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不同
© 徐尔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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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518日,全国人大正式批准逮捕胡风及“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杭州、长沙等地收审“胡犯”的工作同时进行,有2100多人受到株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
在人民出版社工作的牛汉,是第一个被逮捕的“胡风分子”。牛汉后来一直琢磨,为什么会第一个逮捕他?
牛汉是山西定襄人,17岁即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从事诗歌创作。49后在人民大学研究部任学术秘书,53年调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深得社长冯雪峰器重。有天,冯雪峰带牛汉去文化部开会,副部长周扬来了,冯雪峰起身就走,连大衣也忘了拿。会后,周扬故意大声说:牛汉,别忘了把雪峰的大衣带回去。
能与部长、社长这样的圈子接触,牛汉本该前途无量。但他的圈子中,偏是有了个胡风。牛汉49前与胡风并无见面,49后胡风帮牛汉编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彩色的生活》,两人才开始见面、通信。当时围绕在胡风身边的作家、文学青年很多,像鲁煤、鲁藜、徐放、绿原、芦甸、严望、谢韬等人,都是常客。牛汉一个月往胡风家跑两三回。胡风写的三十万言书,牛汉没有参与,牛汉当时希望多谈诗歌的创作得失,少谈政治。但胡风那时候所受到的政治压力,在他身边的人都有感知。一次聚会,芦甸愤愤不平地说:“胡先生这么有影响的人,来北京后这么受冷淡,真让人气愤。在我心目中,胡先生的形象很伟大,我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马、恩、列、斯、毛、胡……”胡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阻拦,也没表态。牛汉心里不以为然,几分钟后就借故退席了。
这个举动可能有人汇报上去了,所以第一个抓他,希望他能揭发胡风。但牛汉自始至终没有揭发过谁。非但如此,他还在审判胡风的大会上为胡风辩护,说胡风的问题只是文艺思想问题,话没说完就被人推下台去。那时胡风已经被定为“反革命”了。
牛汉为人诚挚,性格坚毅,一辈子没写过一首甜蜜的诗,他说,自己不是不想写,而是他的生活中甜蜜太少,苦涩太多。流亡,监禁,受审查,劳动改造……他在干校什么重活都干过,拉大车,像牲口一样躬身前行,曝晒一夏,他从自己的脊背上揭下过一大张薄而透明的人皮!诗人臧克家曾赞美干校是圣地,牛汉说,我与他的感受完全不同。
经历了数十年牢狱生活的胡风,晚年去世前这样评价牛汉:他是个可信赖的人,没有出卖过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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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音乐教育家、指挥家黄飞立文革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赶下讲台,然后是被抄家、关进牛棚。造反派为了羞辱他,安排他每天打扫厕所。
没过几天,他就将臭气扑鼻的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段时间,有个年轻人经常在入厕人少、造反派监管松懈的上午,端着两个对扣着的脸盆来到黄先生工作的厕所。当时,学校的厕所和盥洗间是相连的,大家都以为他是去盥洗间清洗衣服,谁也没想到两个对扣着的脸盆里藏着玄机。
年轻人见到黄先生后,揭开脸盆,露出藏在里面的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一边催促黄先生趁热喝,一边跑到门口望风。他知道黄先生每天早上有喝咖啡的习惯,便每天一早在家煮好,然后找机会给黄先生送来。遇到监管太严时,扣着的脸盆不敢揭开,只好又原封不动地端回去。第二天再煮一壶新的,乘人少时给黄先生送过来。
黄先生后来常常回忆起这杯咖啡的温馨,感觉它传递的情感,超过了样板戏《红灯记》中,李玉和临行时从李奶奶那里喝到的一碗酒。
这个给黄先生送咖啡的年轻人叫黄日照,他与黄飞立是师生关系。
黄日照来自香港,当年报考作曲系时,担任考官的黄先生发现这位考生的小号演奏水准颇高。中央音乐学院当时师资很缺,许多教学和助教的岗位都虚位以待,急需有能力的人才来补充。鉴于此,一向爱惜人才、任人唯贤、不拘一格的黄先生便私下与他商量,请他做自己的助教,教管弦系的小号演奏。黄先生当时向他保证,允许他修学作曲的全部课程。也就是说,黄日照不仅仍然可以如愿地学习作曲,而且还可以额外地领一份助教的薪水。这么好的条件,对黄日照来说就像是天上掉下馅饼,他当然是满心欢喜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后来学校从武汉引进了夏之秋教授,黄先生为了加大黄日照学习的力度,遂令黄日照转作夏先生的助教,并要求他在两年的时间里,学会和掌握夏先生的教学方法。就这样,在黄先生的破格任用和悉心培养下,黄日照很快就被培养成为优秀的音乐教育人才。
黄飞立先生讲述这个故事时已经96岁高龄了,但他仍然牢牢地记着黄日照的名字。三年后,黄先生仙逝。但黄先生留下的这个故事,以及故事中传递出的大爱,将会流芳百世,感动一代又一代有良知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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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理工学院一位教师,在一堂公开课上,就创新思维谈到净化网络空气的话题,告诫同学们不要盲目从众,遭到举报。
这位教师在阐述时,引用了《检察日报》上一篇题为《营造良好网络生态,平台亟须强化自净》的文章,其中一段话谈到围绕某些明星的撕逼大战:“……在微博上长期以狙击知名艺人为目标,线上教唆,线下聚集,演绎了一个利用网络群体行为扰乱法治的反面案例……”
这下子惹怒了某个曾经参加过撕逼大战的学生,他联合网络大V,对讲课的教师进行疯狂举报,并罔顾事实,扣上多个莫须有的罪名。
幸亏该校相关领导,秉承实事求是的精神,在经过深入调查之后,认为举报者纯属“恶意造谣”,得出了“授课教师并无任何错误”的结论。学校表示:“不会处理老师,也已安抚老师。”
至于某个学生向网络大V误传课堂信息,颠倒黑白,举报老师,是否受到处罚,校方未作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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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批评胡风还只停留在小范围内进行。当时,周恩来曾指示周扬,让胡风自己检讨,只要检讨了,别人不必多批评。一次不行,多谈几次,多谈几次还不行,再公开批评。但周恩来的指示,后来遭到突破。最初,没有任何人存心要将胡风置于死地。一直到舒芜“交信”为止,胡风的问题仍属于“思想范畴”。最终导致对胡风批判升级、性质转变的直接原因,则是从舒芜提交私人信件开始的。
林默涵回忆说:“大约在19555月的一天,舒芜来到中南海中宣部办公室找我,他交给我一本装订得好好的胡风给他的信件,说其中有许多情况,可以看看。”林翻阅了一下,看出来信中有很多对党的和非党的作家的仇视态度,很多的暗语看不懂,于是又把舒芜找去,要他把信中的暗语作出注释,将信件按内容分分类。“舒芜同志便很快整理完,一两天后交给了我。
胡风与舒芜的私人通信,谈的都是个人的看法,对事对人,难免偏颇,也不可能深思熟虑。一旦被公开出来,加上别有用心的注释和按语,又由于是摘录,便为曲解原意留下了很大空间。
胡风夫人梅志说:舒芜擅自公布受宪法保护的私人信件,已属“违法侵权”。其后又在“两天两夜”的时间里,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字创造力,运用了“歪曲事实、移花接木的手法”摘编成文,使其成为建国后一大冤案的发端。
因为信是胡风写给舒芜的,所以舒芜成了理所当然的权威解释者,他说的话别人不能不相信,包括最高领导在内。作为最高领袖,也不可能对舒芜提供的材料一一核实,于是才写下了这样的按语:“从舒芜文章所揭发的材料,现在可以看出,胡风和他领导的反共反人民的文艺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恨和痛恨中国共产党和非党的进步作家……”
这一来性质就严重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很难逆转。也许,卖友求荣并非舒芜本意,但客观上却导致了胡风冤案的形成。原本他可以不在文章中引用私人信件,也就不存在交出私人信件的问题;只要他不主动交出,别人也绝不会知道。然而一旦交出,便形势逆转,身不由己,只能充当马前卒了。于是2100多人受到株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这过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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