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过很多老人,即使有一部分人愿意住养老院,前提也是自己已经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成为一个废人了,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大家对养老院很排斥的,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去。
养老机构院内,一名护理员带老人散步。新京报记者 徐杨 摄
文丨新京报记者 
徐杨
编辑丨左燕燕 校对丨刘越
本文5523字 阅读11分钟
在养老院,一天的开始和结束都比外面早些。
早晨五六点,养老护理员董云富就要开始工作。他同时照顾着四名失去自理能力老人,每天要轮流帮助这些老人起床,换尿不湿、擦身、穿衣,将他们抱上轮椅,喂饭……做诸如此类细密琐碎的事项。
这里有7名养老护理员,其中4人年龄都在60岁以上。董云富年龄最大,今年已经68岁。
不止董云富所在的四川成都,即使全国范围内,像他这样60岁以上的养老护理员也不在少数。多位老龄养老护理员提到,进入这一行的人,大多来自农村,没有更好的选择。
董云富养猪失败,在城里做过保安,如今年纪大了,禁不住整晚巡逻,做护理员“起码不用熬大夜”。和老人们吃住在一起,饮食、生活习惯都很符合,“虽然钱少一点,也当自己有一半在养老。”
多地民营养老机构从业者告诉新京报记者,近年来,养老机构招工难已经成为了普遍性的问题。在养老院护理员“老龄化”的背后,隐藏着护理员、养老院两方的无奈。
老龄养老护理员
68岁的董云富个头不高,两鬓已花白。但他身材壮实,力气也大,腰杆总挺得笔直。
自2017年起,他辗转多家养老机构,从一开始的煮饭、给院子做绿化,对老人进行简单护理,到现在进入四川成都的天佑颐养居养老服务中心,照顾四名失去自理能力的“全护理老人”。
这里住着20多名“全护理老人”,占据老人总数的一半左右,他们往往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帕金森综合征、瘫痪、精神病或其他疾病,意识不清、无法正常行动,需要24小时看护。
董云富一天中的多数时间,都围着这些“全护理老人”打转。
最忙碌的时刻通常是饭点。他要为老人端来餐食,对于进食困难的老人,要用刀事先把菜切碎,拌到饭里,有时甚至要将饭菜用搅拌机打成糊状,再给老人喂食。
还有很多细密琐碎的事项。早晨,帮助老人起床,换尿不湿、擦身、穿衣,将老人抱上轮椅;夜里,给老人洗澡,帮老人翻身,带他们上厕所;还有洗衣服、打扫房间、换洗床单被褥等等。
尽管每层楼会有人值夜,但通常来说,董云富会在夜里起来三次,看看老人有没有异常。
他有一张小床,就放在一间房间的角落里,面对着两张带护栏的护理床。下午三四点钟,一位老人从午休中醒来,董云富掀开被子,手臂环住老人的上肢,给老人翻身,再把成人纸尿裤撕下,换上新的。
之后,董云富帮助另一名老人起床。
老人意识不清,心脏也不太好,用同样的方式给老人换好纸尿裤后,董云富要把他抱到床边的轮椅上。这是个力气活,董云富将老人扶到自己身上,用手臂圈住,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董云富的动作很利索,发力时,他额头上的皱纹抖动起来,嘴里喘着粗气。
对于年龄大的养老护理员来说,这不是一份轻松的活。
德源镇天佑颐养居养老服务中心目前共有七名养老护理员,平均每名护理员都要照看四位全护理老人。而护理员中至少有四个年龄已在60岁以上。董云富年纪最大,已经68岁。
“天天都是守到起(守着)的,不费力气但费精神。”自2016年起,刘素琼和丈夫吴祖兴开始到养老机构做护理员,成为机构里的“夫妻档”。如今刘素琼63岁,丈夫比她还长一岁。
工作时,他们互相配合,也彼此关照对方负责的老人。“老太太洗澡、穿尿不湿、打洗脸水,或者是拖地、打打下手,这就她去。比如说抱不动的,老爷爷洗澡、穿脱的,就我弄。”吴祖兴说。
刚开始进入这行时,刘素琼也有诸多不适应。
有的老人夜里总跑出去挨个房间敲门,嘴里嘟哝着“回家了”;还有位老人夜里要人陪,但不睡觉,到处闹。“你的鞋子都要搁到自己枕头底下,不然这个老人要么穿上,要么就给你扔到马桶里去。”
刘素琼年纪也大了。那阵子,因为照顾这两个“不省心”的老人,她心力交瘁,最严重的一次,她“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觉”,但白天还要照常上班。“我们这个年纪,这样折腾,走路都要打窜窜(发抖)了。”
董云富正在对老人进行护理。新京报记者 徐杨 摄
招工困难,“人们更愿意进厂打工”
刘素琼觉得,进入这一行的老龄养老护理员,大多没有更好的选择。
2011年,董云富在老家养的十几头猪着了瘟,全死光了。第二年,他来到成都打工,做了五年保安。之后经朋友介绍,他进入养老机构成为一名护理员,每月工资两三千元。
他年纪也大了,比起保安值夜班需要整晚巡逻、站队,对心脏不好,做护理员“起码不用熬大夜”。
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董云富说,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步入老年,在养老院工作,和老人们吃住在一起,饮食、生活习惯都很符合,“我们虽然钱少一点,自己也当有一半在养老。”
刘素琼和丈夫吴祖兴也都是农民,他们来自四川的山区,经同村人介绍,从2016年起开始做养老护理员。“我看养老院里这些岁数大的护理员,90%都是农村的人,其他地方挣不到钱。”
如果选择回村种地,肥料、种子、除草剂,样样都贵。“除了本钱就没赚头了,自己都养不活。”吴祖兴年轻时修过水库,也在全国各地打工,他有石匠和木匠手艺,但岁数大了,工地也不要他了。
前些年,董云富赚的钱还要贴补在外打工的儿子、媳妇。刘素琼的子女都在外打工,但工资不高,孙女正是上大学的年纪,小孙子才6岁,处处需要花钱。
但即使是在农村,养老护理员也很难称得上是体面活。“就是每天打麻将,不挣钱,少吃点,都不愿意去。”刘素琼说。
头一两年,每次回村,有人问刘素琼“在做什么”,她都答“打扫卫生”。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说自己在养老院护理老人,却总换来对方的一脸鄙夷,“哦哟!你做那个活路了嗦!”“这个活路被人瞧不起,是最简单的活路。”
刘素琼安慰自己,“我当是积德。”
天佑颐养居养老服务中心院长杨英也坦言,尽管现在很多大学开设了老年护理专业,但大部分毕业生不会流向一线护理。机构里的实习生多数学的是运营管理,愿意做一线护理的年轻人几乎没有。
“因为这个行业的特殊性,护理员起码不要嫌弃老人,才能做好工作。像年轻一点的人不愿意从事这个工作,再说他们的待遇也不算很高,所以说就存在护理员年龄偏大的情况,也比较难招人。”
不止在成都,养老机构护理员老龄化已经成为一个全国性的问题。
即使在经济水平较高的深圳,养老机构也常常面临招工困难。陈冲在深圳从事养老行业三四年,据他观察,在深圳,养老护理员一个月的薪资平均有五六千元。但是只要随便进一个电子厂,每个月能拿到七八千元。只要年龄允许,人们都更愿意进电子厂打工。
湖北广水市,李店镇黄金村养老院院长叶星梅同样在为招不到护理员发愁。
黄金村养老院目前招到的护理员中,一种是低保的贫困户,家庭特别困难;另一种是过了60岁,无法从事其他行业。还有一种“互助”形式,是由养老院里身体条件较好的老人担当护理员,护理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解决自己养老问题的同时,还能额外拿到一点护理员的工资。
叶星梅不得不将丈夫、婆婆动员进来,每个人都身兼护理、接待、厨师等多职。事实上,她自己也已经52岁。除此之外,整个养老院只有两名护理员,其中一名将近七旬,另一名已经八十多岁。
这名八十多岁的护理员就属于“互助”形式。
他原本是附近村里的村民,身体健康,生活能力比较强。叶星梅提出,让他到养老院来住,帮助看护一些半自理老人,比如提醒老人上厕所、帮他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在他洗澡的时候进行看护,等等。没有老人需要护理时,这位护理员就回家去住。到现在,他已经断断续续在养老院干了五六年。
“有的老人还特别磨人,护工常常被气哭。”种种困窘下,如何留住护理员成为了一个最大的难题。
刘素琼拿到的培训“结业证书”。新京报记者 徐杨 摄
上岗培训的难题
养老护理员的门槛并不高,这是董云富这样的老人进入这一行的重要原因。
刚开始,董云富对于“养老护理”并没有太多了解,面试要求也不高,只要身体健康就能干。进养老院后,老员工会带他,教一些简单的护理技能,比如怎样挂尿袋、怎样抱老人等等。
但大部分时候,护理员们需要自己摸索,熟悉自己所负责老人的身体状况、生活习惯,知道如何与老人相处、应该重点关注老人的什么问题
刘素琼记得,将近六年的从业生涯里,她经历过两次培训。
第一次是在2018年,在民政局要求下,机构的六名养老护理员脱产培训三天,内容主要是护理老人的一些实用技能。当时,只有她和丈夫吴祖兴考及格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至今没有拿到这张“护理员培训证”。
这张证书的缺失对他们的后续工作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培训教到了很多实用的护理技能。
另一次是在今年5月。这次培训的内容偏向理论知识,比如人体体温一般维持在多少摄氏度,进入老人房间要如何观察异常等等。培训结束,刘素琼拿到了一张“结业证书”。
在陈冲眼中,我国养老服务行业的培训体系的确尚不完善和稳定。
他说,在深圳,为了节省成本,机构招人时,往往不会从零开始培训,而是要求有过相关经验,能直接上手,但受过系统培训的面试者极少。因此,机构缺少招聘工作人员的客观参考标准,只能用眼睛看、靠经验判断。
2019年国家教育部、民政部等部委联合下发的《职业技能提升行动方案(2019-2021年)》中指出:确保到2022年底前培养培训1万名养老院院长、200万名养老护理员、10万名专兼职老年社会工作者。为达成这个目标,2020年10月,民政部编制了相应的培训大纲,培训内容包括养老院院长和老年社会工作者应知应会的政策趋势、理论方法、实务技巧等。
叶星梅认为,这套框架的确对行业有积极影响,但与现实情况仍然存在缝隙。
叶星梅说,民政部门每年都会组织培训,要求各养老院送出一定名额的护理员参与培训。然而,培训要求护理员年龄在45岁以下。但在现实中,养老机构很少能招到这么年轻的护理员。为了完成指标,叶星梅不得不花钱找45岁以下的人去参加培训。
但是,培训结束、拿到护理员资格证后,这些人又都不愿意留在养老行业。“他就是为了拿这个钱,实际上他不是为了去培训。”
矛盾还存在于更细微的方面。比如,培训大纲上要求科学搭配饮食,但在现实中很难严格执行。“比方说平均放盐的量是多少,饮食要清淡,但是很多农村老人饮食习惯不好,喜欢重口味的东西。你这样做的话,没有一个人吃。”
自2015年接手这家养老院以来,叶星梅感受到,国内民营养老服务行业发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董云富在养老院。新京报记者 徐杨 摄
如何有尊严地老去?
叶星梅头疼的另一个大问题,是钱。
护理员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叶星梅无法接收完全失能的老人,养老机构入住率常年低至30%以下。叶星梅一家人不拿工资,还种了五亩地贴补养老院的用度,才得以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如果要去算成本的话,投入和产出是不成正比的。”叶星梅说,从接手养老机构到现在,她投入100多万,其中很大部分是夫妻俩从前做生意的积蓄。“如果我和家人干活拿工资的话,那就是亏损。”
陈冲说,在国内,公立养老院属于国家福利政策,由国家财政负担,目的是为本区域内的特困老人、失独老人等托底。但民营养老机构的运转如改善硬件设施、发放护理员工资、购买日常所需等等,大多仰赖老人们所交纳的费用。因此,民营机构的“入住率”与机构经济状况直接相关。
“说到底,所有亏损的养老机构都在头疼一个问题:入住率。”陈冲认为,亏损问题已经成为国内民营养老服务行业一个普遍问题,而入住率低的重要原因则在于人们的观念不同。
“我接触过很多老人,即使有一部分人愿意住养老院,前提也是自己已经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成为一个废人了,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大家对养老院很排斥的,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去。”
天佑颐养居养老服务中心负责财务的金凤也认可这一说法,“很多老人可能观念转变不过来,不愿意进养老院。都是在家养老的。都说养老行业是阳光产业,可能以后会好,但现在还有很多困难。”
作为一名95岁老人的家属,刘女士对老年人根深蒂固的“在家养老”观念体会尤深。
在母亲90岁之后,她的身体机能开始出现问题,平地就摔倒,把大腿骨完全摔断了,打了钢针。“她有一只脚几乎都是拖在地上走的,不能站立。上卫生间都需要人抱,左半边身体几乎不能动了。”
后来受伤更加频繁。家里兄弟姊妹五个,最大的已经七十多岁了,最小的也将近六十岁,都已然步入老年,也常常生病。刘女士试着提出,把母亲送到养老机构,由专业的人士照顾。
“你自己去!”生养了这么多儿女,老了还要被送进养老院,母亲觉得没面子。
据媒体报道,4月8日,国家卫生健康委老龄健康司司长王海东介绍,中国老年人大多数都在居家和社区养老,形成“9073”的格局,即90%左右的老年人都在居家养老,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区支持养老,3%的老年人入住机构养老。这个数字表明,在中国,机构养老仍难以受到民众重视和信任。
在陈冲看来,2013年是业内公认的民营养老服务行业兴起元年。2013年9月,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若干意见》,明确了加快养老服务发展的扶持政策。他认为,尽管被称为“朝阳产业”,但在国内,民营养老服务行业尚处于起步阶段,目前市场供需仍然存在巨大的不平衡。
但另一方面,中国人口老龄化程度正在不断加深。
中国社科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张车伟等在《“十三五”时期老龄化形势与对策》一书中指出,根据预测,中国人口将在2026年左右达到高峰后开始下降,而劳动年龄人口及比例将双双持续下降,老龄化程度将不断提高。从国际比较看,中国人口“未富先老”特征明显,且未来还将保持较快的老龄化速度。
在这样的背景下,老龄护理员群体的养老也成为了一个问题。
董云富说,自己在养老院做护理员,就是考虑攒一笔钱,准备等到七十岁退休,住养老院,解决自己的养老问题。在他身边,已经有认识的老龄护理员达成“目标”,顺利退休、住上了养老院。
但像刘素琼夫妇这样“没有条件住养老院”的护理员也有很多,他们难以负担住养老院的开支,打算等年纪再大些、干不动了的时候,就回到农村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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