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剧照  图源网络
祖母
文/杨逍
在广袤的松辽平原上,有一条很不起眼的小河,叫招苏汰河。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名字。每到雨季,上游湍急的河水夹带大量山区腐土,流入中下游平原,由于流速变慢,携带的泥土下沉,淤积成沿河两岸大面积良田。河的东岸,有个小小的屯落,那就是俺家四间房了。
我在那里出生,12岁才随父母搬到县城。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闭上眼睛,眼前还是时常流过这条清澈透底、仅没小腿的溪流来。当10月的风掠过原野,吹皱一泓秋水的时候,一个老人背着一个孩子在田间走过,偶尔弯下腰拾起散落在地垅里的一枝豆荚、一穗玉米。庄稼刚刚收割,大平原毫无遮栏,太阳升起来,看起来比平时大一倍还多。
那是奶奶背着我在拾秋。
奶奶是个农民,一生连个名字都没有。父亲说第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他随便填了个曹月华,实际上从来没用过,别人也不知道,都叫她钱老太太。她不识字,我上小学时,一次她拿出一张纸币问我是不是五块钱,我说是。她说我知道是五块钱,这几个字放在别的地方我就不认识了。在我的记忆中,奶奶在喂猪,奶奶在割草,奶奶在挑水,奶奶在摘菜,奶奶在河边放羊,奶奶在地里锄草,奶奶在灶边做玉米糊糊……我的生日,她偷偷塞给我两个煮鸡蛋:“别让你姐姐看见了……”
奶奶先后照看了儿女的九个孩子。冬天的早晨,她带着我们到地里拾柴。天干冷干冷,回到屋里,我们的手争着伸进奶奶的袖口里。回想起来,那场景就如同老母鸡张开翅膀护着小鸡躲避风雨一样吧。夏天的时候,我们像地里的土豆秧苗一样,无拘无束,四处乱蹿。腿划了一条口子,撒把土面糊上,生怕奶奶看见。连续几天大雨,河水涨的老高,奶奶急火火跑到河边,拉起一个又跳下去一个。
奶奶非常坚忍,一生劳作不息,但我见她哭过。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儿子,让他们离开农村孤身闯荡外部世界,回到家里,她偷偷坐在炕上落泪,那时候我很小,但是我记得。
家里极端贫困,三月的东北,冬天藏在地窖的菜早都吃完了,每顿饭都是玉米窝头就咸菜,我十来岁,吃不下去。我要到县里参加数学比赛,需要自己带饭,回家说别的同学都带馒头,我不带窝头了。奶奶到别人家里借了面给我做馒头。她偷偷地哭,一定是为了孙子吃不着白面馒头难过吧。叔叔要结婚,娶的婶子是城里人,奶奶拿不出一分钱给儿子,父亲把自己的一套半新的中山装给了弟弟,让他结婚穿的体面些,奶奶是为此感到内疚吧。
一般来说,至少大家都这样认为,知识和智慧是成正比的,实际上并不尽然。这就如同不识乐谱的瞎子阿柄能把二胡拉得幽怨深沉一样,知识是增长智慧的养料,但不是结出果实的土壤。有的人学富五车,但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的理解,却像一个弱智的孩童。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她不仅精熟农村的人情世故,而且能捉摸出外部世界的精彩,她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奶奶的最大理想是让孩子走出农村。一个农村老太太,死守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剥削阶级思想,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女念书。在农村中,男孩子长大要下地,女孩子长大要嫁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人说,你们家那么困难,咋不让孩子下地干活挣工分呢。姑娘也该找婆家了,还能收点聘礼。
爷爷有点动心,但是遭到奶奶的呵斥。她说,不念书哪行,饭可以不吃,书不能不念。这辈子不识字,下辈子还当睁眼瞎呀,什么时候能拔掉穷根啊!她为供儿女念书吃尽了苦头,家里没有钟表,早上看着天上的三星给做饭,生怕孩子迟到,连觉也睡不踏实;经济困难时期,粮食供应太少,每人每天只给二两七,奶奶吃的代食品最多,把脸都吃肿了。
为了供父亲念书,奶奶到四平她妹妹家借钱。到四平坐火车只需三角钱,可是她舍不得坐。顶着小雨,怀里抱着3岁的四叔,手里领着8岁的三叔走了来回。刘姥姥进荣国府打秋风,领着板儿坐马车去的;我奶奶领了两个孩子,60里的路程把三叔的鞋走出个窟窿,鞋底变成了鞋帮。刘姥姥得了二十两银子,欢天喜地而归;我奶奶两手空空,愁眉苦脸回家。没办法,那个年月,谁家都不富裕啊。
奶奶供父亲读完高中考了大学,奶奶供二叔上了中专进了工厂,奶奶让三叔念完初中进城招了工,奶奶送四叔参了军,奶奶凭着自己的双手维持了一个家,奶奶凭着自己的双腿走出了一条路,奶奶凭着自己的肩膀扛起了半边天。
我12岁那年,父母到县城工作,刚分了住房。一天三叔要到县城帮着收拾房子,我听说后,闹着要跟着去。她舍不得我走,让我过些天再过去,但是我哭着闹着要走——一个孩子对城市的渴望实在是太强烈了。就这样,奶奶站在低矮的土坯房前,送我走上了去城市的路。临走她给我了两块钱,后来都被我买小人书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经常在周六的下午,步行25里回到老家,我长大了,就骑自行车回去。再后来,每到放假,居住在吉林、四平、梨树的堂兄弟姐妹蜂拥来到乡下,给一年也见不到几个生人的孤寂的小村增添20几天的热闹时光。
那一年,妹妹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接到入学通知后到回到乡下。奶奶不知道北大为何物,只听说是中国最好的大学。心里美的实在痒痒,终于忍不住领着妹妹来到一大堆乡亲中间,说我孙女考到北京清华大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两个学校合并了。在艳羡的目光中,奶奶一脸幸福的表情。回来以后,奶奶自言自语:“一辈子没有显摆过,今儿个跑到人前去丢人了。”
我参加工作以后,和奶奶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那年春节期间我去看她,一进门她就哭着说你咋才回来呢。每次回来我都给她带烟,她都舍不得抽,而是卷自己种的烟叶。这次她接在手里,我给她点上,她划着火柴,给我也点上。我哭了。祖孙两个都不说话,只是抽烟,落泪。
第二年,她就变得老糊涂了,一开始还能认识亲人,后来连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都不认识了,自然更不认得我。第三年腊月二十九,83岁的奶奶离开了人世。父母那时正在北京,接到病危消息后急忙回东北,我女儿刚出生,没有回去。但是父母终于没有来得及看老人家最后一眼。叔叔说,奶奶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去世的。我始终相信,在那回光返照的一刻,她是清醒的,她在寻找儿子、媳妇和孙子,但是她太累了,她等不到了。我哪里知道,我给奶奶点的一支烟,竟然是我和她的诀别呢!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自从我在北京娶妻生子,就很少能抽出时间来回家乡看看,几年前又把父母接来长住,更是好几年没有回去。三年前,终于利用五一长假陪着父母带着夫人孩子回了一次老家,三个叔叔、一个姑姑也都回来了。全家人在一个上午给爷爷奶奶上坟,我们在地上长跪不起。夫人在旁边照相,6岁的女儿觉得很有趣。我没有苛求他们和我一样行此大礼,他们只知道土里埋的是我的爷爷奶奶,其他的并不知道。
回来的路上,夫人看到农家院落里疯跑的鸡,忍不住说:这才是柴鸡呢,快抓几只回去吧,女儿就嚷嚷着要下车。我听了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悲哀。夫人生活在城市,女儿更是连高粱小麦都分不清,他们不知道农家的鸡是要用来生蛋的。晚上,我坐在外面的杨木林子里,点了一支烟,吸进一口清冽的空气,不禁又想起奶奶给我过生日的两个鸡蛋来,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幸好,黑暗中,没有人看到我的脸。
~the end~
作者简介:
杨逍,用毛笔写字,用键盘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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