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久前的文章里,我曾说,这部影片上映后,我也许会为它写一篇影评,也许不会…
原因有很多:它的豆瓣评分,只有怯怯的6.9分…
题材小众…
悲观预计,估计公映后的票房,和点映的总量,不会相差太大…
但乌鸦认为,有些片子,值得在评分和感受之间,做一些取舍:《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壹 | 余华
上世纪70年代末,浙江省海盐县。
高考落榜的余华,被分配到镇卫生院,当牙医。
他极其讨厌这份工作,将近四十年后,提及那段经历,他依旧皱着眉头:
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就是人的嘴巴里。
从卫生院的窗户看出去,看到的,也只是狭小的街道、寥寥的行人…
他很惆怅:难道我的一生,最远就只能到病人的嘴巴里吗?
余华注意到,总有些面孔熟悉的年轻人,在街上闲逛…
跑去问行人:你们都不用上班的吗?
对方回答:我们在文化馆工作,在街上闲逛,找人聊天,吸取灵感和素材,就是在上班。
这么爽的工作,居然真实存在?!
为了能获取文化馆的敲门砖,余华不断往报社寄文章。
但是每寄一次,就退稿一次。以至于后来,当父亲听到邮差往院子里扔信的声音,就会说:
儿子,你的退稿来啦…
但余华很皮实,从大报社退稿,就再投稿给小报社…
直到有一天,报社邀请他到北京改稿。
编辑告诉他:文章结尾太灰暗了,在我们的新社会,这样丑恶的事情,不能存在!如果你能改成光明的结尾,我们就可以给你发表…
余华不假思索:只要你能给我发表,我从头到尾都能给你改光明!
作家的待遇不错,除了稿费,还有补贴。回家的路上,余华的口袋里,装了八九十块钱…
火车停靠山东,他豪气地买了四只烧鸡,回去孝敬父亲。
他说:我第一次体验到,富有,是什么感觉。
如愿以偿,到了文化馆上班。
第一天到文化馆,余华迟到了两个小时。
然而,当他到了文化馆,发现自己居然是第一个来上班的。
他欣慰地笑了:这地方,我是来对了。

不久之后,来自全国各地的约稿信寄到家里。
他把三封约稿信列在父亲的面前:您知道,这叫什么吗?
父亲有点懵:叫什么?
余华手背掠过桌面:这叫出名了!
从那以后,余华的双手,不再用来拔牙,而是用来操控命运。
在他的笔下,有人为了生存,到血站卖了三十年的血,换来了一家的温饱和平安;
一个被命运反复拨弄和拍打的人,从地主成了农民,从官兵变成了平民,从有妻有儿,成了鳏寡孤独…
一对性格不同的兄弟,在时代和选择之下,各自奔赴未知的凶险和魔幻…
小时候,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举家迁往海盐县…
父亲是外科医生,母亲是内科医生,余华的童年都在医院里度过…
有时候,余华和哥哥会溜进手术室,看见父亲戴着透明手套,手从病人肚子上划开的口子伸进入,扒拉着里面的肠子和器官…
此时,父亲发现兄弟俩,大吼一声:滚出去!
余华一家住在医院宿舍楼,宿舍对面就是太平间…
因此,余华小小年纪就见惯了生离死别,也听惯了死者家属的哭声,有时候,他会搬一把小板凳,坐在家门口,远远看着人们一边哭着一边相互安慰…
多年后他在杂文中写道: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是一种疼痛无比的亲切…
夏天的时候,余华喜欢一个人在太平间里待着,那水泥砌成的床非常凉快,躺在上面无比清凉…
多年后,余华读到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夜晚”,他说:海涅写下的,就是我童年时在太平间睡觉的感受…
有一次,为了逃避家务活,余华装病,说自己肚子疼…
父亲摸了摸他的右下腹,问他是不是这里疼,余华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余华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身为护士长的母亲在他脸上盖了一块布,往他嘴里倒了点发苦的粉末,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知觉…
余华醒来后,他的阑尾被割掉了…
多年后,余华问父亲,当时他的阑尾是不是应该切掉…
父亲说,有点红肿,应该切掉…
后来,余华在一篇杂文中写道:我的看法和父亲不一样,我认为这是自食其果。
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冒出一个新人,年纪轻轻却下笔如刀…
据不完全统计,短短三年间,他就在8篇小说里杀死了29人…
那一年,余华26岁…
多年后,他回忆这段时光时写道:白天我在写作世界里杀人,晚上我在梦的世界里被人追杀,周而复始,我的精神已经来到崩溃边缘…
余华解释自己这段时间沉溺暴力的原因:
其一,出生于医生家庭和在医院里长大的经历,目睹了太多血腥和死亡。
其二,那个特殊时代,他在童年时接触到了太多暴力。
他写历史的微尘,写时代的悲欢,写夹杂在苦难中的龃龉与光辉,写深藏在人性里的沉默与疯狂…
人们发现,他故事里的人物,都是中国农村、乡镇里,那些沉默的面孔…
书里的人们,所面临的挑战和抉择,无一不带着,这片土壤孕育的证明…
1983年,23岁的余华,从海盐县到了北京,给自己的文章,修改了一个光明的结尾;
那时他说:我不想被困到这里,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而后,他从县城到了城市,到了世界,从卫生院到了文化馆,到了国内国外的文坛…
他的生活,从光明的结尾起,似乎也迎来了一点曙光。
多年后才惊觉,和曙光一块延伸的,是他曾经想逃离,却始终盘桓在他大脑里的土地记忆。
余华(1993年) 摄影:肖全
贰 | 梁鸿
2007年,在外人眼里看来,博士毕业四年、孩子两岁的梁鸿,生活在朝着很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说: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
她决定,回到家乡邓州,写点东西。
在外漂泊多年,她本以为,和老家的关系,早已不那么紧密…
但当她回到农村,才发现,那些她以为早已忘却的东西,又都浮上了心头…
她记起,在辍学率不低的农村里,父亲一边耕种辣椒和烟叶,一边坚持对孩子供书教学:
拿着笔,比拿着锄头要舒服。
她记起,小学放学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偏瘫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拖着身子,在路边等着女儿回家;
她记起,每天上学之前,和兄弟姐妹一直到床前,和妈妈道别…不能说话的母亲,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她记起,为了交学费,迫于无奈的父亲,带孩子们走遍全村借钱,终于凑齐了钱;
她记起,母亲去世后,想要续弦的父亲,在村民的指点、子女的反对之下,如何沉默放弃…
她记起,哥哥姐姐为了继母的去留,和父亲吵架…村里人像看戏一样,议论起她家的八卦时,自己的逃避与拒斥…
回到村里,她看到在家里留守的老人儿童,看到在外打工的家人,寄来的汇款单,眉开眼笑;
她不由得想,父亲收到自己寄来的汇款单时,是否也是如此,欢乐得像个孩童?
在父亲的陪同下,她拜访了乡亲父老,听他们的故事,写在农村乡镇的他们,经历的悲喜生活…
她观察外出的人: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留在梁庄的人对在外打工的亲人、族人好像没有特别的感觉,似乎他们认定在外打工的梁庄人整个心还在梁庄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会饶有兴致地讲谁谁回来娶媳妇,割痔疮,做手术,盖房子,也会以一种特别陌生、惊讶的口吻谈谁谁校油泵发财了,谁谁又赔了,现在回梁庄在做什么。梁庄始终是中心。在外,只是暂时的,讨生活的,最终都会回来。也因此,他们没有认真地去思考自已的亲人在外打工的状况,即使谈起来,也以一种非常模糊的、完全逆来顺受的态度。
她记录逝去和存在:
葬礼的执事像玩笑一样,看到我照相,对着我,摆弄着姿势,又以夸张表演式的声调喊着各种口号。年轻一辈有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人的,有四处张的,有相互交谈的,很少专注于葬礼本身。唯有那个中年妇女扶着桌子在认真而悲怆地流泪。在城市的车水马龙和机器的嘈杂声中,葬礼变得轻浮陈腐,毫无尊严。没有大地、原野的背景,这些仪式成为无源之水。
她思考某些不得体的本质:
通过闲话,共同体中成员的道德边界被不断加强、界定并得以维持。对于一个村庄而言,闭话就是村庄人际关系、社会存在的监控圆络,对村民具有一定的威力量,人们可能会考感到闲话的道徳评价而去修正、改变自己的行为。而对于在一个村庄里缺乏政治和经济地位的人,“闲话”是制造论进而影响其他村民的基本方式。
梁鸿意识到,那些深藏在农村里的朴实与肮脏,纯良与龌龊,反目与和睦…
在偏僻和封闭的环境下,那些东西,尤为强烈…
他们的温柔和哀痛,过去和现状,却能代表,最真实的中国。
因为缺少交流,又因为续弦等的问题,梁鸿目睹了太多,父亲和孩子们的战争…
一度,她以为自己不爱父亲,家庭的是非困扰,也让她想远离、逃脱…
然而,在那些陌生乡村的故事里,在不断的寻找和思考后,梁鸿体会到,贫穷、善良的父亲,当时的无奈、私心和窘迫…
9月19日,由贾樟柯执导的国产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登陆院线。
这是一部人物访谈纪录片,除了余华和梁鸿,片子还采访了贾平凹、作家马烽的女儿,还有马烽当年在贾家庄当干部时,共同生活的老人们;
吕梁文学季,熟悉的作家面孔,也出现其中:莫言、苏童、阿来、西川…
2019年,回到老家汾阳贾家庄小住的贾樟柯,想要解决一个问题。
他说:我想解决,我们大多数人的“身世之谜”。
在贾樟柯看来,除了几个北上广几个大城市,其他城市的大多数人口,都是从四面八方的乡村、城镇涌入城市,成为彼此的左邻右舍;
人们为了获得更丰富的生活资源,离开家乡、告别亲人,到陌生的他乡,吃饭、恋爱、工作、生育、生活、死去…
他们付出精力、时间、劳动力,有人辗转漂泊,有人回到家乡,有人在他乡落地生根…
每一代中国人,都因为种种原因,不断迁徙…
他们并不遥远:是我们的祖辈、父母、朋友、亲戚、同事…
他们的口音、皮肤、性格、饮食、秩序感和价值观,被不断融合、改造、同化…却又带着抹不去的家乡烙印。
这种烙印,是基因对故土,深刻的固执。
城市化迅速的当代中国,贾樟柯想把镜头,照见出走的人,身后的来时路。
遗憾的是,影片的处理和成果,并未如想法那般成熟和鲜明…
十八个章节的分段,显得有点生硬,甚至多余…
影片约前四十分钟,对前辈作家马烽的生平解读和功绩回忆,虽然令人敬佩,但却不免松散和偏移…
虽然乌鸦很喜欢,贾樟柯电影中的游离感,也明白贾导想要注入的历史纵深向…
但这样的处理,却会让纪录片,有种拼凑的错落感…
所幸的是,影片后半部分,借由贾平凹、余华、梁鸿三位作家的真情实感,影片渐入佳境…
尤其是乌鸦最欣赏的作家余华,妙语连珠、金句频发;
(看完余华的部分,我相信,如果他不当作家,转行当脱口秀演员,也会毫无疑问名扬四海)
而借由贾平凹的写作经历、梁鸿对父亲和青年自我的检索里,是对家乡和故土,遥远又复杂的爱恨。
原片的名字是:《一个村庄的文学》
随着拍摄内容越来越丰富,贾樟柯发现,这个名字,已经不再适合…
直到最后在岸边采访余华时,他说了一段经历:

小时候,课本里说大海是蓝色的,可是现实里我看到的大海,是黄色的…我就想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直到越游越远,我游到了一个分流…我知道自己不能挣扎,只能一直随着大海,不断往前…
大海自然不止是大海,它也许是时代,是历史,是文学,是触不可及又触手可及的家乡,是改头换面又始终如一的村庄和城市,是被解读的各种符号…
也许,贾樟柯们,余华们,都知道,海水不会变蓝…
但在这个时代,有人坚持游向前方,也不忘回望海岸…
那就是,海水变蓝的希望。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院线上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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