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若在鲁迅看来,一定乏味得无可救药
(鲁迅,1881 年 9 月25日—1936 年 10 月 19 日)
担心鲁迅被遗忘大体是件多余的事。他是教科书里的人物,每个学生都不得不摇头晃脑地朗读过他的文章;他是社交媒体上的红人,b 站上的 up 主纷纷从他身上攫取素材,利用他形象的搞怪贴图被制作了一张又一张;他是校园里的研究对象,一再被阐释、解读,研究者们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目的,反复确认着他的位置。
鲁迅的遗言是“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今天,恐怕他又要在另一个世界恼怒一次。今天的推文,与其说是出于喜爱、尊敬的纪念,更是一次通过鲁迅对我们时代的检视。如今很多对鲁迅的感情和认识是值得怀疑的,他常常沦为一个重要的符号,除此之外,鲁迅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和今人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却鲜少被述说。单读制作了一份“鲁迅问卷”,将以下问题抛给了朋友们:
接下来是他们的回答。
止庵
学者、作家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到今天为止,现代文学大部分作家都没有声音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作品可能只留在中学课本上,在大学中文系的文学史课堂上,但在社会上不大被注意了,他们丧失了读者。然而鲁迅还是一个有声音的人。
第一,我觉得他现在还有声音、还被关注是一件好事。除去鲁迅作品本身的魅力,这里有一部分政治原因。他被持续神化这个事情,可能也会造成很多人不愿意谈他。鲁迅成于此,也毁于此;得益于此,也受害于此。我觉得,其实鲁迅还有好多地方没有被人真正了解,我们常看到的那个鲁迅可能是被片面化的、被歪曲了的。
这样一个符号性的作家的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上可能都是少有的。比如苏联当年推崇的作家,现在那地方都很少人阅读了,但鲁迅一直跟着我们,仍然与我们的历史有关系。鲁迅是官方话语的一部分,同时又是民间话语的一部分,这两个话语之间互有冲突、各说各话,这是奇妙的现象。我觉得鲁迅被娱乐化可以说是正常现象,某种意义上,这是对官方话语神化鲁迅的一种反驳,你神化他,我就娱乐他,网上很多生造的鲁迅语录、鲁迅表情包都跟这个有关系。
第二点,可能这现象也不全部违背鲁迅的意愿,因为他的性格中本身就有这一面。他喜欢热闹、爱出风头,跟五四同时代不少人都不同,这也是他不能与那些人相容的原因之一。当时废名还曾批评过鲁迅:你本来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怎么归入多数党了呢?
鲁迅确实喜欢引人注目,但他这样做也不仅仅是为了名声,更多来自他性格的根底。他有非常强烈的反叛意识,挑战很多社会规范,如果你让他沉默寡言,他就偏要发声。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在 20 世纪 20 年代,鲁迅已经非常有名了,他的作品那时候就开始被翻译成外文,这在当时的中国作家中几乎没有。他的名声早已奠定,他又喜欢扩大自己的名声,所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反了,不是我们愿不愿意跟鲁迅做朋友,而是鲁迅愿意不愿意跟我们做朋友。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很念旧,中国人传统的好习惯他都有,他又喜欢和老百姓、普通人打交道。他也特别嫉恶如仇,特别讨厌两种人,第一种是“伪先知”,第二种是“庸众”,他这一生主要反对的还不是做官的,他更讨厌这两种人。
他是一个有大爱、有大恨,而且把爱和恨都表达得超出限度的人,可能他只愿意和少部分人做朋友,比如他和许寿裳一辈子都是朋友。他也结交过很多年轻朋友,但是又认为其中很多人不怀善意,把他得罪了,对这些人他就会加倍打击。在他生命的中期和早期,他结下的一些友谊延续终生,也有很多半途而废。他在晚年喜欢冯雪峰、胡风、萧军、萧红等人。
鲁迅对人的态度是捉摸不定的,甚至难以把握。在《两地书》中,他说自己的老朋友钱玄同“胖滑有加,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对此钱玄同说,在关系好的时候,我唠叨他爱听,现在还是那些话,他就不爱听了。
鲁迅对那种投机取巧的人抱有很大的愤怒。举个典型的例子,比如叶灵凤曾经为上海的杂志画插图,剽窃了日本插画家蕗谷虹儿的作品。鲁迅和叶灵凤都是在内山书店购买的蕗谷虹儿的原版画册,他发现了叶灵凤的剽窃。鲁迅对此的揭发的办法是他自己出钱出版了一本《蕗谷虹儿画选》,让大家看看,他说出这本书就是为了戳穿叶灵凤。
鲁迅的好恶常常是过度表达的。最早出版的《呐喊》有 15 篇小说,创造社的成仿吾写文章评论说:《呐喊》中只有一篇《不周山》好,其余都不好,鲁迅就在《呐喊》再版时删去《不周山》,并说,这回留下的都是“不好”的了。
他处事的方法是:矫枉一定过正,报复一定要加倍。周作人曾经转述过鲁迅的一句话,很能见他的特色:“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
有人说过“勿骂不如己者”,意思是你不要骂不如你的人,因为把自己降低了。但是鲁迅是专门骂不如自己的人,因为他看不起这些人——他也确实有资本看不起这些人,他曾经骂过的叶灵凤、梁实秋、章士钊,都是他看不起的。鲁迅就是这样的性格,可爱的时候非常可爱,可怕的时候又很可怕。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其实鲁迅最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做人方面。
我个人的性格中有好多传统的因素。我向往的大概接近于儒家,孔子的“仁”,你把别人当人,别人也把你当人。我平常行事的风格大概接近于庄子,尽量散淡一些。但我骨子里其实接近于法家,也有一种硬的东西,这是从老子、韩非子那里来的,中间的媒介就是鲁迅。鲁迅对我的性格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他这个人对我有一种特别大的诱惑。我和鲁迅研究界的一些人不大说得到一块儿去,因为我喜欢的鲁迅身上的东西,他们不大留意,或者有意回避;他们留意的东西我又觉得不重要。
首先是他的文化根底,有傲视天下的本事。然后就是他的性格和行为,反应起来不计成本。比如晚年他的身体很不好了,有人劝他集中精力写些传世之作,这反而刺激他偏去写杂文。他才不管你们期待我如何呢,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一个对身后事没有太大期待,或者说绝不担心的人。
我很喜欢这个人的骨子里那种很黑暗的东西,但现在不少人把他整个给看反了,以为他很光明似的。其实黑到极致就是光,冷到极致就是热。做什么事情他都不相信这件事能做成,然后才去做。实际上他不是一个像胡适那样很“合格”的启蒙者。鲁迅一边启蒙,一边疑惑这有用么;一边说话,一边质疑自己的话没人会听。
所以鲁迅能写出《野草》,这种作品胡适、周作人都写不了。《野草》真正揭示了人的精神世界最黑暗、最深邃的那一面,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少有的。揭示灵魂暗处所达到的这种深度,在他的小说里也有很多表现。我觉得鲁迅被误读为一个专说正面的话的作家了,变成一个很光明的作家了,其实他最瞧不上这种专说正面的话的人。他是个拆台的人,不是建构的人,所以他没有什么“信”的意见,基本都是“疑”的。他喜欢猫头鹰,他是那种给这个世界说真实却不好听的话的人。
但是到了晚年,30 年代后在上海,鲁迅的思想转变了。这时他丧失了之前自己的一些东西,有些偏信了,比如对苏联、对无产阶级的看法。当然这时他仍然有很多真知灼见。他从来都在质疑,然后质疑这种质疑,然后质疑对质疑的质疑,这样一直质疑下去。但同时,他写文章、做事又是非常认真的。
提到鲁迅,我常举一个例子:叶灵凤在一九二九年十一月《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小说《穷愁的自传》,主人公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鲁迅一九三一年七月二十日在社会科学研究会的讲演《上海文艺之一瞥》有云:“……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及至《中华日报》的副刊《戏》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九日创刊,开始连载袁梅(即袁牧之)所编“大众语的实验剧本”《阿 Q 正传》,十一月四日第十二期登出叶灵凤画的插图,并有题词:“如果生在今天,阿 Q 决不会是这种模样。”鲁迅十一月十四日作《答〈戏〉周刊编者信》(载十一月二十五日第十五期),顺手写道:“叶先生还画了一幅阿 Q 像,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我觉得这里的鲁迅太可爱了。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我最不喜欢的是“假如鲁迅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这个话题。第一,这是个伪话题,他活不了这么大岁数;第二,你不能老指望他活着发出反应,你干什么去了呢?说实话,鲁迅反对的就是这个,所以临死的时候他说,死了赶紧埋掉,拉倒。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假设:如果他活着,他会怎么说。人们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上,不知写了多少篇文章,这可以说是知识界的怪现象了。但同时也是令人悲哀的,因为说明鲁迅关心的问题,现在都还存在。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现在来看,鲁迅、胡适他们那一代人关心的问题一件都没解决。我现在觉得,可能根本上来说,改造国民性的想法就是错的,国民性这个东西改不了,启蒙半天还是老样子。鲁迅批判过的东西,无论是深层的,表层的,现在几乎全部存在。
在我看来,思想本身就是一种存在,不需要通过改变现实来证实它的存在。假如没有这些思想,我们的现实更黑暗了。不要把效果作为衡量思想的标准。中外先贤们说的话,绝大部分都没实现。譬如你读《论语》,就会觉得孔子讲的道理很简单,但就是迄今也实现不了。我常引用《庄子》里的一句话:“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觉得这里借尧之口说的几件事要是真能实现,就是一个理想的社会了。但这些话让我们知道世上有“好”和“坏”这两种区别,即使现状并非我们知道之后就能改变。我觉得孔子是这样的存在:大家都顺着一个斜坡往下走,回头一看,有个人与所有人背道而行,只留下一个背影,那就是孔子。鲁迅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个背影,但是他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方向,这就是他的意义。
李静
文学评论家、剧作家
Q1:鲁迅是社交媒体上一个很热的符号,你怎么看?
社交媒体上的“鲁迅”有多可爱,就可以知道鲁迅消费者们对他有多担心。你看那些鲁迅表情包,严肃肖像和逗比言语之间的反差,将毒舌迅哥成功地反转成无害的喜剧人物。短视频里,博主们关注他是怎么活的,重于他是怎么写的。出于社交礼仪,重在揭示他的“正能量”,对他的“恶声”尽量消音处理。我们这个时代若在鲁迅看来,一定乏味得无可救药——一句重话都受不了。
Q2:如果鲁迅生活在你的身边,你会愿意和他做朋友吗?
Q3:鲁迅如何影响了你?
这问题值得三万字。简言之,他影响了我的心肠。
初被鲁迅吸引,是大学读他的《野草》时。但真正与他相交,还是酝酿《大先生》剧本的三年间,日夜读他。这时期读《死火》会哭,念《故乡》和《社戏》会哭,翻《写于深夜里》会哭,看他给曹白、萧军、山本初枝的信,更会哭……当然也笑,他的杂文和信,常常是很逗的,但我觉得笑不如哭来劲。
他对我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写了一部以他为主人公的戏,不由自主吸取了他的《野草》风格。
Q4:你最不喜欢现在对鲁迅的哪种解读?
Q5:鲁迅当时关心的哪些问题,今天还在被关心?
几乎鲁迅关心的所有问题,今天都被关心着,甚至危机更迫切。
孔亚雷
小说家、翻译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李美真》
我更不敢放肆地以什么名义强迫他,年轻人往往不懂这是朋友之间的必要分寸。
电视剧《觉醒年代》中的“鲁迅”(右)
作家,小说集《月球》即将出版
《觉醒年代》中的“鲁迅”
(空)
电影《阿 Q 正传》
大学的时候,我旁听中文系的课,然后接触了《鲁迅十五讲》以及《且介亭文集》《野草》和《故事新编》,后来几乎看了他所有杂文。那时候叛逆,总想怼我的本学科——社会学,也想怼社会上任何看不惯的事情。所以看他杂文真的太过瘾了,一篇杂文顶得上好几份《南方周末》,考中文系研究生的时候,复习一会儿就要拿出来读一会儿,处于一种持续上瘾状态。
先说“文学/政治”这个参照系。必须要清楚,今天鲁迅的各种文本、周边的广泛传播得益于官方的默许。这一点足可以说明,此时的“鲁迅热”和 30 年代彼时的“鲁迅热”有根本的不同,彼时,书是要禁的,人是要抓的。而此时,更类似一种共振和共鸣。这背后的政治意图越强,越有利于巩固 50 年代建立的文学正统(这不代表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不应该被重视),以及这正统之上的主流意识形态。至于鲁迅的文学怎么样,反对谁,拥护谁,批判了什么,那都是过去式了,鲁迅批评了旧时代,我们铭记他,拥抱新时代。新时代里没有那些东西了。如果谁要更进一步,借古讽今,那是不能允许这种“原教旨主义”死忠粉存在的。至于纯文本意义上的文学价值,至今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些 quote 和断章取义的廉价鸡汤,没人有兴趣了解一下“死火”“求乞者”或者“铸剑”背后的隐喻和意象。换言之,我们依然没有重视哪怕任何一种鲁迅文学的价值。
关键词
阿Q
作家
思想
《野草》
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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