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老北平所有那些我熟悉的美妙氛围,胡同、土房、市声,还有日常生活,都久已消失了。”写下这句话的老太太叫施莱辛格,上世纪30年代远赴重洋来到北京,投奔她的姐姐费慰梅与姐夫费正清。
1934或1935年,费正清(右一)、费慰梅(右二)与林徽因(右四)、金岳霖(左一)在北京天坛,右三有可能就是玛丽安·坎农·施莱辛格。
身为异国远客的美国少女玛丽安,借助一个初次进城的农村孩子的视角,栩栩如生地再现了老北平的往昔风情。在素朴的文字以外,她还用自己稚拙的绘笔,为老北平恬静的日常生活和五行八作人们幽默有趣的神采,这便是《三宝北平奇遇记》。值得一提的是,这本小书里的内容,和《骆驼祥子》中的北平正是同一时期。“不过,相对于祥子的悲剧,三宝的奇遇,更似一曲浪漫的抒情牧歌。”译者赵武平老师说。
1939年这本书的英文版推出的时候,玛丽安还不足二十七岁,而在中文版出版的时候,她已经一百零四岁了。她在序言中说:“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我想,这本小书里的内容,差不多可以成为一份历史记录。”今天,是玛丽安·坎农·施莱辛格逝世4周年纪念,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这本书的精彩选段。一道顺着施莱辛格的画笔,重温那段岁月里的北京城。
序言
二十世纪三〇年代,我还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时候,写了《三宝北平奇遇记》这本小书,还为它画了插图。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母亲很了不起,热爱冒险。她相信,去国外旅行,可以让人开阔思维,增强意志,所以趁着四个女儿青春年少,就把她们送往地球上不同的遥远之处—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很遥远的地方。
费正清与费慰梅
一九三四年,我从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毕业后,去中国看望姐姐威尔玛,她刚和研究中国的学者约翰·金·费尔班克结婚。他那时出道不久,在写他牛津大学的论文,钻研中国海关史。
在那些日子,到东方去,仍然还是一件挺不小的事。从旧金山到上海,搭乘大来公司的轮船要走十七天,而从波士顿到加利福尼亚,坐火车也要走四天半。我清楚地记得,“胡佛总统号”终于驶进黄浦江的那个夜晚,四周都是幽灵般黑乎乎的废弃物和小舢板。小舢板蜻蜓似的,在污浊的江面停泊的轮船中间,急速地穿来穿去。见到约翰和威尔玛后,我们就一起沿着海岸,南下香港和广州。
约翰在旅途中,还继续着他的研究。几个月后,我们又去了北平。我幸运地看到,古城虽说破旧,却仍焕发着中世纪的辉煌;城里人的生活,几乎还和几百年前一个样。环绕着的巨大城墙巍然耸立,人们可以沿着步道登上城墙,在墙头俯瞰隐秘的四合院和寺庙。
费尔班克夫妇在城东的房子,外面有两个庭院,推开大门就是一条尘土飞扬的胡同。几乎看不见汽车;出行主要靠人力车,或者骑自行车。空中回荡着自行车的铃声,还有街头货郎、送水的、贩煤的和做糕点的叫卖声。可在我们的院子里,永远只有宁静祥和。
每天清晨,金发高个的约翰,明智地穿上蓝色厚棉袍,冒着冬天的严寒,隐身到院子一侧他的书房里。他身边都是中国课本和识字卡片。在一个中国老师的陪伴下,他刻苦攻读着不好对付的中文。我的姐姐威尔玛,是一个艺术史研究者,她在另外一个小窄间里,专注于复原唐朝的摹拓。我则在朝向院子的厨房间,随着儒雅的邓先生,上晨间的绘画课。
虽然没有共通的语言,可邓先生斯文有礼的鞠躬和笑容,已足以让我们很快成为要好的朋友。他每天在厨房的餐桌上,摊开作画的材料,简直像是要准备一席讲究的盛宴:六七支大小不一的毛笔,完美有序地排列在一侧,砚台和墨条摆放在另一侧;中间铺开的宣纸,和毛笔正好构成一个方形;在这个成几何形的摆设当中,是一册中国的经典教本《芥子园画谱》。这是一部古老的画谱,作中国画要用的所有笔法,全都收在里面。
图片来源:《白话芥子园》(华夏出版社,2019年版)
邓先生教我握笔,研墨,蘸墨,运笔,恪守远古时期制订的严格笔顺法则。我必须非常努力,才能不被落下。他把我带进这个古老艺术的门槛,教我画梅花,春天开放的牡丹,冬雨中的山峦,虬曲的古松,银杏树,巉岩飞流和迎风而立的竹子。每一种画,都有一定的笔法。
有好些个下午,姐姐和我带着颜料和水彩纸簿去写生的时候,往往会招来一大堆好奇的围观者。我们也会骑着蒙古种小马,穿过冻结的田野——过了城墙外水不怎么流动的护城河,眼前就是一片田野——去踏访附近的村庄。
北平生活真是让我激动。回到美国,我就打定主意,要留下某种形式的记录。可用的材料太多了!我画过庙会杂耍和杂技表演的速写,也画过公园里拎着画眉鸟笼遛弯的老爷子,新年时在寺院里比赛摔跤的人,卖面条的,以及摆着各种架势舞剑的人。我还记得,在戏园子里,台上演员艺惊四座,而跑堂的在走道上奔忙着,把热毛巾抛给闹哄哄的看客。他们一边看戏,一边嗑香瓜子,随嗑随吐,弄得满地都是瓜子壳。
有了这些材料,加上这次独一无二经历的鲜活记忆,我决定把一个叫三宝的小村子里的男孩,在大城市北平遭遇到的一切,用写和画的方式表现出来。
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我想,这本小书里的内容,差不多可以成为一份历史记录。我担心,老北平所有那些我熟悉的美妙氛围,胡同,土房,市声,还有日常生活,都久已消失了。
玛丽安·坎农·施莱辛格,一百〇三岁
二〇一六年三月三日在马萨诸塞州剑桥
北平的城墙
他们慢吞吞走了几个时辰后,眼前出现了一座多孔的石桥。每一个桥孔的上面,都有雕着莲花瓣和虎头的石柱。桥下流过一条运河,两岸垂柳遍布。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柳叶的嫩绿。一些女人在岸边洗衣裳,而几个男人正在河里的平底船上钓鱼。他们似乎没钓到什么,但仍耐心地待在明媚的阳光下,或者出神,或者打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
从河面远望过去,就能看到大城的高墙。城墙竟然有这么高大,三宝可从来没见过。当然,他们的小村子也有土坯寨墙,而且大街两头的村口,也各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寨门。两相对比,寨墙更像一个玩具。
城墙顶上有一个角楼,高耸在河面之上,背阴的墙面上,开着许多大窗户。角楼的屋顶呈拱形,上面铺的都是亮闪闪的绿瓦。
“这就是我们从山上望见的城楼吗?”三宝问爹爹。
“这只是好多城楼中的一个,”爹爹答道,“但跟别的不同,这个里面有妖精,会闹鬼。屋梁和椽木之间阴暗的地方,住着一个狐狸精,月圆的晚上,会出来嚎叫。”
三宝听这么一说,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他爬下驴背,攥着缰绳站在旁边,仰望着城墙和拱形绿瓦屋顶,它们好像是在蓝天里面。
“我得记住,把这个给王二和小老鼠讲讲,”他自言自语道,“城楼里的狐仙故事,说不定老赵可以讲给我听。”
爹爹没留意三宝停了下来,还在和同路人说着话往前走。同路的人推着一个独轮车,是去把一群咯咯乱叫的鸡送往市场。
三宝呆立着,看了好长时间。这时又过来几辆平板车和大马车,沉重的车轮在路上碾起一阵灰土,把他呛得直咳嗽,气都喘不上来。他赶紧挥起柳条,打着小驴跑了起来。
爹爹已经踪影全无。一刹那间,三宝的心似乎跳进了嗓子眼。
接着,他忽然看见爹爹高大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但转眼又消失在浓重的烟尘里。
“爹爹,爹爹!”三宝喊了起来。想到自己走丢在陌生人群中,他心里感到非常害怕。爹爹听见叫声停下来回过头,等着他赶到身边。
“别怕,”他用责怪的口气说,“回村的路很清楚,咱们去的五星号粮店,在城里庙会的边上。”
爹爹话虽这么说,可三宝还是觉得,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城里,他可不愿看不见自己唯一认识的人。
在他们面前出现的,不是一座,而是四座城。布局巧妙的北平,其实是三座城,一层包着一层,如同连环相套的彩盒。而在最外面,另外还有一座城,像是从彩色套盒中跑出来的。
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城墙。正当中的城叫紫禁城,是中国皇帝以前的起居地。它之所以取名“紫禁城”,是因为除了皇帝和大臣,别人严禁入内。虽然皇帝没有了,可他们金碧辉煌的壮丽宫殿,却还留在老地方。城墙都刷着带暖意的玫瑰红色,墙头上是在太阳下灿灿发光的黄瓦。城外围绕着一条护城河,河面到夏天就开满荷花。其余的都是土坯墙,上面的一个个墙垛,看上去像是方方正正的大牙齿。城墙上的许多垛口,是古代守城将士,向城下敌人发射如雨之箭的地方。如今,城墙遍布裂缝,里面杂草丛生,甚至长出了树木;有些墙垛已经残破,需要加以修补。
所有城墙的门楼,都比墙根下的平房高十倍以上。城墙比地牢的墙壁还厚。城楼上是拱形的瓦面屋顶,巨大的城门坚实而厚重,门板上布满铆钉。
人们要去睡觉的时候,城门就都关起来。要是闹强盗,或者出现别的险情,甚至在大白天,城门也会关闭。到了那时,老城就跟蜗牛似的,缩起脑袋,关上身后大门,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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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坎农·施莱辛格 著
赵武平 译 
中华书局出版
2016年10月
上世纪30年代,作者施莱辛格远赴重洋来到北京,投奔她的姐姐费慰梅与姐夫费正清。在北京,她学画画,用画笔记录下民国时期的北平市井,这便是《三宝北平奇遇记》。
该书1939年出版了英文版,中文版是第一次与中国读者见面。
施莱辛格虚构了人物“三宝”,通过他的视角再现了上世纪30年代北平城的风貌。书中有大量上世纪施莱辛格在北平手绘下的插图,活泼风趣,令人爱不释手。
《三宝北平奇遇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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