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矿工诗人,代表作《活着就是冲天一喊》《炸裂志》,做了15年巷道爆破工,2020年3月,确诊了尘肺。
五天前骑摩托车回老家,在经过母亲现在住的房子时,她远远地看到了我,虽然眼力很差了,还是看清了我的头发,说了句:头发咋又白了。她的孩子中,我是头发最白的一个。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很多生活是看不见的,只有头发永远明摆在头顶,隐无可隐。
摩托车是这些年我与老家来往联系的重要工具,到今天,已经骑坏了两辆。我骑在摩托车上,想停下来,又没有停,随口回了句:正常的。母亲不会看见的是,这一刻我的脖子几乎僵死,它像一根彻底朽腐的木棍,随时会咔嚓一声折断。
我现在骑的是一辆网上淘来的铃木王125,是2004年生产的,距今十六年了,早过了报废期。之所以淘来,是因为高品质的它能缩短两地间的骑乘时间,原来的钱江125要骑三个小时才能完成七十公里行程,现在这辆可以提前一小时,将长痛化为短痛。
今天早上,岳父打来电话,问我写了没写。他说的是低保申请。岳父因为肺阻塞已经两年没有躺下睡觉了。他从年轻到老年都是一个有尊严的人,这种品质在他相类的人里少之又少。
我说我尽快写,他说了句“谢谢”。病痛可以让人像摘下身上某个器官一样摘下尊严,到了今天,我能深深懂得这种无奈。这一刻我特别惭愧和羞愧。
前几天刷视频,刷到一条内容,有两个人是好朋友,一个骑三轮车拉客挣生活,一个练书法。练书法的穷得没地方住、没饭吃,他的字已经写得非常好了。骑三轮的把朋友把他接到自己家,一个照常骑三轮,一个安静练书法。到了八月十五,骑三轮的去买了二十元钱的猪头肉,这是他一天的收入。
那天他肚子不好,从厕所出来,桌上的猪头肉只剩下了三四片。那一刻他突然泪奔,朋友问怎么了,他什么也没说。多年后的今天,他说那一阵是他一辈子最惭愧的一刻,他惭愧于从来只按照自己的生活标准,从来没想到过应该去买一次肉。今天,我的惭愧与他的,如此相异,又如此相同。
天异常冷,冷得超过了往年的同期,我打开电火盆,又打开了平板电脑。今年特别忙碌,又特别无效,忙碌的是内心,无效的是文字,到今天,欠下了一大堆文字债。十平方米的房间一会儿就变得灼热起来,嗓子干疼,我把窗子打开了一半,一阵风灌进来,止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池塘,塘底扎满了芦根,风无力地把芦苇拔起,它惊动了芦根下的沙泥了。
街上真干净,天空一碧如洗。这个小区据说是小县城最大的移民小区,入住的人不到十分之一,人们或出去打工,或在乡下,街道显得清冷。
这是大部分移民城填的普遍情景。在早餐店,我要一碗胡辣汤和四个包子。食客们出出进进,急急匆匆,快过年了,没有一个闲人。汤很有味道,包子也没有偷工减料。感谢来自周口的河南夫妻,为小城人提供了如此廉价的吃食。
虽然是邻县,虽然也有昔日同行的朋友,我还是第一次到镇安。
这是今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秋雨,从 9 月中旬开始,稀里哗啦下了近一个月了。这里是真正的秦岭腹地,山是这里的主宰。按地理划分,属长江流域。山上的秋雾像一张毯子,从山顶一直蒙下来,到了山脚,“毯子”的边缘变得毛刺刺的。刺缝间,是一些村庄,村庄里有鸡鸣狗叫。
9 月,我入职了北京大爱清尘公益积金会。作为昔日同行,作为同病相怜者,也作为工作之需,我来看望一些人。冬天还早,但秋天已经很深了,有些地方秋冬是泾渭分明的,有些地方秋冬是含混的,彼此交错,比如海拔一千五百米的界河村。一些人早早地穿上了棉衣,一些人家烧起了柴火炉子。
家家屋檐下码着高高的柴火堆子,它们尺许长,粗粗细细,新新旧旧,人们要用它度过漫长的冬天。这种柴火堆从天山一直铺到东北,占领了中国北方农家的屋檐,在生活和岁月烟尘里上演着重要内容。
第一家,是周农明家,他是一位机械师傅。
周师傅上金矿那年已经三十五了,在苦寒的山乡,三十五已经不年轻,但他开过十年面粉加工坊,对柴油机特别懂,工头死活把他拽去了。那时候,矿山很多开空气压缩机的师傅都是开拖拉机、面粉坊起步的。周师傅开的第一台空压机匹配的是六十匹马力的四缸柴油机,比起他曾开过十年的小马力,这是真正的巨无霸。
第一年,从开工到年终,他始终没有回过家。工程终年不息,机器也必须二十四小时转动。机器旁有一架小床铺,周师傅日夜守在这里。机器喷出的浓烟,充满了整个小屋子,把他熏成了包公。
每顿饭菜由厨房送过来,每次抓起馒头,上面都会留下黑黑的指痕,又被他吃下去。此后许多年里,随着大大小小的工队,周师傅走遍了北方。有时候在洞外开,有时候在洞内开。他说在甘蒙交界的马鬃山,在洞内待过三年。
周师傅们是我无限熟悉的群体,工作上,我们曾经有过十六年交集。我与周师傅,或许见过,或许曾交肩而错,彼此早已相熟到骨头,两个多小时里,我们心有灵犀,有太多的话,太多的回忆。他现在是尘肺病三期,我知道,这个病没有四期。
过了河,是一段上坡。雨暂时停下来了,看得出来,过一阵子它还会返身回来,因为雾还在,且浓得扯不烂。我没有记住这位患者的名字,后来我尽力回忆,好像姓戴,这是一个不多见的姓氏。他接近一米九,虽然憔悴,依然高大。他是我的同行,一位爆破工。
他家房顶上有两片玻璃明瓦,一米见方。这在北方农家,我第一次见到。天光从瓦上打下来,放大、变幻,铺满了整个客厅,让空间变得明亮了许多。他坐在一张小木椅上,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天光让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小型的制氧机在身后发出吱吱声。
他说他已经一年没有出过大门了,他想晒一晒太阳。他的爱人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水,准备给制氧机加水。按要求,制氧机只能加纯净水或矿泉水才有效果。她说,矿泉水一瓶只能用两天,要一块多钱。
领路的小沈说,界河村现在有一百二十多个尘肺病人,三年前有一百五十人,三年里走了三十人。他也是尘肺三期,有一张娃娃脸。
从镇安回商洛的大巴上,乘客不多,我一个人占了两个位子,索性就半躺下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累。一路上,窗外秦岭如染,我没有力气抬头。我想过无数事情,有些事情一闪而逝,有些事情慢镜头一样不断回放,我努力驱赶它,但没有用。
我给爱人打电话,她说,你经历了太多,希望你不要再看到太多,看到的,有时候比经历的还要人命。
在商洛客运站,我一阵小跑,终于赶上最后一趟回家的车。
3月、4月、5月,异常漫长,长得像一个梦,在这个梦里,我出出进进,忙忙碌碌,似乎做了很多事儿,其实什么也没做。其间受邀到南京和桂林做过两场诗歌分享活动,它让我知道今天依然有那么多人热爱着诗歌,而我,似乎离诗歌越来越远了。
到了7月,我做了个长长的计划,我说的是农历。很多年前,就有一个念想,去看看风陵渡,看看黄河,看看横跨陕晋的钢铁大桥和两岸人烟。
不仅是我个人青年以及中年里曾无数次从这儿北上,而且更重要的是,无数的青春从这里出发,又在这里消失,他们的命运在此被一条河拦腰斩断。风陵渡以及浩荡的河风充当了太多的见证者。
我设计了两套方案,一个方案是骑摩托车,这样方便自由;另一个是坐大巴,丹凤客运站有发永济的大巴,打风陵渡经过,好处是省力。对于前者,考虑得异常周详:可以黄昏出发,从家到黄龙镇路段可以晚上骑行,天亮正好进入渭南,而茫茫渭塬,小小摩托车将如鱼入海,自由和安全都属于自己了。
我想到了颈椎的承受能力,设计出了回程中可以戴着颈托,2015年从交大医院带回来的颈托还在。
对于地理,对于地理上的烟火风物,它的前生后世,我有超于常人的兴趣,这奇怪的爱好自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痴迷。我到过数不清的荒川与边野,无数汗水洒在隆隆炮声里,而目光与心事却落在了漠漠人烟与无边风物里。人有数不清的欲望,贫穷的富有,逼仄的开阔是另外一种。
7月终于到了。一天早上,爱人突然打来电话:我已到了韩城塬上,正在摘花椒。这意味着我的计划泡汤了。今年,我们常常分居两地,我在县城,她在老家,多年的人各东西,彼此早已习惯了。
这已经是爱人连续第三年去韩城塬上做椒客了,这是一个类似麦客性质的群体,不同点是季节与工作内容。麦客已经消失很久,椒客产生大约有十年历史。我曾写下一篇《韩城塬上的椒客》的标题,因为不熟悉她们的生活一直没有成篇。
一天,爱人发来一些图片,她的十根指头缠满了胶布。她说这样可以防扎。她说手上扎了椒刺怎么也挑不出来,要是涂上煤油过几天刺儿就烂掉了,可不知道哪里有卖的。
地里的玉米已经锄过三遍,爱人已经完成了今年土地的绝大部分任务。下一步,就是等待玉米成熟、收割,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从我老家东行三十里就是河南地界,那儿有很多民间乐队,专为农村红白喜事服务。这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他们无师自通,吹拉弹唱,身怀十八般武艺,他们是今人,也是古人,总之,都是有故事的人。把门前的菜地锄过浇过一遍,骑上摩托车去看他们,其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
这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走在了炎热的7月。这些年,乡村的白事总是比红事多。我赶到的时候,一支队伍正在上山,一百多人浩大的队伍,白压压一片。乐队吹的是《百鸟朝凤》。《百鸟朝凤》并不是喜乐,它的成分极其复杂,人间悲欣都在其中。上山路很陡峭,棺材沉重,乐借人势,人借乐势,悲怆而壮烈。人是自私的、个体的,只有这一刻变得浑然一体,像誓死的队伍扑向一座堡垒。
二十年前,在秦岭腹地我看见过相似的情景,五十人往山顶抬一台空压机,巨大的机器不能拆卸,没有路,只有陡峭的岩石,人们赤着身,喊着苍凉的号子往山顶一寸寸挪动。在他们身后,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热泪盈眶。
拉拉杂杂记下这些,它们只是这一年巨大生活的冰山一角。倘若你到人群里随便拉住一个人,他都会感叹这一年是何等不同寻常,何等漫长而艰辛。这一年,许多人、许多事,都发生了深切的变故,电影一样的剧情之后,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个往日。命运无常,生活具体,它无时无刻不在提示你活着的疼痛与质感。
一个人再也没有 2020,一个时代也一样。
(本文节选自陈年喜所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