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炒注：没有新闻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泡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
最近一部韩剧火了，《鱿鱼游戏》，讲的是封闭空间的大逃杀游戏，这部剧现在冲上了全球热榜前列，成为现象级网剧。
但是，在我心中，“韩剧之王”是一部纪录片——《共犯者们》。
一个半小时的纪录片，拍了将近十年，从08年开始拍摄，到17年上映，所有素材都来自于实地场景。
没有宣传、没有明星、没有大场面，有些镜头还是来自于手机拍摄，但就是这样一部片子，让不少网友看得热血沸腾，大呼过瘾。豆瓣评分达到9.3，与电影《教父》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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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帮凶
2014年4月16日上午，韩国济州湾，“世越号”轮船翻船，20小时后沉没。当时船上载有476名乘客，大部分乘客是高中学生。
最终，304人死亡，142人获救。
2014年，韩国人均GDP2.8万美元，是中国的4倍，排名全球第29。就是这样一个发达国家，20多个小时的救援活动，交出了非洲国家的成绩单。
更让人心痛的是，轮船沉没的过程中，韩国电视台一直报道说人员全部获救。
救援过程仓促混乱，漏洞百出，电视台却始终强调陆海空全面出动的立体式救援，对失事人员进行了有条不紊的集中搜救。
岸边家属的崩溃场景，“怎么办”、“赶紧救救他们啊”、“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不救人啊”……这些无奈的哀嚎和痛楚，电视台统统看不到。
整个报道，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刚刚传来消息，38人，已全部获救”、“檀元高中325名高中生全部救出”、“据悉目前没有死伤者”、“据悉目前船上已没有其他人员”……没有人出事，全国几大媒体都出现了这样的字幕。
直到轮船彻底沉没的那一刻，官媒还在胡说八道，“所幸乘客几乎都已经被救出”。
几百人就在媒体谎言中活生生沉入深海。
记者朴勇宇就在现场，看不下去了，他拨通朴尚厚部长的电话，汇报了实情，但是左耳进右耳出，电视台的报道依然是全部获救。
前线记者现场报道的内容，全都被视而不见，只照着政府宣布的内容写新闻稿，电视屏幕上都是好消息和现场救援假象。
什么真实报道都没有，都被青瓦台直接抹杀了。
总统朴槿惠在这期间还去做了个头发。
时至今日，那些记者回想起这些，依然饱含愧疚的泪水，依然恨得咬牙切齿。
当舆论沦为权力的喉舌，当权力失去舆论的监督，公众看到的就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真话和真相就失去了空间。
当一个国家遍布谎言，连面临生命危险的弱者都无法得到保护，那这个国家就沦为强者的天堂和弱者的地狱。
当时的韩国就是这样，权力沉沦于此，媒体无人敢说真话，真话也得不到报道。
一个号称经济发达、政治民主的强国，怎么媒体会如此拖后腿呢？
这一切，都要从2008年李明博当上总统开始说起。
2
刽子手
李明博的前任是卢武铉。卢武铉刚当上总统那会，就对最大央媒KBS的社长郑渊珠说：
“以后啊，有两个地方我是不会打电话的，检察厅总长和KBS社长。”
卢武铉确实信守了承诺。郑渊珠有时接到政府电话：“郑社长，帮帮忙吧。”但他总是按压下来，没有传达给一线的记者们。
但李明博上台后，想法就完全不一样了，而媒体还没有察觉到异样。
他们在李明博宣誓的那一刻，直接给总统来了一个下马威：KBS报道了总统内阁的腐败问题。直接导致统一部部长和环境部部长的引咎辞职。
KBS为自己战绩感到自豪，认为媒体发展会步入黄金期，但他们不知道，被激怒的李明博，正在谋划反击。
李明博认为，有郑渊珠这些媒体人“捣乱”，韩国政府简直没法运转下去。他以经营不善、散布不实信息为由，对郑渊珠展开调查。
一下子，国税厅、监察院、检察院蜂拥而至，撕咬郑渊珠，要他辞职。
2008年8月8日是不寻常的一天，这一天北京奥运会开幕、俄罗斯进攻格鲁吉亚、韩国警方包围KBS大楼。韩国政府要在这一天的KBS理事会中，将郑渊珠拉下马。
但KBS员工不是吃素的，他们早早在大楼门口打出了标语“政治独立是KBS的生命，让我们团结一致，阻止空降的社长！”
他们聚在一起，阻止理事会会议的进行，与警察爆发激烈冲突，现场一片混乱。有人哭诉“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最低限度表达自己想法，你们仗势欺人就很了不起吗？你们就打算这么活着吗？”；有人义正严词的抗议“你们以为自己是日本天皇吗？你们这是违法的”；有人在冲突冲晕倒，有人肋骨被踢断。
若公权力执意突破底线，民众的抗议总是很难达到效果。员工共同鼓励他们的社长说，“一定要挺下去！不能妥协！”但郑渊珠当天就被迫辞职，新社长是李明博的导师崔时钟。
郑渊珠后来回忆说，“我是在杀气腾腾的氛围中离开的”。
辞职还不算结束，郑渊珠刚到家，就遭到逮捕。之后以玩忽职守、贪污腐败等原因，半年内被传唤五次。最终也没入狱，明摆着就是想整人而已。
郑渊珠挨整的时候，崔时钟在KBS大刀阔斧地搞“改革”：
废除批判政府的时事节目。
《今夜时事》、《媒体聚焦》取消，被称为“政权标靶”的报道调查组解散。
那些桀骜不驯的员工，要么辞掉，要么转去体育频道或者中后台做反省与改造。
取缔时事节目的同时，新推出宣传总统的节目，每天听他说“倾听国民声音”、“共筑美好韩国”这类冠冕堂皇的官话。
权力就这样占领了KBS。
韩国有三大官媒：KBS、YTN、MBC。继KBS之后，两外两家也未能幸免。
套路都是一样：空降社长，取消时事栏目，增加总统报道。
以MBC为例，金美花是公司的资深时事栏目主持人，新社长金在哲就跟她说，“希望你不要再主持时事节目，其他节目组你随便挑”。MBC的招牌时事节目叫《导演手册》，以政治色彩浓厚被取消，导演李春根一边高喊“保障言论自由”一边被强制拖出办公室。
纪录片《共犯者们》的导演就是《导演手册》成员崔承浩。
被带走的人，会被戴上手铐、被绳子捆绑，在警察局接受审讯，青瓦台要用这种威胁手段驯服媒体，完全没意识到这是有组织性的犯罪行为。
李明博的想法很简单，不听话的媒体就是嗡嗡嗡的苍蝇，把他们赶走，这个世界就清净了。
时事新闻节目要么被关停，要么被更换主持人，社长和高层管理员也被大换血，全都成了李明博的亲信，韩国最大的三个电视台成了被青瓦台驯服的马儿，而那些桀骜不驯的“野马”，全都被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解雇、劝辞、降薪、调任......最终被剥夺报道权。
一时间，韩国的媒体十分“整齐干净”，不好听的民生新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总统的亲民报道和不痛不痒的日常新闻，美丽的画面和华丽的辞藻，充斥着电视屏幕。
2012年，朴槿惠上台，延续了李明博的媒体政策，继续加强管控。当时，KBS社长吉恒永把公司骨干召到一起吃了个“鸿门宴”午饭，开门见山地说，“报道要更加有倾向性，积极拥护和宣传政府的决策”。
青瓦台的权力就这样掌控着韩国媒体，电视台新闻都是报喜不报忧，朴槿惠的秀中文、出席公共活动、舞台走秀，都能引起电视台的长篇报道。
但是对韩国媒体而言，这是一段可怕的历史，一定会载入史册。
直到“世越号”沉船事件爆发，这种可怕达到一个高潮。
3
反抗
“世越号”事件中KBS报道局局长金石坤与青瓦台宣传部长李贞弦的一段通话，十分有代表性。
金石坤希望电视台能播报灾难实际情况，让国民了解真实现场，但李贞弦认为，在这个困难节点播报一些对政府和救援不利的新闻，这是不对的，搞得好像政府做错了一样。
金石坤解释说媒体没有这样的意图，只是传递现场真实信息，但李贞弦认为这种真实新闻看起来就是有企图的，他还将这些真实新闻视作“奇怪的新闻”。
这就是青瓦台对媒体的看法：添乱！你们少说话就是积极帮忙。
权力的傲慢与短浅，在这通电话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事实证明，没有媒体的监督和报道，不报和瞒报，是“世越号”304个冤魂死不瞑目的重要原因。以韩国的正常实力，救援绝不会是这般拉胯。
直到现在，当时的MBC报道局局长金善太说起这些假新闻，都是两眼发红，嘴唇颤抖，“如果新闻报道不是全部获救，哪怕是能够多救出一个人”。
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知道真相的死者家属怒不可遏，来到KBS大楼抗议。
他们没有去青瓦台，而是来跟媒体讨公道。
KBS员工也很快知道公司的虚假报道，原来自己所在的公司只看权力的眼色，完全丧失了媒体的独立性。他们知道公司在沉沦，但没想到会沉沦到这种地步，沉沦到自己员工都看不下去了。
他们愤怒了，集体罢工，堵住社长吉恒永的车，不让他进公司，要他辞职下台！
这不是韩国市民和韩国媒体的第一次抗议了。
2009年5月23日，距离李明博整治媒体不到一年，卢武铉去世，韩国民众自发前来送行。KBS的车跟在灵车后面，然而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民众对着灵车说“谢谢”，却把蜡烛扔向了KBS的面包车。
当KBS记者开始播报工作时，民众把他们的工作现场团团围住，怒斥道：
“把KBS撤掉！”
“赶紧走，你们这些三流记者！”
“自从换了社长，你们就目中无人了。”
发生的这一切，是KBS记者始料未及的，他们被民众的侮辱深深刺痛了。他们没想到，自己成为了人民的对立面。
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从人民拥护到人民唾弃。
回忆起当时的场面，KBS记者金庆莱至今难以接受，眼圈发红。
媒体是社会的良心，以前他们用良知捍卫民众的知情权和社会的进步空间，如今在权力的操纵下，他们成为木偶。
在他们自娱自乐浑不自知的时候，民众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
冰冷的现实，狠狠抽醒了一些记者，他们知道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地工作下去了。他们决定行动起来，捡起失去的尊严。
在空降的金仁奎接任KBS社长时，KBS员工决定不再沉默，他们在2012年成立新工会，要在民主广场举办罢工出征仪式，赶走空降社长，让KBS恢复原样。
组织者还有点担心来的人不多，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一天，人满为患，大家的热情超乎想象。
他们整齐地高喊：重启KBS，把媒体还给国民。
紧随KBS，MBC和YTN也陆续成立新工会，展开抗议大罢工，诉求都是一样：把媒体还给国民，惟有国民才是主人。
三大媒体的集体罢工，引发了市民的广泛关注和广泛支持。记者们在户外举办抗议活动，市民们给予了热烈支持，冒雨为记者们的勇敢行为打call。
抗议组织者对着人群高呼：YTN在哭泣，MBC已经不干了，KBS已经气爆了，这不是一时的怒气，而是多年的郁结，但是，有大家温暖的话语，有你们在，我们感到自豪。
我们一起用必杀技，将他们的联合打断。
这场记者与市民联合的抗议之路注定艰难，当权者对这些抗议者的态度很简单：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没有你，有的是人来干活；没有你，也能做出新闻来填补时间空挡。
罢工持续了将近半年，抗议者发誓要从傀儡社长手中夺回自主权，但不断被逮捕，被解雇，他们中的很多人，宁愿去滑雪场扫雪，也不愿意屈服。
首尔的一个滑雪场，有三个导演、三个记者、三个主播。MBC主播金范道的团队，11人辞职，11人调去其他部门，共50多个人员变动，组织坍塌了一半。
前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这些辞职和被扫地出门的记者们，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没有沉默，而是继续抗争。
依靠市民的资助，他们组建《破除新闻》。
主流媒体不播放的真实新闻，他们就来播，以此捍卫新闻自由
每周，韩国市民都会举办数万人的烛光集会，用行动和激情支持《破除新闻》。
记者不是孤军奋战，而是得到了市民的踊跃支持，与市民联合起来，这种斗争方式的生命力是持久的。
《破除新闻》发展壮大的同时，主流媒体继续堕落。他们喜欢播报天气炎热导致能在地面烤培根这种无聊事情，也喜欢播报邻国试射导弹的吸睛新闻，而绝不会播报烛光集会。
当然，也绝不会播报“世越号”惨案的真实现场，而是用全部获救和奋勇救援来欲盖弥彰。
2016年，朴槿惠的“闺蜜门”东窗事发，这是动摇国本的事情，但KBS、MBC并没有报道，而是沉默了，并且对真相的曝光进行了阻扰。
在首尔爆发大游行时，KBS前往游行现场报道，再次发生了2009年卢武铉灵车送行时的难堪。韩国市民围着KBS的面包车，狠狠地斥责：
“三流记者滚蛋！”
“就是你们撑着朴槿惠，你们这些草包！”
“你们这些混账，都是按照上面的意思办事。”
“混账玩意，赶紧滚，混账！什么狗屁新闻传送！”
“世越号”和“闺蜜门”的报道，已经让韩国市民和良心记者对主流媒体绝望了，彻底丧失了信心。那种漫长压迫和满腹屈辱，犹如一堆暴晒已久的干柴，只等着一点烈火。
4
振臂一呼
很寻常的一天中午，MBC导演金岷植终于按捺不住了。趁大家吃午饭的时间，饱受煎熬的他在空旷的大楼里，录了一段视频发到Facebook。
视频很简单，就是狂吼“金长谦下台”，不断重复这句话。
金长谦是刚上任不久的空降社长，在他上班的第一天起，就遭到人们的强烈抵制。
这个短视频很快走红网络。
一时间，人们争相效仿，纷纷来到MBC大楼，自拍一段高喊“金长谦下台”的短视频，发到网上。拍完之后，放下手机，带动人群一起抬头高喊“金长谦下台”。
不知不觉，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时尚。
实际上，“始作俑者”金岷植玩这个自拍时，冒了很大风险。以至于多年以后回想这件事情，面对镜头几度哽咽。
那天晚上，妻子害怕报复，忧心忡忡地说，你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如果没有人回应怎么办？你就是大家眼里的一个疯子，你能承受这一切吗？
那一晚，他肯定彻夜难眠，他为自身行为问心无愧，但也为自己可能成为枪打的出头鸟而担忧。
很幸运，韩国市民没有麻木不仁，而是进行了迅速的模仿和回应，没有让金岷植成为孤胆的悲剧英雄。
他们大都是有家有业的成年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但为了心中正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分散的他们是被打击对象，但一旦聚集起来，就是不可撼动的坚强力量。
这一次，他们的斗争终于迎来成果。MBC的社长被解雇，前面提到的创立《打破新闻》的崔承浩在离开MBC五年多后，回到了MBC并担任社长。他回归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过去5年遭到MBC 不当解雇的媒体人们，一一复职。
一个萤火虫发出的光容易被黑暗吞噬，但一群萤火虫的光，就能够照亮脚下的路。若每个人都愿意做世界的一个萤火虫，那黑暗便不再降临。
有人还是会问，面临未知的风险，若个人成为转瞬即逝的牺牲品，那个体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
《共犯者们》的结尾，剧组去看望了MBC记者同事，李龙马。作为当年抗议的一线人员，他如今得了癌症，身体明显苍老。漫步在河边的小道上，聊到当年的很多抗议者，失去了青春与人生，李龙马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但他说：
“至少在那种黑暗时期，我们并没有沉默，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有意义。”
说完，镜头定格在他的脸上，脸色平静，双眼却慢慢红了，表情又是那么的坚定。
他在告诉人们，如果重来一次，自己的选择不会变！
因为，他很明白，如果人人沉默，那么人人都是共犯者。
小结
2018年，无国界组织公布世界新闻自由指数，韩国在180个国家中排名第43，较去年提高20个名次。韩国在2006年曾排第31，但在朴槿惠任内的2016年跌至第70。
2019年，韩国爆发李胜利事件，在这起引爆韩国娱乐圈的地震中，坚韧的韩国媒体得到世人注意。因为他们的“横冲直撞”，才让这场肮脏的权钱交易得以曝光。
最早开出第一枪的记者吴赫镇，在Instagram上表明了自己向死而生的决心：
“无论前面有什么样的危险和威胁，我都会像疯狗一样，继续报道下去。”
面对公众舆论压力，韩国总理李洛渊在国务会议上说，“公众对于警方有所质疑，希望以警方的命运为赌注，彻底调查并依法处理；如果调查结果不能消除外界的疑惑，做好准备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共犯者们》用十年才拿回的新闻自由，吴赫镇这样的韩国记者正在坚守。
“节目的主人是国民，如果不让媒体提问，国家会完蛋的。”
“十年的岁月，许多抗争的人，青春啊，人生啊，都消散了。我觉得这是不得已的牺牲，我也是如此。但至少在那段时间里，我们并没有沉默。"
《共犯者们》的努力，没有让《共犯者们》成为禁片，如今，韩国人人可观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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