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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先生 | 洞见时代 发现价值 讲述生活

作者:张涉嫌,微博账号@张涉嫌已获授权,点击阅读原文查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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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有俩身份证,不同名字,不同号码。社会暗流涌动,我常在河边走,多一个身份让我非常安心,曾经有那么几天,我非常过分,横冲直撞,有恃无恐。
这事违规,在三年前的那次大检查中被注销了,年代久远,没法追责,管事的也没多问。
整两个身份,也不是故意的,我父母一见钟情,迅速有了我。因为我的出现,他俩被布队和布队医院开除,这可是天塌了的事,我爸不敢回家,我妈大着肚子,更不敢回家。俩人都是穷人家孩子,当时一个23一个19,现在来看就是两个小孩,懵懵懂懂,一头扎进社会,相依为命,前途未卜。
父亲要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但他没有工作,更没有钱,从部队出来,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穷的连住的地也没有,还带着怀孕的我妈。有个老乡看他们俩可怜,让他们帮一个家具厂打更,晚上看大门,可以睡在保安亭里。保安亭一米多见方,正常睡觉伸不直腿,我妈正怀着我,为了我妈能舒服一点,可能也怕把我夹扁,让她睡个对角线,我爸蜷在旁边睡,冬天的东北,没有取暖,日子有多苦,难以想象。
年轻时的父亲又穷又愣,不懂人情世故,苦水尝尽,在当时,他天赋异禀的一面还没有显现。直到90年代中期,机缘巧合,命中注定,才一只鞋踩入江湖,从此一鸣惊人,像鱼入大海,野兽归山。
被单位开除以后,我妈挺着大肚子,饭都吃不上热乎的,实在没办法,我爸只能硬头皮带我妈先回老家生孩子。我爸的老家实在太偏僻了,这个我出生的山村,我到现在也没有回去过。我妈说当年刚到的第一天,心凉了半截。天黑了,大家在外屋忙,屋里不点灯,我妈想想肚子里怀着孩子,也不是外人了,踩着鞋下地找灯,那时候灯都是拉绳的,她顺墙把屋子捋了一圈,没摸着绳,想想可能是摸矮了,手抬高反着又捋了一圈,还是没有,这时候我爷爷护着一站油灯进屋,我妈才意识到,这地方还没通电。
我出生以后不到三个月,他俩带着我再次南下,从黑龙江去了大连,准备为新生活奋斗,这几年里的故事太多了,有精彩有血腥也有浪漫,以后再单独记录。在大连生活了一段,发现完全养不起我,俩人商量了一下,一拍脑袋,办了个非常酷的事,把我给送人了,说是为了让我有更好的生活。所以在我记忆模糊的阶段,我还有一对养父养母。
后来被我奶奶知道,从黑龙江南下,把我要回来了,奶奶是女版座山雕,双枪别后腰,据说养父养母是一对知识分子,面对我奶奶这种女土匪,螳臂当车,摧枯拉朽。出生后的这一年,我在大连被上过一个户口,是那种合理合法,正儿八经的户口。
这是第一个身份证,另外一个身份证,来自我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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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大小小几万个村庄,很多村子都有这么一个人,不是村长,不是富商,没钱没权,但村子里大事小事,大家都愿意找他聊聊天,喝两口,听听他的意见。老舅是这类人的代表,年轻时梳着大背头,恩威并重,雷厉风行,办事不落把柄,有里有面。
老舅年轻时候也比较混,后来儿子出生,整个人才稳下来,开始为生计奔波。农忙时候在后院地里种苹果,农闲时候去城里给人盖房子,三年烂饭买匹马,攒鸡毛凑掸子,最后终于让他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带前院后院,白墙红瓦黄脊梁,我看那房子好像比邻居都高出一截。
农村人都赌钱,老舅在村里,有那么一段时光是封局必赌,逢赌必赢,我妈说老舅天生就是赌桌上的命,8岁启蒙,技压群芳,长大以后名声在外,玩钱的看到他都发蹙。村里人赌钱都在炕上,大家激战正酣,一地瓜子皮啤酒瓶,人声鼎沸,烟雾缭绕,老舅掀开门帘,弯腰迈步走进来,抓起一把瓜子,往炕沿上一坐,视线落在牌桌上,屋里降温三度。
有一天晚上,派出所所长和村长,在老舅家吃饭,酒过三巡,老舅盯着所长,灵光一闪,想给外甥上个户口,也就是我,彼时,我已经降生接近一年。三个人喝到位了,一拍即合,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顺拐着走去了派出所,按道理是不可能给办的,但可能这就是东北。老舅记不住我什么时候出生的,那时候打电话不方便,发电报来不及,三人成虎,当机立断,我的生日就被定在了当天,9月8号。
我妈怀着我跟我爸跑去黑龙江的那年,老舅还在农村老家种地,听说妹妹跟人跑了,十分担心,简单收拾一下,一个人去黑龙江找人。绿皮火车一路北上,由于太偏僻,去村里的后半段要靠腿。老舅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一段路,过一条冻河,正逢冬末,有点化冰,不敢过,老舅沿着河边一路找桥,天地一片苍茫,影影超超看到前面有个桥头,走近一看桥头站一人,手里拎个斧子,收过桥费。现在不可想象,那时候很多桥都是有人收钱的,穷山恶水。
老舅没有钱,老实巴交的解释了一下,自己来找亲妹妹,能不能帮个忙,对方不同意,摇摇斧子,一嘴脏话。老舅是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把钱给了。过桥之后老舅憋着气,走了好几里地。看到一户人家,老舅翻人院子里,东北农村院子里一般都有个糙灶台,杀猪杀鹅的时候处理方便,老舅在灶台底下拽出来一把镰刀,上手掂量了一下轻重,跳出院子,镰刀别在后腰,迎着雪扭头往回走。
前几年,有点事,突然需要启用张豪那个身份证,但咱也不知道流程,给远在东北的老舅打电话,老舅说:
“啥流程,你去就说丢了,补一个新的”
补办身份证要回去录指纹,老舅正好也要换新一代身份证,陪我一起去录。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跑,算一算也有十几年年没看到老舅,老了很多,双鬓泛白,但依旧潇洒,老舅在饭桌上动作很慢,倒酒慢,点烟慢,人的快慢以小见大,看他慢慢悠悠的劲我就知道,老舅还是那个老舅。
录指纹得去公安局,老舅开车拉着我,车速不快,一排排的树往后过,十几年过去,农村还是没怎么发展,小时候知道的那些店,基本都还在。我跟老舅在两个窗口一起录,警察说先拇指,后食指,我很快录完了,然后听到警察一直在喊”右手食指,右手食指!” 喊了好几遍,后来警察火了,头凑到窗口喊“让你按食指!你想啥呢?” 老舅没说话,把右手伸出来按在玻璃上,我一看才发现老舅的食指少了一节,带指纹那段没有,齐刷刷的没有,我特别惊讶,因为这么多年,我多没注意过这个细节。
警察愣了一下又把头缩回去了。回去的车上我问老舅手指尖咋没的,老舅说“早年去黑龙江找你妈,遇到个拦桥的……”
在车上听老舅讲完了那个故事,冰天雪地的东北,一片白茫茫,老舅拿一把镰刀和一个拎斧子的分别站在桥两头,风雪呼啸,这个画面一直印在我心里,宛如林冲风雪山神庙,这事以后有机会高低画一张。
舅舅年轻时的照片,手指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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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姥爷去世,我当时在香港工作,工作繁重,时间紧迫,没有回去送姥爷最后一程。办事那天我妈微信给我发了个视频,全村人基本都来了,流水席,非常热闹。我直到年底才赶回去,平时是不去那边过年的,这次是为了祭拜姥爷,很多亲戚都是多年没见。
大年三十晚上,吃完饺子,我妈说你跟你舅去给姥爷烧个纸吧,我说行,穿好衣服去院里热车等老舅,过一会老舅穿个绿毛裤,披一个棕色皮大衣,手里搂着两卷纸,腋下夹着一卷纸,小拇指还勾了一瓶白酒,嘴里叼根烟,全身部位被他用遍了,烟雾缭绕,老舅眯眯着眼睛问我:
“你干啥呢?”
我说“去姥爷坟上烧纸啊,不得开车吗?”
老舅说“坟就搁后院,你姥爷疑心重,活时候天天比划有人偷咱家苹果,这回行了,埋后院他能自己看着了”
纸烧的挺旺,火光三尺高,姥爷这一辈子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人,我妈说姥爷小时候有一顿饭,吃黄豆吃多了,导致高烧不退,烧了好多天,可能是烧坏了什么神经,退了烧就成了聋子,久聋必哑,时间长了姥爷也不会说话了,只能阿哇阿哇的,小时候每次看到我就使劲摸我的后脑勺,表达对我的喜爱。
纸快烧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老舅哭了,没有声音,静悄悄,但确实是哭了,肩膀一耸一耸,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老舅掉眼泪,措手不及,老舅在我心里是一个极度刚强的男人,老舅的无声痛哭是一股隐忍的悲伤,有感染力,我觉得我也应该哭,但我哭不出来,从小到大在外面跑,见过姥爷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我对自己很失望,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性情中人,情感丰富,不藏不掖,但在这种最需要大悲的节骨眼,我竟然没有反应,很失望,感觉自己无情又冷血,但我真的就是哭不出来,我就在旁边站着。
老舅哭完发了一会呆,点上一根烟,地上的白酒酒标已经熏黑了,老舅起开酒慢慢浇在火上,浇出了一个小圈,火灭了飘出来几缕烟,我这些年见到了不少人的离去,亲人朋友,长辈同辈,有默默无闻的,也有折腾出点动静的,不论怎么着,气化春风肉化泥,人死如灯灭,不管多大能耐的人,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段小小的记忆,眼睛要写瞎了,登机了。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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