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9月8日,湖北宜昌三峡大学图书馆,考研学生排队等待开门。 (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5704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2021年9月24日,2022年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预报名系统开启。研究生招生规模在2020年首次破百万,报名人数增长幅度更大。
  • 预报名开始前,一场研究生教育改革正在展开,一些学硕被取消,专硕继续扩大规模,越来越多专硕从两年改为三年,有高校几乎一刀切,也有高校称这是“大势所趋”。
  • 既是大势所趋,从中既能看出研究生教育存在的不足,也能一窥市场对人才的需求,毕竟,专硕自诞生起,就指向服务人才需求。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俞靖昊 王辰元
责任编辑|吴筱羽
2022年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预报名开始前夕,一场涉及过百万学生的研究生教育改革次第展开。
复旦大学经济学院(下称“复旦经院”)大四学生林文曦,为保送本院研究生做了一年多准备,直到4个月前,他想读的12个专业都被取消了。准确地说,学院决定从2022年起,不再招收学术学位硕士研究生(即学硕),该院370个研究生名额,将全部招收专业学位硕士(即专硕)。
此前不久,林文曦刚争取到一个辅导员职位,借此可以“人才工程”保送本院研究生。但这项计划规定只能保送学硕,“现在要么外保到其他学院,要么选择直博”。
一时间,林文曦犹豫不决。
专硕是这一轮改革中的焦点。相较于以学术研究为导向的学硕而言,专硕以专业实践为导向,在2009年前一般只招收在职人员。2009年,教育部首次允许应届生报考专硕。
新一轮改革可溯至2020年9月30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发展方案(2020-2025)》(下称“方案”),其中提及,到2025年,要将专硕的招生规模扩大到硕士招生总规模的三分之二左右。方案也指出目前专硕教育存在的众多问题:“培养规模仍需扩大,培养质量亟待提高。”
各大高校的专硕改革纷纷加快,扩大规模之外是延长学制。2021年8月,河北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宣布,2022年起,教育专硕类别下小学教育等7个专业(领域)学制拟调整为三年。而推行了两年制硕士25年之久的哈尔滨工业大学,也开始进行“2改3”的尝试。
“这是一场持续多年的改革。”北京理工大学研究生教育研究中心副主任周文辉回忆,2013年就提出改革目标是“服务需求,提高质量”。时隔七年,在前述方案公布后,相关负责人接受采访谈到改革思路时,再次将“服务需求”列为首位。
2021年9月24日,研究生考试预报名系统开启。有观点认为,政策利好与就业压力之下,会有更多学生选择专硕。
1

研究生招生人数的反超

在知乎话题“如何看待复旦大学经济学院不再招收学术型硕士”下,一句回答特别显眼——“我是哭着看待的。”
这也是刘涛的心情,他原本准备第二次报考复旦经院研究生。“那几天一直待在宿舍里玩手机,要考的专业都没了,那考什么。”刘涛说,自己像身边许多人一样,从大一就开始打算考研,消息在5月12日传来,尽管距研究生初试还有七个月时间,但却几乎让他放弃考研。
复旦经院取消学硕后,本科生进入该院的途径还有专硕和直接攻读博士两条。
但刘涛排除了专硕,“家里条件一般,学费和住宿问题让我不会选择专硕”。据了解,复旦经院全日制专硕的收费是10.9万元/学年,且不提供宿舍;学硕则提供校内住宿,8000元/学年的学费只是专硕的零头。
至于保送研究生,能够获得保研名额的复旦“人才工程”条件严格,报名者需要最少担任过院级学生会主席团职务,大三时还需要参加名为“青年复旦学校”的培训班,“基本上就是人才工程的预科班。”林文曦说,“一般是保送到自己学院的学硕。”
而本院学硕招生取消后,辅导员给林文曦想了三个办法:一是念专硕,外加两年专职辅导员;二是直博;三是保送其他学院的学硕。
学硕被取消并非首例,自2014年以来,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四川大学均有部分专业,或是停招学硕,或是改为直博。
而专硕招生数量一直在稳步增长。根据周文辉统计,2010年至2015年,专硕招生规模从约11万人快速增长到约25万人,占硕士研究生招生规模的比例从约23%增长到约44%。
2020年,研究生招生人数首次超过百万,许多人无法理解类似于林文曦的焦虑,在不少人看来,如今上岸难度似乎正在降低。据教育部《2020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20年研究生招生110.66万人,比上年增加19万人。然而,报名人数同样大幅增加,这一年的报录比约为4∶1,为二十年内最高。
扩招还在继续。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发现,部分公布2022年研究生招生简章的高校,拟招生人数也有大幅增加。例如,陕西师大2021年拟招生2200人,2022年拟招生3200人,增幅达45%。
部分高校更出现研究生人数对本科生的反超。2021年,西北工业大学总共招收了4272名本科生,而研究生为6240人。
“调整研究教育的类型结构可通过两种路径:一是增量调整,每年增加专业学位规模;二是,存量调整,压缩学术学位的增量甚至是存量,给专业学位。”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副教授王传毅认为,硕士研究生教育在迅速增长的同时也面临着资源紧张和质量保障的挑战。
的确有部分师资力量较薄弱的高校在扩招之下出现疲态。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不久前,某211高校的汉语国际教育专硕点被撤销,该专业的导师们反映,带学生的压力大,影响学术研究,更曾拒绝招收专硕学生。
2

“有差距,没差异”

中国的专硕诞生于1990年。那年10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九次会议通过了《关于设置和试办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几点意见》,隔年开始招生。
从专硕早期的专业设置上,能看出对市场需求的回应。在工商管理硕士之后,建筑学、法律、教育、工程和临床医学的专业学位纷纷设立,学位层次涵盖学士、硕士和博士。
2010年前后,某211高校新闻系负责人周爽曾专门跑到欧洲考察专硕项目。同年,新闻与传播专硕设立。
那是一种崭新的培养方式,周爽发现新闻系的老师们,一半时间在学校,另一半时间在报社,“老师中有各大报社的主编。”周爽回忆道,“后来没多久就听说新闻与传播专硕开始申报了,特别激动,觉得要和世界接轨了。”
她的激动没能持续太长时间,专硕在此后十年的发展并不如规划般理想。
某985院校新闻系教授这样描述专硕和学硕的上课情形:“同一个老师,上同样的内容,稍微不同的是课程名称,以便应付检查。”
另一个985院校的新闻与传播硕士杨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去旁听学硕课程,老师提问时,“如果学硕回答不上来,老师会批评。专硕如果答不上来,老师会说,‘哦,你是专硕,那不知道也没关系’。”
是什么导致专硕培养模式不健全?在周爽看来是师资力量的局限,“曾有一段时间实行双导师制,会给学生在业界找另一个导师,后面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进行下去。”
让更多专硕导师头疼的,是学生的毕业问题。一般而言,研究生考试中,专硕难度小于学硕,且跨专业考生多,从导师的视角来看,这意味着专硕的理论基础不如学硕。
多名专硕导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专硕虽然定位为实践和应用,但毕业往往还是必须写学术论文。以新闻与传播专硕为例,哪怕学院允许,导师也不鼓励学生把毕业设计(即报道作品)作为毕业作品。“虽然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不规定论文标准,但学生如果完成其他作品,外审时很可能被‘毙’。”
在王传毅看来,套用学术学位毕业要求和标准来评价专硕,一定程度上导致专硕和学硕存在“差距”,而非“差异”。
“这可能不是顶层设计的问题。”周文辉指出,“一个艺术类专硕可不可以用一场演出来毕业?顶层设计是开放的,但实际操作中还有不少问题,涉及学术共同体怎么评定毕业论文的问题。”
对专硕学生而言,除了毕业,更大的问题是就业。两年的学制让不少学生“略感匆忙”。
复旦经院专硕徐楠就后悔研一时没实习,“我们第一学年一般没时间实习,第二学年又要求必须实习三个月。”当实习、论文、就业成为每个研究生的毕业三道坎时,学制优势出现了。在步入社会前的这条路上,两年制专硕步履匆匆。
导师的考核压力,学生的毕业压力,说到底是对研究生培养质量的担忧,而在老师看来,提高质量只能在招生和培养同步调整。
某211院校老师透露,其所在学院曾尝试拿出很多名额接受名校落榜生调剂,“试了两年,发现招生质量也没有明显提高,研究了发现,部分名校的考研试卷,分数打得很高,让人对考生质量出现误判。”
如果难以招到高质量的研究生,那么只能在培养上下足功夫,“两年学制改三年”应运而生。
2020年12月26日,2021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开始,当日早晨七点,在中国人民大学校门口,考生们在队伍中抓紧复习。(视觉中国/图)

3

“哈工大在全国都算是特例”

2021年6月1日,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楼2009室里展开了一场关于研究生培养年限的讨论。会议由机电学院副院长闫纪红主持,学院各系教学主任参加。但在会后学院官网发布的新闻稿中,学制改不改,并未得出明确结论。
考研辅导机构敏锐地嗅到了这个信号,这次会议被截图放到知乎上。据某考研机构负责哈工大的兼职招生老师透露,“‘二战’‘三战’考生比较在意,对他们来说,时间更加宝贵。”
哈工大硕士一直是工科学子眼中的“性价比之选”。自1994年以来,该校的专硕和学硕均为两年制。
研究生的培养质量与培养时长有多大关系?2015年,哈工大研究生院培养处副处长宋平曾撰文复盘两年制硕士的实践。文章介绍,通过精简学分,哈工大研究生的课程学习时间由1学年减少到0.75学年。但在宋平看来,研究生质量并未受到影响。
宋平在文章中提到,自实行两年制培养模式以来,哈工大“按期答辩、毕业和进行硕博连读的学生占每届硕士生总数的95%以上”。为了进一步论证两年制的优越性,宋平还提到,学校随机抽查2008届190名硕士生的学位论文,分别送到外校学科排名处于国内前两位的学科,进行匿名评审。外校专家的整体评分是:优良率为90%,一般的占10%。
一位高等教育研究学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做得确实不错,曾有校领导还提出过一年制硕士的改革”。但这名学者也承认,“哈工大在全国都算是个特例”。
2021年8月,河北师范大学宣布,教育硕士专业学位类别下小学教育等7个专业(领域)学制拟调整为三年。此前,河北师大调研发现,已有超过60%高校的教育硕士培养学制从2年调整为2.5年或3年。“学制对于人才培养的质量提升有较为明显的影响。”河北师大教师教育学院院长田宝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大部分已经或是正在把学制“2改3”的学校,导师普遍认为两年硕士时间紧张,培养质量,特别是论文质量堪忧。
“2改3”不乏质疑声。哈工大一位校领导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在2002年前后,就有教师提出要恢复三年学制,时任校领导改革态度坚决,继续推进两年制硕士改革。最近进行的“2改3”,同样是来自教师的呼吁,“但学生多数有意见”。
老师内部意见并不统一。哈工大一位工科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的研究生(三年)学制还是过长。”在几个暂未决定延长学制的专业,消息公布时,“学生一片欢呼”。
“应该是在切实落实分类培养要求的基础上,把专硕必须的培养环节做实做细,再判断两年学制是否不足,学制延长是否必要。”王传毅认为,问题症结还是在于,专硕的培养模式没有和学硕完全区分开。
延长学制引发的争议不断。有观点甚至认为,延长学制的最终目的是学校为了多收一年学费。
周爽所在的新闻系就曾将专硕学制延长至三年,在她看来,“延长一年确实降低了行政成本”。但“为了多收学费的观点太过可笑”,“在疫情期间,高校考虑的早已不是学费的问题,而是如何让没有解决就业的学生有书可读”。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哈工大发布的2022年招生简章中,有不少专业学制已从两年改为三年。招生简章中特别说明,进行了“2改3”的学科,在过渡阶段可申请提前至2或2.5年毕业。
4

教育过度了吗?

专硕的诞生与存在,一直指向服务人才需求。
2020年9月30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的“方案”中,多次提及“应用型人才”。相关负责人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要“主动适应国家重大发展战略、行业产业转型升级、当前及未来人才重大需求”。
刚刚启动研究生招生的哈工大郑州研究院,是专硕培养“校企融合”的一个案例。研究院由哈工大与郑州市政府共建,围绕新能源汽车、机器人及高端装备、智能制造等方向,只招收专硕,且需赴郑州合作企业学习和实践。
不少研究结果也表明,在就业市场上,专硕的就业落实率和就业满意度均显著高于学硕。但部分211高校的专硕导师透露,近两年受疫情影响,虽然没有硬性要求,但学校领导多次提及,在学生找工作的过程中,导师要给予一定帮助。
如今,专硕的考试和毕业难度不断上升。南京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发展规划与学科建设处处长罗英姿,统计了2011-2021十年间涉农学科专硕、学硕及博士的报考和就业情况。她发现,2011年,超过10%的考生因专硕难度低而报考,这一比例到2021年下降至2.4%。
“专硕更容易毕业这个选项2021年已经没人选了。”罗英姿认为,在会计、法律等实践性、应用性更强的学科,专硕的考试难度甚至超过学硕。
2021年,从110个研究生培养单位收回约12万份问卷后,周文辉发现专硕对研究生教育的满意度高于学硕。同样的结论已经持续八年,并且差距在持续拉大。
专硕群体也日益庞大。截至2019年,中国累计授予硕士专业学位321.8万人、博士专业学位4.8万人。
2017年,时任教育部学位管理与研究生教育司副司长黄宝印曾撰文回顾专业学位的发展历程。他特别提到1980年代出台的两个政策,1984年,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指出,“要造就一支社会主义经济管理干部的宏大队伍”;1985年,《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指出,高等教育结构要根据经济建设、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的需要进行调整,同时,这份文件也提到要“扩大高等学校的办学自主权”。
如今,在专硕教育上,各校的确有了一定的自主权。周爽所在院系进行“2改3”改革时,程序十分简单,“只需要报到学校,同意即可。”
黄宝印还在文中引用了两个国家的数据:美国每年授予的硕士学位中,80%以上是应用型学位;2008年,英国在校专业学位研究生规模占总数稳定在80%左右。
一些新问题随之出现。华东师大高等教育研究所副教授张东海2019年的一篇研究论文,在对36所高校调查后发现,专硕在就业时出现教育过度的概率远高于学硕,而国外研究却发现,强调职业技能训练的专业更不容易发生就业不匹配。
张东海所指的教育过度,是与就业情况进行匹配,为此设置了教育不足、匹配和过度三个维度,教育过度,即教育程度高于所从事工作的学历需求。
张东海在论文最后写道:“这说明当前专业学位教育的质量及其社会认可度都存在一定问题,有相当一部分专业学位研究生从事学历水平要求偏低的工作。”
这一轮的研究生改革启动不久,阵痛期也刚刚来临。
哈工大机电学院一位老师透露,学校进行专硕改革后,理论研究和工程项目做了区分,“手上的项目不太好分出去(给学生)了”。
学硕被取消后,林文曦尝试保送到其他学院。作为一个经济专业学生,他联系过一位人工智能方向的导师,结果发现,“门槛太高了”。
(应受访者要求,林文曦、刘涛、周爽、杨洋为化名)
其他人都在看: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