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
前不久才在讨论游戏《巫师之昆特牌》“特供”图画的事件中,讨论过文艺作用对于人的影响,作品监管的问题,没想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再次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家长对孩子们殷切的关怀和期待,《奥特曼》等许多动画片被全网下架,这本身的对错完全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如同那篇文章所探讨一样,我们都知道这种“精神以形补形”的方式是荒唐的,因而这种直接的“封禁”完全无法取得效果,只会徒增别的伤害。
今天我们想讨论的问题是,这个如此明了的对错,总是对我们如此明了吗?想想你也许支持过的“直接禁止”,其关于民族大义,关于环境动物保护,关于性别、种族、平权,也关于社会公正。
“直接禁止”是互联网言论的一种巨大诱惑,面对所有关心的话题,都有这样的“直接禁止”的提议,似乎这就可以从“根本上”解决我们关心的困境。
当面对动画片被封禁的荒唐,我们今天不再专注于“文化审查”问题,而是来看看“禁止”这个问题,因为跳出动画片,我们还有对诸多人事物的“封禁”需要。或者说,一种“恶”是不是可以禁止的,让我们来对“恶”做一种发生学的探索。
01.
恶的发生
下架动画片的逻辑中,一种最简单直观的原因,就是这些动画片中有太多的“暴力”,而小孩看太多“暴力”就会模仿“暴力”。在这样的视野中,“暴力”好像是一种兴趣,拥有对“暴力”兴趣的人就会作出出暴力的举动。
这种反思实在是太简单太初级了,仿佛人就长着一个“暴力器官”,而观看暴力,就是对这个暴力器官的刺激和增长。按照这种逻辑,除此之外,我们还长着个“阴暗器官”,长着个“抑郁器官”?
看看历史吧,最可怖的暴力是如何发生的?是因为对“暴力”的兴趣吗?还是因为对“荣誉”的兴趣?对“权力”的兴趣?对“崇高”的兴趣?对“纯粹”的兴趣?对“认同”的兴趣?
暴力在社会中,显然不是一个“兴趣”,而仅仅作为一种“工具”。
人们总为了崇高而杀戮和施行暴力,而非为了追求“邪恶”。这是一个重要的视角,让我们可以跳出简单的“恶生恶”,“善生善”的初级反思,认为对恶的理解和遏制,就是控制和剪除“恶动机”与“恶倾向”。我们将恶行理解为来自“恶人”的“蓄意恶念”,这实在是缘木求鱼。
人是如何变得阴暗而无望的呢?是因为他们接触了“无望”的思想吗?还是如尼采所说,是“多变而夺目的光辉”照瞎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进入一种“壮年的自我主义”之中,从而变得犬儒,在犬儒中无望呢?
这几乎接近一种基础的“心理学陈词滥调”,就是并非是境况本身让人失望,而是过高的期望让人失望。
我们在这里已经接触到两种发生的机制,也让我们看到真正恶行产生的背景,在第一种情况中,我们可以发现,“暴力的趣味”从来不会是一种最显著的趣味,不管是动画片中的简单暴力,还是被电影工业所包装的暴力美学,对于培养出在实际生活中对实际暴力的“兴趣”,其实都没有很大的吸引力。
《迪迦&戴拿&盖亚·奥特曼:超时空的大决战》
真正令人迷醉的是“正确”,即在某种理论和视野下,可以取得一个绝对“正确”的位置,因而对应地产生一种绝对的“恶”,面对这种绝对“恶”,一切手段都是必要而合理的,这时“暴力”作为一种工具才浮现出来。
这种“真理性”的位置才是存在于社会中的真正诱惑,而从这个位置所产生的暴力,是所谓描绘暴力趣味的作品所远远不及的。
在第二个情况下,我们会发现“阴暗”并非来自想象中的“深渊”,而是过于强烈光芒投下的阴影。
是对于成功、人生意义、社会贡献、集体价值等概念的单向度的阐释和构造,而将整体社会塑造为不可能成功,不可能获得人生意义,不可能积极实现社会贡献,难以维持自我的情况,才让人真正的绝望。与之相比,阴暗的文艺题材本身,或是一两句话语,实在无法真正让人阴暗。
这便是我们在之前多篇文章中都提到的视角转换,即世界上当然很少有人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恶人”,而诸多恶行都是在“光辉”的背景下产生;而阴暗与抑郁也并非人追求阴暗抑郁,或产生对阴暗抑郁的偏执,相反是对于光辉生活的单向度构想中,生活的可能性才在其中快速坍塌。
此前我们讨论说,今天的人感觉“虚无”、感觉“人间不值”,恐怕和太宰治没什么关系,这是一种现代生活形式内含的价值缺失。
原因我们今天将进一步讨论,现在并非存在一种弥散性而无处不在的“虚无”,在朋友圈、微博,甚至在更主要的叙事中,我们有的是山呼海啸的“宏大价值”,有的是层出不穷的“榜样人物”,有的是黑白分明的善恶审判。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还会“虚无”,还会“人间不值”呢?我们便能知道,出问题的不是对阴暗和暴力的描述本身。
02.
知白守黑
老子在《道德经》中有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中文环境对这句话的理解偏向为人要韬光养晦,但我认为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对这句话有着更好的认识。
他在《论真理的本质》初稿中写过:
“自由是(出自存在者本身的)去蔽着的让存在;它将自身揭示为真理的本质。现在它将自身显示为:此作为真理本质的自由在其本身中就是向神秘(Geheimnis)的补充性的开启。那知光亮者,将自身隐藏于黑暗之中(老子)(Der seine Helle kennt, sich in sein Dunkel hüllt――Lao-tse)”。
这话当然晦涩,简单说说我的理解。这是海德格尔关于真理理论的巨大转向,可以关联陈嘉映老师的文集《走出唯一真理观》给予理解,即自由就在于对于显然“真理”的怀疑,这种怀疑当然不是“逻辑的”,或者所谓“证伪性”的,因为真理既然作为真理,就是其本身看上去“无懈可击”。
凡我们自己依据身份出发,或依据我们既有的偏见,所愿意相信的那些水晶般清澈的世界观和理解,我们自己都陷于一种真理的诱惑中,在这个位置上,我们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任何资源去怀疑我们已经相信的东西。
这就是真正“暴力”的来源处,连我们自己都会忍不住希望通过“直接禁止”或“严厉处罚”的方式来对待我们视域中的恶,并对其恶的位置不由分说,这是一种真正恐怖的来源。
《浪潮》
在这里,“另外的可能”只能是神秘的,是信念的,即除了我们自己的理解外,是否还存在一种别的理解,让“我”发现自己是错误的,而“我”所憎恨的人,或“我”认为绝对荒唐错误的人才是正确的呢?这个时候不得而知,因而将处于一种“神秘(Geheimnis)”的“补充性开启”。
这并不要求你立即放弃自己现有的判断,但需一直尽力维持着别的可能的存在和探索。
这就是“知其白,守其黑”的道理。不管看上去多么伟大而辉煌的东西,多么紧要而迫切的东西,多么绝对真理性的存在,这是我们已知的,在这里被称为“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存在着错误的可能性,或存在一种其他的正确,虽然看上去与现有的截然相反,但依然是正确或合理的,这就是其“黑”的部分。
守住这个“黑”,对于什么可以封禁,我们将有完全不同的标准和看法。
03.
听到“保护”,先理解“伤害”
当我们存在一种价值导向,不管是一种平权,一种生活风尚,还是一种意识形态,都有多种方式实现。其一当然是将我们认为“恶”的东西予以封禁或惩罚,这自然不必说。
其二是不就“恶”进行探讨,而专注于“善”,之前我们探讨过一种“善上智慧,恶上天真”的观念,今天我们也不想单纯说任何“封禁”有多么坏,多么愚蠢下流,而是专注于不封禁后还能如何的探讨。
可以简单理解为,存在一种价值导向,既可以专注于建立规则,形成奖惩,也可以专注于建立伦理,专注于教化。
当然还存在着一种方式,就是专注于环境的改变,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道理。请记住这三个手段,封禁、教化、改变环境,它们当然并不互斥,针对一个具体问题,当然可以三管齐下,不过我们要理解它们的区别。
首先就是“封禁”的问题,所有“封禁”都大多行“保护”之名,如动画片的封禁就是本着对儿童的保护。但封禁本身的代价呢?世界上有免费的封禁吗?或许没有,拿动画片封禁举例,网络平台流量的损失,版权持有方利益的损失,观众观看的乐趣和收益,在“封禁”之下都是直接的代价。
天下没有免费的“封禁”,这是一个非常基础的观念。
在这个基础上,当然不会主张一切封禁都不合理。对于整个社会,当然存在实际的,显性的伤害,如用工的显性性别歧视,如劳动制度对于劳动者合同权益或合理权利的显性侵害。
甚至小到你在街头看到一个人正在殴打另一个人,从理论的合理性上,这种殴打可能合理吗?当然可能,也许被殴打者犯下天大的过错。但即便如此,你上去拉开劝架,事后都不会有人认为你犯下了某种过错,虽然你可能阻止了一个人非常合理的复仇。
面对这种直接的伤害,诉求对具体加害者(而非进一步推知的抽象群体)行为可能的“封禁”,当然是合理的。
然后我们就遇到动画片封禁的逻辑,在这里,动画片观看与“暴力”、“阴暗”的关系,则不是一种实际的显性伤害,而是某种“推断”,某种理论的可能,甚至是家长“揣测”的简单集合。这与互联网上许许多多被主张封禁的东西一样,都仅仅存在一种“推断”的伤害——“也许会有伤害吧”,“应该会导致不良影响吧”。
通过理论作为中介,通过证据链条作为中介,通过猜忌作为中介,被发明的“伤害”。在这里,封禁就成为一种不可接受的方式,而应该采取“教化”。原因简单到,“封禁”不可以选择,而“教化”可以选择不听。因而封禁是高代价而伤害自由的,而教化是低代价而不危及自由的。
在之前的文章我们就多次提到,形如“言论自由”这样的自由权,甚至在讨论即使言论发生“显性伤害”的时候,是否依然拥有自由(例如辱骂)。就更遑论现在仅仅在“推断可能伤害”的情况下,是否应该侵犯这种自由了。
当然,对于接受“唯一真理观”的人,“推断的伤害”当然完全等价于“必将发生的伤害”,因为在他们脑海中仅有这一种可能,因此“显性伤害”与“推断伤害”的分野,并不像上面所说的那么清晰。
其三,也是在封禁动画片中产生的一个理由,即孩童会模仿动画片中的内容,如小孩间的暴力,或动画片中人物在冰面玩耍,也会导致孩童去冰面玩耍。不知道是不是在没有动画片之前,孩子就相敬如宾,对父母的限制言听计从、从来不会做危险行为。
还是由于生活经验的缺乏和年岁的缘故,孩童总是对“风险”缺乏谨慎,因而需要抚养者更多照看?
《迪迦&戴拿&盖亚·奥特曼:超时空的大决战》
仅用冰面玩耍这一件简单的小事举例,如某市有一片河面,冰层并不牢靠,为了没有孩童在冰面玩耍罹难。这个时候要做的是封禁带有冰面玩耍情节的动画片,还是在这个地方对河面进行更好的进入管理呢?
这就是我们说的“改变环境”,很多事情的发生压根就不是一个“认知”问题,而是一个管理和环境的问题。
虽然我们都恨“一刀切”,但仅仅在我们不那么关心的事情上。实际在我们真正在意的事情上,我们总是呼唤“一刀切”。当我们真诚面对自己,意识到对“一刀切”的渴望,存在于我们广泛的情感和真理认识中。
而这对其他人是巨大伤害。今天,我们探讨三种针对问题的解决方法,而仅仅在面对显性伤害的时候,“封禁”才是一种可能的策略。而在其他地方“封禁”本身带来的伤害,总是被忽视,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保护”,什么别的也容不下。
尾声.
最终还是要回到“诱惑”上来,崇高的诱惑,荣誉的诱惑,伟大的诱惑,悲剧的诱惑,魅力的诱惑。就是这些诱惑让我们的眼睛直勾勾的,什么别的都容不下。
在这种诱惑的视野下,暴力变得平常,残酷变得必要,封禁变得合理而迫切。
所以我想改“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为“取法乎上,求乎其中”,这里也暗合着“知白守黑”的道理。抵制诱惑,就是抵制对任何事情可以彻头彻尾地达成终极目标的奢望。
所谓求乎其中,就是知道任何处境改善,最后都必将走向一个妥协和中道的位置,这不是一种“退而求其次”,而是这个“中”才是最好的位置。
只有这样的情况,我们才可以抵御魅力,抵御听到自己“顺耳之言”时候的飘飘然,甚至言听计从;抵御宏大叙事,抵御单一符号和理论带来的世界清晰性。我们不需要纯白的理解,也从不追求纯白世界的降临,不仅如此,还需要警惕,它可能带来比“黑”还更严重的危险。
小到几部动画片的封禁,大到更加巨大的雄伟叙事,以至历史的线索和理解,都建立对“纯白世界”的渴求上,在理论中完全消灭一切晦暗,“直求其上”的努力,而这样的努力在历史中一次次被证明适得其反。我们从动画片的封禁上看到了荒唐,就更要看到在我们自己身上这种类似的荒唐。
我们要明白真正广泛的恶行,从来不来自于我们想象中的“黑暗”,反而都是纯白世界巨大辉煌投下的暗影,这些暗影顶着光亮前行,恶才如光芒一样四射蔓延。这是我们要一起克服的诱惑。
最后,我们文章绝对不是说“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世界是“知白守黑”的,是对于“白”的认识,与“黑”的补充性的结合,它们最后并不会融合为灰色。
一个谨慎的人,一个克服了“纯白诱惑”的人,不是一个相对主义的人,更不是一个唯唯诺诺、踟蹰不前者,他只是找到了更坚实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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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呀,奥特曼
曾经教过我们很多道理
*本文原名《从封禁奥特曼,到我们内心都渴望的封禁》,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文章头图来自《迪迦&戴拿&盖亚·奥特曼:超时空的大决战》,编辑:苏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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