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图 | 《艋舺》剧照
文｜风马牛 （微信公众号：冯仑风马牛）
近期，一段视频在微博上走红：台湾黑社会团体松联帮精神领袖王知强去世，葬礼仪式规模宏大，前往告别人员多达 3000 人，豪车遍地，美女如云，视频末尾「松联集团」字样清晰可见。网友称其为「比小说还夸张的葬礼现场」，有评论说「盛大到我都想参加」。
「豹哥」王知强葬礼现场
长期以来，受香港电影的影响，许多人都更熟悉香港黑社会，例如古惑仔、三合会、抢坐馆、街头火拼这一套，但事实上，台湾黑社会与香港黑社会系出同源，都有 1930 年代大陆青帮、洪门的影子，但在不同的社会环境和政治体制下，台湾黑社会走出了一条迥异的路。全盛时期，遍布台湾各地的黑社会大小帮派有 1000 多个，他们不仅对违法勾当感兴趣，还常常与政界粘连不清。
直至今日，虽然早已披上「xx集团」的外衣，但黑社会群体仍然是台湾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而台湾本土的人文、经济、政治，早已留下深深的黑社会烙印。
01
要了解台湾黑社会，不得不提竹联帮，说起竹联帮，又躲不开陈启礼。
作为竹联帮首任总堂主（帮主），陈启礼的前半生，堪称是台湾黑社会从崛起到鼎盛时期的缩影。
1941 年，陈启礼出生在四川省广安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陈钟是法官，母亲萧玮是书记官。1949 年国民党兵败，陈启礼随父母迁往台湾，住在眷村。那里住的都是从大陆迁来的人，五湖四海，口音混杂，他们聚集在一起，和台湾本地人格格不入，「本省人」、「外省人」之分由此产生。
陈启礼这一辈人最能感受到这种格格不入。自小学起，他就与校内的本省人冲突不断，全班只有 3 个外省人，下课铃声一响，就是班里的本省人欺负外省人的时间。陈启礼难以忍受，但人单力孤，老师和家长也不当回事。直到上了中学，陈启礼加入外省人帮派「中和帮」，开始反抗本省人。
中和帮就是竹联帮的前身。陈启礼 16 岁那年，中和帮帮主因犯杀人罪入狱，中和帮顿时分裂，竹联帮成立。17 岁，陈启礼正式拜入竹联帮，外号「旱鸭子」。随着这群中学生毕业，走入社会，校园帮派也转变为街头帮派。恰逢四海帮被台湾警方打压，竹联帮趁机吞并其地盘，快速壮大。
1968 年，竹联帮正式确立组织结构，帮主为总堂主，下设总执法、总护法、总巡查三大职位，层层管辖。因为身先士卒，非常讲义气，陈启礼被推举为总堂主，年仅 27 岁，那一年，他刚从陆军预官退役。
竹联帮的组织结构
随后几年，陈启礼的日常与香港黑帮无二。
刚当上总堂主，陈启礼就在一场械斗中以少胜多，仅凭十几个人，成功对抗本省人帮派牛埔帮的上百人。帮内发生贪污案，有人卷款外逃投靠警方，陈启礼代表竹联帮发出追杀令，帮内成员公然在刑警面前砍杀叛徒四刀，他因此被通缉。因为其父主动向警方提供线索，陈启礼最终被捕，在绿岛监狱服刑五年半。出狱时，陈启礼刚满 35 岁。
绿岛监狱四面环海，犯人难以逃脱，专门收容最难管教的犯人。同一时期，陈启礼的狱友除了竹联帮和其它黑帮成员外，还有大名鼎鼎的文豪李敖和柏杨，前者嘴毒，骂遍台湾地区领导人。后者更绝，直接写了一本《丑陋的中国人》被列为禁书。
绿岛监狱大门
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了 5 年，陈启礼的思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出狱之后，他不急着回归竹联帮，因为此时的老大早已坐稳位子，他转而投身商界，成立「承安消防」，赚得盆满钵满。期间，竹联帮新旧派系内斗，与外省帮派械斗时丢盔弃甲，颜面尽失。在帮内元老三顾茅庐之后，陈启礼同意回归竹联帮，再次当上帮主，人称「鸭霸子」。
此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领竹联帮走一条不一样的路。据竹联帮二号人物张安乐说，陈启礼那时越来越像杜月笙，跟政治界、娱乐圈、党国大佬走得很近。不久后，陈启礼被台湾「国防部情报局」吸收，成了情报人员。
1984 年，受台湾「国防部情报局」指派，陈启礼带领竹联帮总护法吴敦、忠堂堂主董桂森前往美国执行「锄奸计划」。10 月 15 日，计划完成，华人作家刘宜良在美国旧金山家门口身中三枪，当场毙命。刘宜良何罪之有？他只是以「江南」为笔名，写了一本题为《蒋经国传》的书，蒋经国本人看到了不太高兴而已。
江南所著《蒋经国传》封面
很快，美国联邦调查局查出凶手为陈启礼三人。为了保护帮主，张安乐不停地在美国发表演说，声称「江南案」全是由台湾政府高层策划，陈启礼三人不过是执行者，这一说法随后就被美国联邦调查局公布的一卷录音带证实了，凶杀案变为政治案件，陈启礼三人顺势逃回台湾。
谁知一落地，陈启礼就被台湾警方以扫黑「一清专案」的名义，直接从机场逮捕，时任台湾「国防部情报局」的局长、副局长等人也被蒋经国一撸到底。不久，「江南案」在台北宣判，陈启礼被判无期徒刑，再次进入绿岛监狱。
1985 年 1 月 13 日，为了江南案的后续结果，蒋经国特意致电身在美国的宋美龄，称「儿用人不当，致有此变故发生，实深内疚，谨电禀报，伏恳母亲训诲，肃叩福安，儿经国跪禀。」全然是谦卑无辜的做派。
6 年后，被判无期徒刑的陈启礼假释出狱，成立多家公司，再次以商人身份行走江湖。
1995 年，陈启礼公开钦点黄少岑担任竹联帮第二任帮主，只作为「精神领袖」坐镇帮内。次年，台湾警方再次大扫黑，陈启礼被通缉，随即逃往柬埔寨，其台湾护照也被吊销，余生再未回过台湾。
2007 年 10 月 4 日，陈启礼病逝于香港，遗体被护送返回台湾，警方出动上百名警力维持交通秩序。11 月 7 日，陈启礼葬礼举办，轰动海内外，被称为「世纪葬礼」，超过 5000 人参加，其中不乏海峡两岸、香港、澳门、日本、柬埔寨等地的政商名流，台湾「立法院长」王金平担任治丧委员会名誉主席，就连陈启礼就读过的台湾东门小学，也由校长带着一群小学生到场祭拜。
陈启礼葬礼
不同于王知强葬礼上浮夸的豪车靓女，在这场葬礼上，闪光灯闪个不停，包括美联社在内的海内外媒体记者忙着现场记录，一群又一群黑西装鞠躬退下，黑白两道人人肃穆，唯有背景音乐《绿岛小夜曲》悠悠飘荡在灵堂半空。
作家张大春为其撰写挽联——
启节秉乎天，人从侠道知忠荩
礼失求诸野，路断关河望竹林
这是陈启礼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幕戏。
02
陈启礼黑社会生涯的后半段，涉黑又从商，还与政治搅和不清，虽然最终被逼远走异国他乡，但他仍然成为台湾黑社会争相效仿的对象。
1985 年，陈启礼重返绿岛监狱。同一时期，因为「一清专案」，台湾许多帮派头目也被抓进绿岛监狱服刑改造。陈启礼的经历让他们明白，帮国民党政府做事不一定稳妥，但有政治身份傍身总比赤条条混黑道好得多。
1986 年，台湾民进党正式成立。1988 年，蒋经国去世，李登辉就任台湾「总统」。
这一时期，台湾各大帮派头目在绿岛监狱里搞起了「串联」，当时竹联帮和四海帮在台湾势力最大，而且都是外省人帮派，为求生存，本省人帮派便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新组织：天道盟。出狱之后，这些帮派大佬盯上地区「议员」的位置，因为都是本省人，和当地选民沾亲带故，本省人帮派拉起票来更加容易。
竹联帮、四海帮也不甘示弱，他们拼不了人脉，便开始炒地皮，一块地皮当作农地买来，再疏通关系，作为商业地皮卖出去，反手就能赚上十几倍，这些钱用来买选票竞选地区「议员」绰绰有余。
除了拉关系、花钱买选票，台湾黑社会还会对碍眼占位的「议员」们痛下杀手。据统计，从 1993 年到 1996 年之间，台湾至少有 8 名县市「议员」或「议长」惨遭枪杀。
有钱也有手段，黑社会大佬们的政治道路走得很顺，天道盟的首任盟主罗福助就是其中佼佼者。罗福助人称「大猫」，1996 年，他当选台湾「立法委员」，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 6 年。期间，有不少同僚与他政见不和，有人被暴打一顿，有人住宅被喷油漆，还有人被公然绑架，关进狗笼。
罗福助竞选立法委员时留影
马英九曾任台湾「法务部部长」，看不惯在台湾政坛横行的黑社会人士，多次表态要强势扫黑，却被李登辉撤了职，李登辉也因为对台湾黑社会的明显放水而被称为「黑金教父」。陈水扁作为一个台南县贫苦农民的儿子，之所以能爬上台湾「总统」之位，也和他每逢重大选举都会亲自拜访地方黑社会大哥这个习惯有莫大的关系。
美国罗格斯大学犯罪学教授陈国霖曾对华人黑帮做过长时间研究，他认为：黑道人物在台湾是很好的助选人，因为他们长久以来在地方上有巨大的影响力，地方民众有纠纷时，通常会向黑道求助解决，他们比官僚系统更高效，也更公平。
据台湾警方统计，到了 2014 年，台湾有黑社会背景的地方「议员」已经超过三分之一。
就这样，陈启礼的个人选择，无意间为台湾黑社会指明一条发展道路：只要拿到选票进军政坛，不单可以获得一张高度司法豁免权的护身符，还能从中牟利。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黑社会都有机遇、有资格选择从政。陈启礼人生的几次低谷，都是通过在商界翻滚，从而东山再起。当黑社会成员在草莽时代积累下足够多的资本，像陈启礼一样经商，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陈启礼（左）与张安乐（右）
张安乐就是通过经商成功「洗白」的台湾黑帮大佬之一。
张安乐是和陈启礼同时代的人物。当年陈启礼因「江南案」被困在美国时，张安乐通过舆论造势，为陈启礼争取到返回台湾的机会，自己却在美国坐了十年牢。那时，张安乐在竹联帮里身居高位，人称「白狼」。
虽然竹联帮起源于校园帮派，但真正高学历的成员不多，张安乐算得上是个特例。中学时期，他参与帮派事务荒废学业，后来通过补习，考上淡江文理学院历史学系（后来的淡江大学，台湾第一所私立高等学府）。1979 年，张安乐赴美就读于内华达大学，主修资讯管理系统与会计，后来又考上斯坦佛大学，主修作业研究。在美国的十年牢狱生活里，张安乐也没闲着，拿下了社会学与心理学两个学士学位。他一共拥有 5 个学士学位，2 个肄业未完成的硕士学位。
1996 年，台湾大扫黑，陈启礼逃到柬埔寨，张安乐避居大陆。
那时，张安乐的公司韬略集团已经从美国爱达荷州迁到中国大陆 6 年了，主营安全头盔。
2005 年，张安乐在大陆成立「中华统一促进党」，自行出任「党总裁」，该党主张通过和平谈判的方式，取得对台湾最有利的台海两岸统一方式。2013 年，张安乐手捧一本自制的一国两制宣传小册子返回台湾，一下飞机即被逮捕，但因为 17 年前遭通缉的罪名已过法律追诉期，交了百万新台币作保后，张安乐重获自由。
此后张安乐一直在为「台海和平一国两制」的政治理念奔走。2014 年，他与占领台湾「立法院」的反服贸学生对话，劝导他们离开。2019 年，两岸关系恶化，民进党人士发表挑衅言论，表示「剩一支扫帚我都跟你拼」。张安乐随即召集 200 名党成员，用货车运了一副棺材堵在台湾「立法院」门口，愤怒回击：「他们（民进党）说要战到一兵一卒，谁是那一兵一卒？他说要拿着扫帚，谁要拿扫帚？我们台湾人都死光了！民进党官员哪个人的儿女在部队？全都在『国营企业』，却要台湾人民去当炮灰。」他以棺材表决心，愿意随时为两岸和平统一奉献生命。
当张安乐自称「政治义工」，整日为两岸和平统一发声时，他的韬略集团在头盔行业已经做到全球第一，产品远销海内外，年销售额超过 1 亿美元，在广东东莞，其工厂员工超过 5000 人。
在韬略集团的官网上，赫然写着这样一句话：「该集团之国际及侨社背景对国内之经济发展文化交流有相当功用，其中尤以两岸三地关系之促进殊有价值。」
03
然而，无论有过多么跌宕起伏的故事，陈启礼所代表的台湾黑社会鼎盛时期终究过去了。在后陈启礼时代，无论是进军政界谋求洗白，还是投身商界潇洒度日，都只能证明一件事：光走黑社会这一条路，走不通了。
以台湾最大的黑社会帮派竹联帮为例。1995 年，陈启礼亲自指定「么么」黄少岑继任帮主，但之后为了躲避台湾警方多次扫黑，黄少岑常常离开台湾，导致其帮主权力被长期架空。直到 2007 年陈启礼去世，黄少岑才真正掌控竹联帮，如今，他已经 71 岁高龄，但竹联帮受台湾警方屡次扫黑影响，渐渐将产业洗白，已不复陈启礼时期的兴旺。
台湾黑社会的主动低调与转型，也体现在第一代大佬们子女的出路上。《战国策》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黑社会是一条光明大道，想必「黑二代」们也会继续走这一条路。
但事实上，老谋深算如陈启礼，有三子三女，没有一个走上黑社会道路，除了一子陈楚河成为演员之外，其他子女的身份都鲜为人知。高调如张安乐，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执意加入竹联帮，1998 年在与四海帮火并时被乱刀砍死，次子经商，幼子常年跟在张安乐身旁。嚣张如罗福助，打人、绑架都不是事儿，但他的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从政，大儿子已经做到了「省议员」、「省咨议员」的位置。
当台湾黑社会主动低调，融入现代社会秩序之后，「黑」不再那么「黑」，但「白」也不是从前的「白」了。
有意思的是，台湾黑社会还曾影响过一代大陆人的娱乐生活。
1990 年代，在陈启礼的要求下，与他一起参与过「江南案」的吴敦成立了台湾长宏影视股份有限公司，开始从事影视制作。1992 年，由刘德华、王祖贤主演的《庙街十二少》上映，讲的是一个香港黑社会大佬之子的故事。随后《旋风小子》、《中国龙》、《乌龙院》、《十兄弟》、《功夫灌篮》等大热影片中都有长宏影视的参与。2000 年后，长宏影视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大陆电视剧市场上，《乌龙闯情关》、《倚天屠龙记》（苏有朋、贾静雯、高圆圆版）、《铁齿铜牙纪晓岚 3 》、《刁蛮公主》等电视剧也都在各大地方卫视热播。
如果长宏影视坚持下去，未必不能成为台湾版「正午阳光」。可惜，在 2007 年陈启礼死后，长宏影视归于平淡，再无新作。
这版倚天屠龙记豆瓣评分 8.4
自 1949 年以来，台湾黑社会一直是台湾政治的微观景象——
党禁解除之前，国民党高压统治，本省人外省人争夺资源，进而演化为本省黑帮和外省黑帮的斗争；党禁解除之后，国民党、民进党拉扯角力，党派把黑社会当作工具，反过来，黑社会也将党派作为避难所。但终究，在一个高速运转的资本社会，黑社会作为一枚老旧齿轮，转着磨着，棱角就没了，曾经的快意恩仇也就淡去了。
时代变了。
陈启礼曾引用过杜月笙的一句话，「黑帮是政治的夜壶。」这也许是「江南案」后，他在绿岛监狱 6 年的最深的感悟。夜壶这种东西，适合藏在黑夜里，正如乱世才需要黑帮，时局安定了便显得多余，只能被一脚踹回阴暗的床底。
「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陈启礼生前最喜爱这首诗，不知他在柬埔寨念起这首诗时，是不是也预感到：台湾黑社会的秋天来了。
[1]陈国霖：帮会与华人文化，（香港）商务印书馆
[2]曾芷筠：「张安乐专访」江湖大哥的光复节，镜周刊
[3]陈林峡、周露霞：当下台湾电影中的自然、黑帮与音乐，浙江传媒学院学报
[4]柳茂川：竹联-我在江湖的回忆，大是文化
[5]郑纲：中国黑社会秘史，经济日报出版社
[6]李达：蒋纬国传，广角镜出版社
[7]孟静：因父之名，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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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作者 | 毛洪涛    主编｜王滔  
编审｜陈润江    顾问｜王淑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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