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中旬,最高检2021年度第一轮跨省监狱交叉巡回检察正式启动,图为第五巡回检察组组员在工作。 (最高检官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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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的监狱以为巡回检察组第二天要走了,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犯人,但我们还没走,就发现了这件事。”
  • 有的检察院近三年从未向被监督单位发过纠正违法通知书。
  • 违法违规“减假暂”顽瘴痼疾突出,有的罪犯有重大违规违纪行为仍获得减刑,不具备保外就医情形的仍然保外就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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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辰元
责任编辑|钱昊
自2018年开展监狱巡回检察试点工作一年后,“巡回检察”已在全国推开。
巡回检察是人民检察院组织法明确规定的与派驻检察并列的监督形式。2020年,最高检首次直接组织跨省监狱交叉巡回检察,重点对监狱刑罚变更执行等进行检察,严防“纸面服刑”“提‘钱’出狱”。
2021年,跨省交叉巡回检察范围再次扩大。5月,最高检第五检察厅集中组织七个巡回检察组,由最高检副检察长杨春雷、有关省级检察院检察长、第五检察厅厅领导带队,分别对7所监狱开展了交叉巡回检察工作。
和2020年的跨省监狱交叉巡回检察相比,2021年发现了哪些典型问题?又遭遇了哪些阻力?巡回检察的下一步工作将如何开展?日前,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最高检第五检察厅厅长侯亚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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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务犯罪线索46件

南方周末:2021年5月,最高检启动了今年第一批跨省监狱交叉巡回检察,发现了哪些典型问题?
侯亚辉:这次去的七所监狱都是规模比较大的监狱,押犯人数在三五千以上,干警几百人。规模这么大的监狱所暴露出来的问题,都不是一两年形成的,甚至可以说是十几年延续下来的问题。
从检察监督履职方面看,检察院监督意识不强,不敢监督,有的检察院近三年从未向被监督单位发过纠正违法通知书,还有的检察院对于监狱将一些构成刑事犯罪的案件降格为行政处罚的情况不立案监督,而且派驻检察弱化较为严重,对监狱内很多违法违规甚至犯罪问题都不掌握。
从监狱执法方面看,违法违规“减假暂”顽瘴痼疾突出,有的罪犯有重大违规违纪行为仍获得减刑,不具备保外就医情形的仍然保外就医,有的监狱仍然有手机等违禁品。
这次巡回检察共发现检察履职方面问题152个,监狱监管执法方面问题313个,司法工作人员相关职务犯罪线索46件105人,移送纪委监委职务犯罪线索9件13人,其他犯罪线索20件38人,监狱民警等违法违规问题线索269人。
南方周末:能具体说说这46件相关职务犯罪线索吗?
侯亚辉:国家监察体制改革以后,检察机关保留了14个直接立案侦查的罪名,包括司法工作人员滥用职权罪、玩忽职守罪、徇私枉法罪等。
以前,巡回检察组将相关职务犯罪线索移交给当地办案机关,但等检察组一撤,有的地方就找好多理由不认真查办,有的降格不按犯罪处理。
但这次我们专门提高了查办移交标准,发现线索后先行查办,查明部分事实后再移交,剩下的留给地方检察机关依法彻底查清。现在第一轮巡回检察虽然结束了,但我们专门制定了工作方案,由检察官专班盯着这46件可能会追究相关司法工作人员刑事责任的犯罪线索,等调查清楚,时机成熟,我们会选一批典型案例对外通报。
南方周末:为了拿到这些问题线索,采取了哪些方法?
侯亚辉:这次跨省交叉巡回检察要求真找问题,找真问题。七个巡回检察组下沉以后,既要听取汇报、列席狱情分析会、实地检察,也要谈话了解、查看回放录像、设置举报邮箱等,尽可能多了解当地监狱的情况。
其中,最主要的方式还是阅卷和调查。在有些监狱,单本卷宗看起来是发现不了违法犯罪情况的,这个时候就要注意细节,环环相扣,矛盾就会显露出来。
比如,查阅卷宗时要重点查阅罪犯的“日记载、周评议、月公示”情况,看罪犯的表现和得分是否匹配;或者看监狱劳动积极分子的评选记录,看操作是否合法合规。一些表现不好的罪犯,为什么突然被评上改造积极分子?因为评上改造积极分子会有加分,减刑的时候可以顶格减刑。因此,如果出现这种突然被评上的情况,就可能存在违法交易。
最高检第五检察厅厅长侯亚辉(右)在江西巡回检察期间审阅卷宗。(受访者供图/图)
还有就是要和服刑人员面谈,从他们那获取情况。为此,我们这次还特别要求每个巡回检察组必须配备若干专门负责侦查工作的检察官,他们经验丰富,通过和罪犯谈话及调查,很快就能判断出罪犯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诬告。
南方周末:这些服刑人员会因为害怕打击报复不信任你们吗?
侯亚辉:这是我们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次,有一名同志回来后给我讲,她在巡检的时候,碰到一个罪犯。罪犯问“为什么从未在监狱里见过她”。她说自己是最高检巡回检察组的,专门到监狱里检察,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巡回检察组反映。罪犯又说,自己想反映问题,但有顾虑,巡回检察组巡回完就走了,走了之后被报复怎么办?这位同志就告诉罪犯,这是最高级别的巡回检察,“你连我们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据说,罪犯听完以后还是有顾虑。
这个对话对我的触动也很大。我们组织开展巡回检察,不是说仅有一个巡回检察组的牌子,有一个最高检的身份,别人就得相信你。关键你要真正解决问题,能让他信任你,这是司法公信的一个基础。如果,对方连这都不信,又怎么会信任司法正义,对不对?
因此,我们一方面既要打消顾虑,给罪犯或罪犯亲属来回做思想工作,告诉他们检察组对罪犯反映的问题要严格保密,让他们吃下定心丸。更重要的是,如果对方反映了问题线索,我们核查后,有问题的确实得到了解决,这样才能让他们相信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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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免遭遇阻力

南方周末:2020年电视剧《巡回检察组》火了以后,我们交流过一次,当时你说跨省交叉巡回阻力比较大,这一次感觉如何?
侯亚辉:进行监督,遭遇阻力是难免的。确实存在有人不希望最高检来了解情况,或有意无意地制造麻烦。比如,我们下沉到监狱以后,设置了举报信箱,方便了解监区的问题。后来,检察组成员通过监控发现,有罪犯把口香糖绑在小棍上,趁着夜晚偷偷摸摸地用棍子去粘信箱里的信,但没有成功。
还有一个例子,我们每到一所监狱,都会要求当地找一个大的场地,把狱警和服刑人员召集起来,开个会进行动员,希望他们积极向巡回检察组反馈问题和线索。没想到,有的地方表示,考虑到疫情影响和场地空间限制,不能大范围地搞聚集。所以那天,巡回检察组在某个监区里开动员会的时候,五百多个狱警只来了十多个,还没检察组的组员多。
南方周末:后来怎么解决的?
侯亚辉:我们想了个办法,决定在监狱里开展法制教育。巡回检察组专门请了一位法学教授到监狱里上课、作报告,要求所有狱警和服刑人员都要到,参会之前先做核酸检测。这样,我们以开办法制教育的形式告诉狱警和服刑人员,最高检巡回检察组来了是做什么的,有什么样的职责。
总之,和阻力做斗争是需要检察智慧的,不是去了马上就能投入到正式工作,检察组得想办法一步步去解决,比如在监舍里面发公告,让他们了解巡回检察组,尽可能让服刑人员都知道有关情况。
南方周末:也正因如此,此次巡回检察的时间比预计的一个月多了10天?
侯亚辉:这次巡回检察原定一个月时间,到期后各巡回检察组发现问题数量不够均衡,有的组发现的数量很少,质量不高;有的组发现的问题也不够突出,没有发现深层次的问题。于是我们临时决定,时间服从质量,决定再延长10天,围绕重点深挖细查,不达目的决不收兵,收到了较好的效果。
其间,还发生了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起初,巡回检察组给监狱发的通报里都说的是30天期限,后来我们延期10天,监狱方不知道这个情况。有的监狱以为巡回检察组第二天要走了,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犯人,但我们还没走,就发现了这件事。
南方周末:发现问题后,接下来如何处理?
侯亚辉:发现典型问题后,七个巡回检察组由组长带队向当地省委政法委反映情况,向省级检察院、司法厅及监狱管理局反馈问题,向当地检察机关移交违法违规及职务犯罪线索,要求反馈后三个月内,将整改情况报给最高检,并建立了督促整改机制,各检察组和当地检察机关指定了联络员,保持密切联系,紧盯问题整改。
实事求是地讲,要求地方有关部门扎实整改确有难度。像2020年,我们首次实施跨省交叉巡回检察,发现了不少问题,也提出了整改要求,但有些省份整改并未落地。
和2020年相比,此次巡回检察,从中央到各地,支持力度也越来越大。这次在江苏无锡监狱巡检的时候,司法部领导刚好在调研,知道巡回检察组在那,专程去看望,还谈到希望检察机关来监督,帮监狱发现问题,相当于给司法行政机关补充了一双眼睛。
此外,各巡回检察组还结合目前政法队伍教育整顿的形势,将有关问题的解决,纳入到教育整顿中的一个环节,谁不督导整改,就要依规追谁的责。可以说,整顿力度是很大的。
南方周末:管得太严,会担心有些干部怕犯错不作为吗?
侯亚辉:我们的确想到过,管得太严可能会导致一些监狱工作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此次巡检中就发现了一个新情况:现在中央和地方处理了很多违法“减假暂”的线索,于是有些监狱应该做的减刑假释就不去做了,怕老百姓怀疑这个人假释出来有“猫腻”,索性就不假释了,最后把假释率搞得很低;有的监狱甚至出现近四年的假释率只有千分之三的情况。减刑假释是罪犯回归社会的重要方式,所以这次我专门主持了一个假释监督案件公开听证会。
南方周末:具体情况是什么?
侯亚辉:在这起案件中,一名罪犯因犯交通肇事罪(逃逸)被判有期徒刑6年,刑期到2023年6月结束。我们通过调阅卷宗,发现他入监以来认罪悔罪,积极参加劳动,改造态度端正。入监以来共获得监狱考核表扬5个,已符合减刑条件,同时符合假释条件。该犯年纪较大,有常年慢性病,曾于2021年3月31日向监狱书面申请假释但未获批。这次我们就以最高检第五检察厅的名义召开听证会,听证评议认为,这名服刑人员应该假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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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巡回检察试点已开始

南方周末:怎么才能避免上述情况的产生?
侯亚辉:我觉得理念很重要。最高检党组近年来一直倡导“双赢多赢共赢”的理念,也就是说,检察机关履行职责,不是去给监狱找麻烦,而是为了规范监狱执法,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实际上是有利于提高执法水平的。
但实际上,有些地方有一种抵触心理。巡回检察组提出整改,就将面上的改一改,深层次的不改。这样,肯定就不会产生好的效果。所以说,首先要转变思想观念,明白大家做的是共同的事,就是要保证法律公平公正实施。
最高检巡回检察的对象不仅仅是监狱,也包括派驻检察室。派驻检察履职不到位,监狱才会出那么多问题。此次巡检结束后,我们向最高检党组汇报,首先谈到的也是检察院自身的问题。同时,我们提出希望监狱方面能指出检察机关的问题,二者一同整改,比之前那种“猫鼠游戏”的模式要好得多。
南方周末:那巡检中主要发现了检察院的哪些问题?
侯亚辉:就派驻检察来说,有的派驻检察室干部平均每周在检察室工作的时间不符合要求,对罪犯控告申诉信件管理混乱。派驻检察室普遍存在人员不足、年龄老化、业务能力差、长期不轮换等问题,导致的结果就是执法不到位,因熟生懒、因熟生腐。
就各省开展的省内监狱巡回检察来看,工作开展不深入,部署与落实两张皮。有地方检察院搞交叉巡回检察,时间和力度明显不够,难以巡检出实质性问题。
南方周末:第一轮跨省交叉巡回检察结束后,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侯亚辉:2021年的巡回检察计划分为上下两轮,第一轮中,有7个省派人去巡检,另有7个被巡检,这样覆盖了14个省份,到下半年再搞一轮,实现跨省交叉巡回检察工作的常态化。最高检还将择期组织开展“回头看”。
等到2022年,我们可能会改变巡回检察方式,不再像现在这样由最高检带队巡回检察。最高检主要对各省进行督导,对全国范围内的监狱随机抽查,抽到哪个监狱,可能不打招呼直接派人去巡检。
下一步,我们将抓住政法队伍教育整顿的契机,注重发现相关职务犯罪案件线索。因为一所监狱如果出现了一个犯罪问题,背后可能有几十件违法违规乃至更多的失误过错。
南方周末:除了监狱,看守所也是巡回检察的职责所在,这项工作目前有何进展?
侯亚辉:从2021年4月起,检察机关已经在全国20个省份中的部分看守所开展了试点,为期5个月。最近,我们对看守所的试点工作做了一个中期评估,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接下来,我们要积极建议推进相关立法工作,像看守所条例和监狱法都很多年没有修改了。同时还要制定巡回检察工作办法等规范性文件,理顺派驻检察和巡回检察的关系,以进一步提升巡回检察工作质效和规范化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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