终于得以存活。
02
花家地建成于1994年,原本是位于北四环东北角的一片菜地,名为“花椒地”。第一批居民多来自于周边回迁和市区拆迁,且多为原住民,与现代小区内的陌生人社会不同,他们彼此熟悉。后来中央美院落地,与小区仅一街之隔,美院师生以及相关从业人员丰富社区的人口结构。花家地曾是本世纪中国现代艺术的培养皿,依附美院孕育出诸多如“花家地双年展”等文化产物。而从历史中走来并不顺利。
1982年,全国人大通过修订的《宪法》第10条第一句就是“城市土地属于国家所有”。城市边界的扩张因而获得了超强推动力。城市开始蔓延,北京当时最大的居住小区带着城市吞并乡村却消化不良的后遗症,成为没有被完全驯化的“城市乡村”。现代化的多层住宅,周边的配套设施,管理机制都已经完成,却敌不过回迁户原有生活状态的惯性和不同人群的实际生活需求。
花家地的建筑以白色立面居多,有的上面还附着有立体图案装饰。
花家地从一开始就是一片野蛮生长的社区。
对于在乡村生活的人而言,土地的天然用途是农业生产,而不是都市景观。回迁户按照原有在农村的生活状态,肆意改造和使用都市市民习以为常,不会去触碰的“公共空间”,使其成为一片充满生活痕迹,带有自下而上社区改造气质的灰色地带。一处处公共绿地被开垦成为菜园,公共空间内少数几个自建房也多半安置了厨房等功能。封闭阳台,底层加建的门厅比比皆是。曾经,村民们习惯于三五成群聚在村口聊天;现在,他们搬到了单元楼门口。室外几张破旧的沙发和座椅聚集在一处,成为邻里之间交换信息,沟通感情,甚至是打牌娱乐的公共活动空间。小卖部、果蔬摊、理发厅等配套功能也由居民自发完善。
社区居民自发的创造力从规划的缝隙中破土而出迸发出社会生活的活力。小区内的公共区域构建成为社区菜场,路边的下棋角,小区口依靠一角搭建的便民理发点外排队也井然有序。
一张张计算好的规划图纸力有千钧,覆盖在乡村原有的空间肌理和社会结构上,即便在如此重压之下,日常生活自有力量从规划的缝隙中破土而出。村民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空间使用状态蔓延在工业城市居住区的每个角落,不自觉地抵抗现代都市对人行为和空间的规训。
居委会(而今的社区)是城市最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和派出所共同成为城市治理的基本单位;物业是指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的各类房屋及其与之相配套的设备、设施和场地,其管理职责通常由物业公司承担;当地居民凭借熟人社会的内在结构自然形成一股力量。三方在不断地试探和博弈当中达到某种默契和平衡。
花家地小区因不同时期的扩建形态变得复杂,但单元口依旧挂着锈迹斑驳的信箱;窗台下的雕花也不断脱落;居民楼半地下空间制作画框的店铺依旧营业,似乎是社区与美院之间的相互回应。
然而这种平衡关系与野生、混杂的社区形态终于还是被打破。
2017年11月18日晚上,北京市大兴区西红门镇新建二村发生重大火灾事故,造成19人死亡,8人受伤。这一事故成为2017年北京安全隐患排查整改行动的催化剂。仿佛就是从那时开始,北京犹如一台逐渐加速的离心机,将城市中心人口甩到城郊,甚至更遥远的地方。很多熟悉但叫不上名字的人突然消失。花家地的小吃摊、水果店、小卖部都已搬离,美院学生们的“生活区”不再。整个城市被强力推平,所有的缝隙和空间几乎消失殆尽。
地瓜社区藏在花家地北里的地下空间,为社区文化生活提供了可能。但因为疫情影响,自2019年开幕以来并得不到充分地使用。
最终城市治理以压倒性的优势获得空间使用争夺战的胜利。但并不是所有的痕迹都消失不见,比如楼道客厅和地瓜社区。自2015年起,为改善小区环境现状,花家地北里居委会联合10、12、13号楼居民,充分利用塔楼现有空间,在其原有自发改造的基础上,在一楼入口打造可供人停留,富有人情味的居民客厅。
地瓜社区则通过优化地下室空间基础设施,为当地居民提供活动空间。项目起源于建筑师周子书2013年在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攻读硕士学位的研究项目。基于对地下室居民生活状态的观察和名为“技能交换”的活动策划,他自掏腰包和当时住在花家地北里地下室的部分居民们一起协商改造了部分地下室空间。这次实践最终发展成完整的设计方案。同年九月,一篇名为《让北漂生活更有尊严,设计师暴改央美附近地下室!》的文章出现记录了地下空间改造的全过程。
居民自发建造成为花家地的特点,建筑周围的“灰色地带”常常被居民改建为养鸽笼,室外休闲区,甚至是厨房。但也因自发地行动创造出了多样性,就连休闲区的凳子也都各不相同。
居民自发建设对于公共空间的利用与城市治理之间的矛盾冲突并非不可调和。然而在地瓜社区终于经过政府认可,最终带着官方的支持在2019年正式回归花家地北里之后,缺乏市民参与的大量闲置状态却与发起人的初衷想去甚远。后又因疫情,停滞一年的空间于2021年5月再次开放。2014年时活泼、多元,看似混乱却有生命力的小区在这五年间已是沧海桑田,不复当初。
03
1998年,北京取消福利分房,以实现居民住宅“货币化、私有化”为核心的住宅制度改革正式启动,住房市场化时代全面来临。
同时,在政府划拨国有土地的基础上,大型开发公司每年在郊区按计划建一批“经济适用房”。“经济适用房”是政府免除土地出让金或减半收各项税费后,实行统一定价的政策优惠房。当时的定价原则是:四环路附近每平米约4000元,五环路每平米约3000元,五环路以外每平米3000元以下。1999年3月之前北京市安排了首批19个经济适用房项目,共计2,000,000m²左右。
天通苑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小区,它已经成为一个微缩的城市景观。地铁、快速公交系统构成立体交通,横穿天通苑。每天都有无数人从这里出发,去到北京的各个岗位。
因人口聚集而被冠以“堵城”、“睡城”之名的天通苑由北京顺天通房地产公司投资建立,占地面积高达8km²,规划建筑面积超过6,000,000m²。整个社区由天通苑本苑、天通东苑、天通西苑、天通中苑和天通北苑五个小区构成。
常住人口高达50万左右,居民工作半超过10km。前不久因为常住人口数超过冰岛而又一次被大家热议。
进入天通苑的动作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社区内部的道路与城市并无二致。目之所及矩阵式的居民楼,大型商业建筑,公共绿地,轨道交通都属于天通苑。置身在亚洲最大的居住社区,一眼望不到边界。如果没有地图,很难将天通苑与城市其他部分完全区分开。站在立汤路的人行天桥上,轨道交通,快速公交、双向六车道共同构成社区的交通结构,每天向城市输送血液,又等待众人回归。
一路向中心,建筑景观带有强烈的年代感,本苑三区大门是天通苑最初的边界,背后三座塔楼至今还顶着“天通苑”三个大字,如今已经被压制成为一个片区的入口。凯旋门这一欧式的建筑母题辅以两座巨大的仿古罗马青铜雕塑,符合二十年前“香榭大道”、“左岸巴黎”风格的建筑审美。街心花园的门廊和柯林斯柱式让人不知身在何方。
天通苑天桥下整齐排列的共享单车,静静等待着晚上从这里下地铁要去往社区各处的人们。
天通苑不是一天堵上的。
早在21世纪初,彼时北京刚刚申奥成功不久,当时天通苑的房价每平米不足3000元。在当时国家为了鼓励经济发展,支持零首付购车的背景下,购入车辆以及获得牌号并不是难事。那时的天通苑以购房自住为主,小区环境尚佳。虽然隐隐有停车难的苗头,但是还没有演变成为车道变停车场的局面。
为了迎接奥运,北京迎来城市建设的高峰,随之而来的是人口涌入的大潮。1991年至2010年是外来人口大量增加阶段。2004年全市常住人口达到1492.7万人,在全市增加的人口中,外来人口占到63%。而天通苑社区大量房屋出租的聚集效应,吸引越来越多外来务工人员,2010年一年昌平区人口净增加64万人,占当年全市常住人口增量的31%。天通苑以北至小汤山约10km路程内聚集了小汤山镇、兴寿镇、北七家镇下属的东沙各庄、西沙各庄、白庙村、八仙庄等数万居民。这里最终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群租房,黑中介,通勤难逐渐成为天通苑的代名词。
先天配置不足,对于人口聚集所带来的配套设施建设需求,以及居住办公分离带来的交通压力等城市治理问题没有预判和预估,最终导致天通苑功能单一,早晚通勤宛若常规战役。
地铁5号线,公交,快速公交,机动车道汇聚在此,这里并不是北京的交通枢纽,但庞大人口数量的通勤需求创作了这幅画面。
每天清晨,地铁五号线天通苑北,天通苑,天通苑南三站严阵以待,与立汤路以及城市快速交通作为流水线的源头向整个北京输送数十万各行各业的从业者。
通勤带有某种时间空间双重性的仪式感,每天经此一役,整个城市开始高速运转。
暮色将至,迎来下班高峰期的地铁站并没有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奔流湍急,反而在路灯的掩映下显示出几分祥和与温暖,地铁线路周边商业业态丰富,并且专门设置了摆摊点,已然逐渐形成一个小型的生活圈。共享单车协助解决最后一公里。道路两旁总有几家小商店在疲惫不堪的人眼里出现。仿佛接纳一个刚刚归家的游子。天通苑“北京的床”这一别称在调侃之余突然多了几分温暖包容的意味。
2017年9月29日,《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正式发布,北京的城市建设进入新阶段。四年过去,其威力已经逐步显现。
通州作为城市副中心,承担疏解城市中心人口的重任;贯穿北京南北方向的地铁17号线已经开工建设,该地铁将途经天通东苑、望京等密集居住区,将很大程度上缓解5号线的运营压力;《深入推进回龙观天通苑地区提升发展行动计划(2021-2025年)》印发,以五年为周期希望全面解决“回天”问题。
结语
建筑师作为塑造社会空间的主要实践力量,也在其中发挥自己的价值。罗森的《花家地2014-2017》,金秋野、李涵的《胡同蘑菇》和《楼房花朵》记录各自对城市种种居住形态的观察;北京设计周,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许多探讨和实践,为城市空间提升带来新的思路;马岩松操刀的“朝阳区百子湾公租房”被誉为“北京最美公租房”投入使用。项目通过创建流动的道路界面与公共空间,力图打破传统社区与城市之间的隔阂,营造一种全新的社区生活,提升“居住”的品质。
建筑师马岩松设计的百子湾社区,成为当下社会住宅发展的又一实践。
大河拐弯,风云变化。2022年2月冬奥会开幕在即,从来不曾停歇的北京踏上了新的征程,裹挟着无数人奔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摄影:林半野
撰文:李雪珂
插画:野生仔
摄影助理:柏辰
封面设计:chacha
策划、编辑:hanxi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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