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这是一个多年来都没读明白,长大后才恍然顿悟的事。
前一阵曾发了篇文《一直没说清的事:风清扬归隐真相》,谈到关于“妓女”一节。结果很多读者兴趣浓厚,求知欲很强,总在后台追问。今天就专门讲讲清楚。
风清扬是华山派剑宗的大剑士,被对手气宗给算计了。怎么算计他的呢?书上是这样说的:
“华山两宗火并之时,风老前辈刚好在江南娶亲……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那岳丈……买了个妓女来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江湖上都说,风老前辈恼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意思很明白,华山内部剑宗和气宗两派大火并,气宗的人算计风清扬,安排了一个妓女,把他羁绊在江南。等风清扬明白过来时,华山已经打完了,大局已定,自家宗派被屠戮殆尽。
风清扬羞愤交集,江湖一度传言他已经自刎。事实上是他心灰意冷,终身不再见人。
小时候读到这一段,虽然表面上意思全能看明白,但总有几个疑窦,老大不解:
比如什么叫“羁绊在江南”?就像妲己问的:羁绊是什么意思?
更重要的是,诓骗风清扬江南娶亲,调虎离山,那好懂,可为什么偏偏要安排一个妓女?金庸非要强调一个“妓女”,是什么意思?
还有,风清扬明明是受害者,杀光气宗报仇不好吗,为啥要羞愧自刎?他何至于那么羞愤呢?为什么又终身不见人呢?
小时候倒也曾努力想过,得出的答案是:他错过了比剑啊!间接导致同门惨死,追悔愧疚嘛,所以不见人嘛!
后来,自己慢慢长大,对一些事渐渐明白过来了。
比如何谓“羁绊在江南”,就是走不了、也不想走了呗。
然而,为什么非要安排个“妓女”,仍然是半懂不懂的,猜想应该是假结婚,总不能安排良家女子,唯有雇风尘女子才方便。再者,风尘女子专业技术过硬,才能羁绊他在江南。除此之外,焉有他因?
直到后来,具体来说是三十来岁后,了解社会和大众又多了一点,回头再读到此处,才恍然明白气宗之深意。
原来过去从未真正看懂这件事,也未懂金庸笔下之意。
一句话概括之,就是气宗乃是要摧毁风清扬,不止是短时间内调虎离山,而是要长久性地、根本性地、彻底地摧毁风清扬。
“调虎离山”,让他参加不了大比剑?那太肤浅了,压根不解决问题。唯有让此人永久无法在武林立足,才是根本姓的解决。
换句话说,便是要让风清扬社会性死亡。
风清扬剑术之高,天下独步,这样的角色是很难在专业技术层面解决的。倘若用刀剑解决问题,围攻也好,暗杀也好,有几成把握?要付出多少代价?
后来那么多人围杀向问天,陆海空天全面狙击,尚且杀不了,何况风清扬?
用刀剑杀,难成易败不说,还破除不了风清扬的光环,越杀越显得他英雄、他悲壮——看啊看啊,气宗以此手段荼毒豪杰,岂非正应了十长老的判词“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
此外,短暂地把他诓骗到外地,也是无用的。他回来复仇怎么办?以老风的本事,华山气宗谁架得住他拍砖头、套麻袋?
要收拾老风这等人,就要用比刀剑还更厉害的刀子,要让他彻底无法存在于江湖,最好是羞愤自尽。
普天之下,什么是比刀剑还厉害的刀子?道德。
道德这把刀子,对小人是没用的,对君子却最为阴狠锋利。
专业技术上伤不了你、胜不得你,那便给你涂抹上秽物,让你百口莫辩,非但身败,而且名裂。
我气宗固然收拾不了你,但有一个人可以收拾你,面对此人,你无法复仇,无法自辩,这个人就是天下人。
所以气宗一定要安排一个妓女。它有三个效果:
一、让涂抹在你身上的污秽最大化;二、让这个事件的噱头最大化;三、让天下人的道德愤怒最大化。
普天下黔首最爱什么?无非好色与嗜血尔,而最最妙的便是可以以主张道德的名义去好色、去嗜血。
比如对陌生女子,你不便口吐污言,但假如证明她疑似放荡,那便可以以一切痛快的词语去凌辱之,快意宣泄,大声讨论她大腿是红是白,这便是以道德的名义去好色。又比如围观砍头,总是不好的,但假如能证明被砍的人不够道德,比如伊居然有两个男朋友,那便可以兴高采烈地围观砍头了,顺便家产也没收了才好。
气宗选的这个打击点,选得精准。在《笑傲江湖》的道德架构里,嫖妓宿娼恰恰被认为是正教人士最严重的道德过犯,有例:
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
风清扬杀了人,不好玩;风清扬很残暴,不好玩;唯独风清扬在江南宿妓,最最好玩不过,等待他的是整个江湖乃至全天下的热议、唾弃、羞辱和嘲弄。
试想,“江南娶亲”一事,我们现在读到的还只是冲虚道长所口述的版本,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洁版”,或者说“删减版”。
毕竟冲虚道长要顾及身份和故人面子,不能铺陈渲染,所以措辞极慎,细节统统略去,只轻描淡写一句“羁绊在江南”。
可在江湖上流传的就不会是洁版了,那将会细致一百倍、浮夸一百倍,女当事人如何十八般武艺,如何浪剑式、荡剑式,如何破鞭式、破气式,大侠风清扬如何摇摇欲坠、乐不思陕,如何的一贯表面上正人君子实际上人渣败类,从小偷看女生洗澡等等,不一而足。
面对整个江湖,他将永远无法自清自证,永远挣脱不开嘲笑、谩骂和道德攻讦。标签一贴上去,那可就撕不下来了。
也没有人能为他老风辩解,辩解就是同伙,就是葫芦娃救爷爷,去一个死一个。
还上华山复仇?你好意思上华山吗?只要旁人一句“江南那个小妞的感觉如何”,他就羞愤无地,无法回答。
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度要羞恼自刎,尔后又一生意冷心灰。行侠仗义?别闹了,行什么侠?世人需要你这个“侠”吗?需要你一腔热血吗?救什么人?救这些中伤你、误解你、自以为有权审判你的人吗?
充溢在他心里的,是对这座山、这个江湖的人性的深深失望,是对“人”这一物种在聪明外表下的极端短视和无知的失望,感到的是一种人间不值的虚无。
所以他不见世人了,一方面是愧见世人,另一方面也是憎恶世人。两不相见便好,各自安乐。
许多年后,你看江湖上正教的人,无论少林还是武当,知道风清扬的,提起来都十分审慎。能不提,就不提,万一提了也言简意赅。
因为他已经社会性死亡了。
反而是田伯光等毫无顾虑,看书上,说田伯光一拍大腿:“对了!是风清扬风老前辈!”
风清扬要吐血:老子怎么就变成田伯光的前辈了!
— 完 —
往期文章
记得把公号加星标,才能看到最新文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