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呦呦鹿鸣
后台不少朋友对我说:鹿鸣,福建莆田的欧金中杀人事件,你怎么看?应该说一点什么啊。
只是,我说不出一些什么,同样生长在福建乡镇,对于这样悲剧,感觉熟悉得近在咫尺,细节毕现,又想避之万里,就像从未发生。
小人物的日常,从未进入过广场中心,但往往如电影一般跌宕起伏。压在心口的石头一天天长大,等到终于万众瞩目,却已是万劫不复。
何况,想说的,似乎早就说完了。
东南沿海,夏热冬冷,台风肆虐,欧金中在铁皮房里一住五年,如今铁皮被风掀走了……这种化为日常的折磨,身处大唐衰败之世的“诗圣”杜甫已经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感叹过了。
平海镇镇政府10月12日的《悬赏通告》里,发现活的欧金中奖励2万,发现死的欧金中奖励5万……这种慌不择路、麻木不仁的表达,我在《物理脱贫法》等诸多文章里反复谈过了:信息素养是当代社会的基本生存技能,但更重要的是心存良知,保持敬畏。
铁皮房里的烟盒纸上,写满了京都各大媒体的电话,各网站上存着阅读量始终无法突破三位数的求助信、投诉信……这种喉咙嘶哑、血脉不通的干涩,我在《甘柴劣火》等过去无数文章里反复写过了:一个国家的命运与媒体休戚相关、升沉与共。而国家的命运,是由一个个个体所组成的。
四百平的地,为了10平米的争议,被杀邻居一家阻止欧金中建房,欧金中的铁皮屋就在自己眼前一年又一年,当地村委会、警方和镇政府或敷衍了事或束手无策……这种农村社会价值体系的崩塌,我也无数次地表达过担忧了:几千年的宗法乡村自治社会被砸烂了,计划经济生产队的桎梏在联产承包之后欢欣鼓舞地解脱了,但新价值体系重构的过程中,社会底线正不断承受挑战。我们如何相处?我们信奉什么?追求什么?敬畏什么?
在我之外,有许多坚持写作的朋友,更是为这些问题呕心沥血,奋笔疾呼。
有一个问题,一度让我泥足深陷:如果我们反复扛着巨大的压力发声,却只是不断重复人所共知的常识与常理,如果我们所期待“进步”不能如节日烟花般璀璨显目,那么,我们为什么仍然相信我们的国家可以变得更好?
昨天,有一个人帮助了我,让我感觉到心安。
10月14日,一个莆田年轻人发布了视频,他说,他就是30年前被欧金中从海里救出来的5岁小男孩。视频的真实性得到武汉晨报记者陈洁发表在“九派新闻”的报道所证实:
他回忆说,当时,台风吹起海浪,海浪把沙滩卷出一个又一个小坑,5岁的他在那里玩时被海浪卷走,不省人事,醒过来才知道,当时海浪很大,很多人围在岸边,有人试图下水但被浪打回来了,恰好欧金中路过,二话不说冲进海里,“村里人说,他当时是跪着爬上沙滩的,他为了这个事卧床休养了一个多月到两个月,后来,我和父母去探望他,给他带了营养品和治疗费用,都被他退回来了。“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很有正义感,说话也是非常和气的那种。”“他的为人和品质在村里都是有目共睹的。
即便仅仅是为恩人说几句话,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也非常需要勇气。因为,此时,本地镇政府“活的两万死的五万”悬赏通告刚刚才撤下,而代表中国舆论场一极的环球胡总编发表文章说:《社会对欧某中需要严惩加谴责,而非道德开脱》。同在一个村里,那些反对欧金中建房的邻居,尤其是受害者,将视这个年轻人为另一阵营。如果欧金中信访中所指控的“村霸”属实,那么,这个年轻人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面临并不友善的生存环境。 
但是,他所说的,是什么呢?是当年被救的事实。面对事实,我们要说出真相,这是常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这也是常识。
是的,他似乎只是在做一件符合常识的小事而已。对他而言,这是朴素的常理。
这种选择,从反面来看,会显得尤其珍贵:如果他选择沉默呢?
如果这个时候他不站出来发声,当地的老百姓将对“是不是要做好事”“值不值得救人”而发生疑问,社区的道德将进一步滑落。
如果这个时候他不站出来发声,关于这个悲剧杀人事件的背景就会被遮蔽不少,人们将很难进行一个基于常识的公共思考:一个良好的社会,不应该让一个曾经无比努力成为好人的人走入绝境、极端成为恶人——我们如何成为一个更良好的社会?
社会的善,总是环环相扣。三十年前,欧金中冒险下海救了一个孩子(欧金中不仅在30年前救过小男孩,在十几年前还救过海豚),三十年后,这个孩子的发言,让这个血案出现一个别样的光。
现在,让我们回答那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仍然相信我们的国家可以变得更好?当谎言和虚伪铺满大地,我们看到身边仍然有人温和而坚定地说出真相;当恶行与暴虐蔓延成漆黑的夜,我们看到身边的善意像郊野的星星在彼此呼应地闪耀;当社会底线一次次接近崩溃,我们看到有人默默伸手去撑。因为道不远人,因为人同此心。
常识需要在日常中日复一日地重复,需要在一个又一个个案中一次又一次地捍卫,否则,它就不再成为常识,而成为遥远的绝响。
这也是日拱一卒的意义所在。感谢这位发视频的莆田年轻人,是你鼓励了我,并告诉我:那正义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谢谢,祝好运! 
20211015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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