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74年之前,约翰·德米扬尤克一直在美国克里夫兰近郊的福特车厂里当着机械工人。
身材魁梧的他,平时沉默寡言,在工友的眼中是个对工作兢兢业业的老实人。
准时上班,按时下班,早早回家,不去花天酒地,按时交上工资养活着老婆和一对儿女。
德米扬尤克和千千万万美国产业工人没什么两样,人们只知道他是来自乌克兰的移民,在50年代来到美国,至于他之前的历史,无人清楚。
1974年,美国《乌克兰新闻》主编迈克尔·汉努夏克向参议员雅各布·贾维茨提供了一份名单,其中有70多名怀疑与纳粹有合作又移民到了美国的人。
美国移民局对名单进行了调查,排除了大部分名字,最终有9个人无法排除,其中有个名字就是,约翰·德米扬尤克。
在克利夫兰汽车厂里上班的约翰·德米扬尤克。
移民局发现德米扬尤克在移民申报履历,声称于1937年和1943年曾在索比堡呆过。
索比堡!一下子引起了移民局的注意,这是位于波兰乌克兰边境的一个小城,但二战时,曾经是纳粹著名的灭绝营所在地,有17-25万犹太人在此地被屠杀。
这条线索引发了更细致的调查,约翰·德米扬尤克的照片被发往以色列,以供大屠杀幸存者们辨认。
意外的是,索比堡的幸存者没有指认出他的照片,调查几乎陷入僵局。
但是,有9名来自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幸存者指认德米扬尤克,认为他就是以残暴著称的集中营看守“伊凡雷帝”(也译为“恐怖伊万”)。
 “恐怖的伊万”是一条大鱼,一直是以色列人希望抓住的重要战犯。
01 
德米扬尤克撒谎了
伊凡雷帝是俄罗斯历史上最有名的沙皇之一,残暴是他的代名词,杀人是他最大的爱好,清洗怀疑不忠的贵族,杀害东正教大主教,甚至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一名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乌克兰看守,以对犹太人的残酷无情继承了伊凡雷帝的大名,被称为“伊凡雷帝”也就是“恐怖的伊万”。
当德米扬尤克的照片传到以色列的时候,正是以色列追查纳粹战犯的高峰,此时的以色列既有实力又有空闲,更重要的是,还有很多大屠杀幸存者在世。
但约翰·德米扬尤克的照片一开始遭到了冷遇,索比堡的幸存者对此并没什么反应,调查几乎陷入僵局。
这时,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幸存者站了出来,有9人认为自己认出了德米扬尤克,他不但是看守,还是最著名那个看守——
“恐怖伊万”。
一份看守身份卡揭开了一件尘封于历史中的悬案。
据幸存者说,德米扬尤克就是那个在集中营里残酷杀害犹太人的刽子手,他积极帮助纳粹折磨屠杀犹太人。
有人看到他用钢管殴打囚犯,用刀砍断他们四肢;他还把犹太妇女的胸部挖掉,将对方折磨致死;还曾非常投入地将孩子们赶进毒气室。
在集中营里,恐怖伊凡成为许多人的梦魇,这些幸存者,无时无刻不想将他抓住并且绳之于法。
除此以外,美国司法部对纳粹余孽的特别调查办公室(OSI),还从特雷布林卡一名党卫军警卫奥托霍恩获得了证词,他指认了德米扬尤克的照片,说他在集中营服役过。
这些证据仿佛都说明了约翰·德米扬尤克在历史中有污点,到了1977年8月,美国司法部向法院提交请求,要求撤销德米扬尤克的美国公民身份,理由是他申请签证时撒谎。
索比堡在波兰与乌克兰边境上。
而且OSI找到了来自索比堡的三位警卫宣誓作证,证明德米扬尤克曾在此当警卫,其中两人指认了他的照片。
德米扬尤克首先否认了他与纳粹大屠杀有关的指控,他的儿子小德米扬尤克说:“我父亲从小就作为苏联和德国暴行的受害者和幸存者与上帝一起睡着了,他热爱生活、家庭和人性。历史将表明德国将他作为替罪羊,将纳粹德国人的行为归咎于无助的乌克兰战俘。”
对于自己的历史,德米扬尤克是这么说的,他在1920年出生在乌克兰文尼察州的一个村子里,在苏德战争爆发时参加了红军,并在1943年赤刻战役中被俘,成为了纳粹战俘营中的一员。
德米扬尤克承认自己曾在入籍手续中撒谎,伪造了历史,主要原因是他想移居西方,不想回到苏联统治下的乌克兰,因此就冒充了在波兰的乌克兰人的身份。
美国公民身份的诉讼,并没有证明德米扬尤克是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看守,但他的确是撒了谎,因此法官褫夺了他的美国公民身份。
怀疑是集中营看守的约翰·德米扬尤克不同时期的照片
德米扬尤克的案件在美国引发了不同族群间的对立,犹太裔对他恨之入骨,要求尽快驱逐他,并且把他引渡去以色列受审。
乌克兰移民站在他一边,认为这是苏联的阴谋,旨在破坏苏联境内移民在美国的声誉。
原因在于,最早揭发德米扬尤克身份的记者汉努夏克,声称关于德米扬尤克的身份,是他在1974年前往乌克兰基辅期间,在苏联报纸和档案馆获得的。
但身为美共党员汉努夏克,他的身份动机被质疑了,被认为是苏联克格勃的阴谋,用假文件来陷害老实人。
德米扬尤克失去公民身份后,只能申请了政治庇护,但这一申请又在1984年被美国政府驳回。
特雷布林卡看上去根本没有集中营。
比美国政府更关心约翰·德米扬尤克的是以色列,他们在战后一直致力追踪二战迫害犹太人的纳粹战犯,并且与60年代成功抓捕并审判了阿道夫·艾希曼。
如今,以色列根据纳粹和纳粹合作者(惩罚)法,要求把德米扬尤克引渡到耶路撒冷受审。
引渡官司从地方法院一直打到了最高法院,美国最终法院拒绝了德米扬尤克的上诉,允许进行引渡。
1986年2月28日,德米扬尤克被美国驱逐出境,坐上了前往以色列的飞机。
德米扬尤克被引渡到以色列。
02  
我活着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故事
德米扬尤克的到来引发了轰动,以色列以国家名义对他进行起诉,罪名是在特雷布林卡集中营中屠杀犹太人,犯有战争最反人类罪,最高可判死刑。
根据检察官的说法,德米扬纽克于1940 年被招募到苏联军队中,一直战斗到1942年5月在克里米亚东部被德军俘虏。
然后,他于7月被带到海乌姆的德国战俘营。检察官声称他自愿与德国人合作并被送到特拉尼基的营地,在那里他接受了作为莱因哈德行动的一部分——看守囚犯的训练。
罪名主要指控是,三名幸存者将德米扬尤克认定为特雷布林卡的“伊凡雷帝”,他操作汽油发动机向赌气室输送气体。
今天在特雷布林卡的纪念公园。
幸存者罗森伯格说:“无论昨天还是今天,在我人生里的每一天,这个人都不曾在我记忆中消失。”
检方指控德米扬尤克在美国移民申请中列出了索比堡,试图掩盖他在特雷布林卡的存在。
检察官的根据是那张被称为“特拉尼基身份卡”的身份证明,但提供者的苏联拒绝就此作证。
1986年11月26日,审判在耶路撒冷地方法院举行,德米扬尤克聘请了来自美国和以色列当地的律师参加。
你认为他屠杀了犹太人,和用铁的证据证实他犯下了罪行,是两码事。
在物证方面,主要是那张身份卡,身份卡证明了曾经有一名叫伊万·德米扬尤克的人在训练基地受训,并且得到了这张身份证。
控辩双方就证件是否真实进行了辩论,从纸张年代、印鉴到字迹,双方都动用了专家支持自己观点。
比对照片。
双方还请来了形象学专家,用约翰现在的照片与证件上的照片进行比对,甚至包括耳朵的位置。
最后结论是没有结论,纸张可以是真的,因为当年苏联完全可以获得大量纳粹的空白身份卡片,从而制造这张身份卡。
更重要的是,辩方律师找到了当时同一基地发出的乌克兰看守的身份卡,其他的身份卡与这一份完全不一样。
另外,印章、本人签名都存在瑕疵,因此这份证据无法成为证实约翰曾是大屠杀刽子手的确凿证据。
而且它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也无法将德米扬尤克与特雷布林卡联系到一起,这张身份卡只证实了此人被派去了索比堡。
另一样物证是,约翰手臂上有识别他血型的纹身,这种纹身普遍存在于党卫军或者集中营看守身上。
纹身表明了德米扬尤克与党卫军有关联,不过这个证据还是存在那个问题,它不能证明德米扬尤克是特雷布林卡的“恐怖伊万”。
德米扬尤克在法庭上。
检方最重要的证据就剩下幸存者的口供,之前检方有9个目击证人,只是过了将近10年之后,其中4位已经离开了人世,剩下的人也不多了,其中有艾普斯坦、罗森伯格。
包括艾普斯坦、罗森伯格在内不少犹太幸存者出庭作证,他们描述了集中营里的惨状,人们被杀,女孩找妈妈,还有集中营看守们的助纣为虐。
艾普斯坦在庭上说:“我每天晚上都看见他,他是我一生都无法挥去的,我睁开眼睛他在我面前,我闭上眼睛他在我梦里。”
他当庭指控了“恐怖的伊万”就是被告席上的约翰·德米扬尤克。
罗森伯格则与约翰在法庭上对峙,他脱掉眼镜,说这样可以更好地看到被告的眼睛,他走到德米扬尤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笃定地说: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来,没有丝毫怀疑。这是特雷布林卡的伊万,来自毒气室,我现在正在看的人。”
两人的对峙是法庭审理的高潮,引起了渲染大波,有观众因过于激动当场昏厥。看着眼睛的确认,让观众都相信他的供词。
每个幸存者都会说:我活下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故事。
以色列律师谢斐特。
但有时候记忆真的不一定准确,像罗森伯格,他在1947年时候写了一份证词,说在1943年集中营一次起义中“伊凡雷帝”被杀了。
罗森伯格在证词中称,他和几个狱友冲进屋子,把在睡梦中的“恐怖伊万”杀死。
法庭上,面对质询,罗森伯格说,那是他的希望,在一场大起义中,罗森伯格希望他们杀死了恶魔。
另一位82岁证人博瑞克斯在庭审过程中,忘记了自己在集中营死去的两个儿子的名字,这削弱了他的证言的可靠性。
更有甚者,一位证人在最初指认照片时就认错了人,后来是被某些人指引才“认出”了德米扬尤克。
这些问题对严谨的法律审判而言,是非常致命的,很可能导致证言无效,或者法官不认可证言。
当以色列律师谢斐特在法庭辩论中指出问题时,他被称为犹大——犹太人的叛徒,甚至他的母亲都不理他。
1988年2月,一审判决来了,法庭判决罪名成立,约翰·德米扬尤克就是“恐怖的伊万”,犯有战争罪、反人类罪,判处死刑。
一审判决有罪,以色列人松了一口气。
整个以色列如释重负,大屠杀幸存者和他们的家人在法庭外庆祝胜利,正义得到了伸张,罪人得到了惩罚。
但德米扬尤克选择了上诉,他仍然坚持自己无罪,想要在上诉中翻案,他们必须找到新的证据。
1989年,苏东变天,人们得以前往苏联查找某些证据。谢斐特前往了乌克兰,试图在当地寻找进一步的证据。
本来是大海捞针一般的寻找,没想到真的有所发现,就在上诉案审理前一周,一份来自莫斯科的文件发到了谢斐特手上。
文件是特雷布林卡守卫在被苏军抓捕后的证词,证词称“伊凡雷帝”是伊凡·马尔琴科,另一个有着褐色眼睛的乌克兰人,而约翰·德米扬尤克的眼睛是浅蓝色的。
马尔琴科的照片也被找到了,显然两者很容易分辨出不是同一个人。辩方认为这是毋庸置疑证据为约翰洗脱罪名。
后来找到了据说是“恐怖的伊万”正主的照片——马尔琴科。
但同样在其他守卫的供词中,关于伊凡雷帝的描述各种各样,黑头发,高矮肥瘦不一而足。
而且,人们又惊讶地发现,德尔扬尤克的母亲就姓马尔琴科,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吗?
检方反而认为这正是证明他是“恐怖的伊万”另一个有力证据。
官司打到这时,控辩双方可以说是穷尽了努力,寻找了可能证明有罪或无罪的证据,最后就看以色列最高法院的了。
1992年7月最高法院判决,新的证据符合疑罪从无的原则,约翰·德米扬尤克无罪释放。他很可能在集中营中服务,但他不是“恐怖的伊万”。
情绪,愤怒,仇恨不能代表法庭上的证据,至少最高法院的判决裁定了他的罪名不成立。
德米扬尤克对世界宣布他是无罪的,那么他真的是无辜的?从来没有参加过对犹太人的罪行吗?
终审判决——无罪释放。
03   
他也许不是“恐怖伊万”,但他仍然有罪
最高法院的终审判决,再度引发了争议,幸存者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证人们说:“我们背负了数以百万计的死难者的希望,你让我怎么去向他们交代?”
但法律就是法律,约翰·德米扬尤克被释放,乘飞机回到了美国。德米扬尤克回到老家克里夫兰,希望远离喧嚣,安度晚年。
虽然,以色列法院无法证明了德米扬尤克是“恐怖的伊万”,但他和索比堡集中营发生过的关系,仍然证明他有可能是参加过大屠杀的守卫。
索比堡集中营遗址。
一直以来,OSI不愿放过某些疑点,他们采取了和以色列不同的调查方式,放弃那些不可靠的证词,而是要找到白纸黑字的铁证。
OSI在莫斯科和立陶宛发现了新的苏联档案,这些档案证实了德米扬尤克曾与1943年-1944年在索比堡、弗洛森堡等集中营效力。
2009年,也就是在他安静地生活了20多年之后,新的官司再度降临,这次德国发出了对他的引渡请求。
约翰·德米扬尤克被重新逮捕,送往德国接受终极审判。
这一次,德米扬尤克将接受终极审判。
德米扬尤克声称自己有病,全程躺在轮椅上接受审判。
这一次,白纸黑字的文件,让之前一鳞半爪,甚至矛盾重重的证据联系了起来,德米扬尤克的确接受了训练,也的确发往了集中营效力。
所以,约翰·德米扬尤克在以色列的法庭上矢口否认他是“恐怖的伊万”,他也否认自己在特雷布林卡任毒气操作员。
他是没有在特雷布林卡效力,但在索比堡做类似的事。
德国法官判处91岁的德米扬尤克,协助谋杀2万9千名犹太人罪名成立,判处5年徒刑。但他被释放了,因为已经91岁了,不适合坐牢。
2012年3月17日德米扬尤克在上诉期间死于德国一家疗养院内,根据德国法律,上诉期间,被告人死去,控罪将撤销。
约翰·德米扬尤克到底有没有罪,如果你当一把陪审团,会怎么决定?
也就是说,约翰·德米扬尤克身后在法律上是无罪的,只是现实中的他也是无罪的吗?
对于“伊万·德米扬尤克”的法律追责,是人类社会最后一起针对二战屠杀战犯的审判。
有多少纳粹战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又有多少逃脱了罪责,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
写完整个故事,熊叔心中盘旋着一个问题,人类还要不要,无论多久仍然追杀那些犯有屠杀罪,反人类罪的人,他是否需要为多年以前犯下的罪行负责?
即使经过时间洗刷,他已经变成了正常人,一个看上去的家里的好丈夫,一个工厂里勤劳的工人,一个被人眼中和善的老邻居。
就在去年,仍有关于德米扬尤克新的照片被发现,显示他正在接受训练。
主要参考资料:
JOHN DEMJANJUK: PROSECUTION OF A NAZICOLLABOR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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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 Demjanjuk From 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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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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