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中国不要古琴
© 徐敏|文
管平湖先生抚琴照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一个从峨眉山上下来的僧人,为李白弹琴一曲,让他如同身临千山万壑,耳闻海啸一般的松涛。古琴在高手的弹拨之下,其表现力之丰富,非同凡响。
关于琴,可以追溯到远古的历史。《诗经》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便是翩翩君子,用了婉转动听的琴声,来吸引贤惠美丽的姑娘。
而超越情爱的古琴,抑扬顿挫地弹奏起来,留下过一段千古佳话。俞伯牙有次在山中弹琴,樵夫钟子期路过此地,被琴声吸引,驻足聆听。俞伯牙那天格外高兴,琴随心动,一会儿志在高山,钟子期听了,说:“善哉,巍巍若高山!”一会儿志在流水,钟子期听了,说:“善哉,滔滔若江河!”俞伯牙没想到眼前竟是知音,惊呼说:“善哉,你我竟然心心相印。”从此引为知音。这段佳话,就是古琴曲《高山流水》的来历。
中国十大古典名曲,《高山流水》位居榜首,后世将其析分为《高山》、《流水》二曲。
另一首古琴曲《广陵散》也是绝世佳作,能把这首名曲弹奏得出神入化的,是曹魏时期的古琴大师嵇康,他弹奏的《广陵散》,独步天外,秘不授人。后遭谗遇害,临别无所求,唯索琴弹奏。一曲广陵散从他的指间奔泻而出,弦声激越,慷慨悲壮,杀伐声声,穿云裂帛。曲终压弦,戛然而止,仰天长啸,愤然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这首名曲,在清代曾绝响一时,后经著名古琴家管平湖先生,根据《神奇秘谱》所载曲调进行了整理、打谱,又才使其重返人间。
也是这位管平湖先生,他演奏的古琴曲《流水》,被相继选中录入美国太空船旅行者1号和旅行者2号的金唱片,作为中国唯一进入宇宙空间的音乐,随同太空船一道翱翔太空,向茫茫宇宙传递来自人类的信息。这份殊荣,既是国家的光荣,更是管先生的光荣。
像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恕我学识浅陋,原来是并不知道的。直到前不久,刘九华先生在后台留言,向我推荐他的大作《一代琴圣管平湖和他的知音门生王迪女史》,我才后知后觉,赶忙找来相关资料,恶补我的不足。这一补,管先生的形象顿时鲜明起来。
管平湖(18971967),古琴演奏家,字吉庵,号平湖。清代名画家管念慈之子,江苏苏州人,出生于北京。他童年的时候,北京还围着城墙,大街上、胡同里,还走着驼队和马车。他12岁随父习琴、绘画,13岁遭遇父丧。后广泛求艺,师从名画家金绍城,学花卉人物,擅长工笔,笔法秀丽新颖,不为成法所拘。但他的绘画,毕竟未能达到一流。因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不得不白日教学,深夜作画。有时为了卖一把扇面,从北城步行到南城荣宝斋,即便价格不高,也只能出售。窘迫时,他甚至做过故宫博物院的油漆工。
其实他在琴艺方面的造诣,技压群芳,要超过他在绘画上的价值。他精湛的琴艺,来自“九嶷派”杨宗稷、“武夷派”悟澄老人及“川派”秦鹤鸣等名琴家的真传,兼容并蓄,取各派之长,融入民间音乐,提炼创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被琴界称为“管派”。
然而他前半生所处的时代,正是古琴不被重视的年代,跟他学琴的人寥寥无几。为了谋生,不得不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作画和教画上。据他的学生王迪回忆,1940年代末,是管平湖最为落魄的时光。他一人独住的小屋,房中除了一张门板搭建的床和一张用以放琴的桌子,其他一无所有。唯一有点生气的小火炉,上面放着的不是锅,而是个磁茶缸,每天靠它煮粥充饥。1949前夕,越发困窘,生活拮据,家中瓮无升斗,只能靠画幻灯片补贴家用。
但他的落魄,乃至困窘,其实与他离谱的爱好密切相关。文物专家王世襄在《锦灰堆·冬虫篇》中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有人向王世襄出示一种名为“西山大山青”的蝈蝈,这只蝈蝈的翅声雄厚松圆,是真正的珍品。可惜虫龄偏高,肚子上有伤痕,而且虫足也残缺不全,可能不出五六日就会死亡。管平湖也看出了这只小虫的情况,但稍微犹豫之后,仍然花五元买下了这只蝈蝈。诸位可能不清楚,这五元是什么概念,当年的物价,洋白面每袋25角,五元要买两袋白面。但管平湖不管不顾,就是要买,还笑谓左右说:“哪怕活5天,听一天花一块钱也值得!”
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止于此,管平湖的爱好绝非只有蝈蝈,他精于各种喜好,斗蟋蟀、养金鱼、嗜花草,无一不爱,而且均有独到之处,远非他人能及。譬如他养金鱼,每年选出鱼苗,千百得一,稍长看出成色,金鱼专业养家也自叹弗如。他的这种玩法,不是一般水平,是贴本痴迷,靡费无度,再多的钱也承受不起。
正是诸如此类的爱好,使他长期处于入不敷出的边缘。古琴演奏家査阜西在《琴坛漫记》中说:管平湖一生贫困,与妻子几度分离,近来居住于东直门南小街慧昭寺六号,一身以外无长物矣。这般境况说起来真是有点惨,幸亏他有几位学琴的学生,其中王迪与沈幼两位女性,心地善良,家庭富裕,经常馈赠老师食物,每星期轮流供养照看他,才使他免于冻馁之苦。
管平湖有一子三女,50年代初,三个子女相继遭遇不幸。唯一的儿子身染恶习,嗜赌如命。王迪给管平湖新做的棉袄和棉袍,他竟然趁父亲熟睡时,用木杆从窗户外挑出去卖了。这儿子后来不知所终。大女儿清华毕业后,嫁给了一位国民党政府的官员,1949年后被遣送大西北改造,不久离世。二女儿随解放军南下,在文工团工作,也不幸病故。最小的女儿在北新桥粮店当售货员,总算还有个安慰。通常情况,在外人面前,管平湖绝口不提家事。
王迪对老师最贴近也最了解,在她眼里,老师的基本生活能力,就相当于小孩子,凡事率性而为,有钱就花,全无积蓄概念。钱包鼓胀的时候,从不考虑缺乏用度的日子。他的这种放荡不羁,在政局动荡政权交替的那段时间,便不免会陷入一种极大的困窘。
当时已经在天津中央音乐学院上学的王迪,把管平湖的情况告诉了正在招兵买马的音乐研究所所长杨荫浏。杨所长对古音古乐包括宗教音乐具有入迷般的浓厚兴趣,阿炳的《二泉映月》,就是他带人亲自到无锡录制的。杨荫浏自己也是大师级的演奏家,会多种乐器,尤擅竹笛,人称“杨笛子”。听王迪一介绍,便大体确认了管平湖的古琴水准,当即决定聘用。
建国初,单位进人远没有现在复杂,领导同意了,人就进来了,不存在什么编制、名额、档案、人事调动之类的麻烦事。杨荫浏一点头,王迪当即直奔北京,找到管平湖,带着他上了火车,一趟子来到天津,从此就算是“组织”的人了。只是进中央音乐学院大门时,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夹着铺盖卷的管平湖,被传达室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进,因为管平湖穿得“太不像样了”,传达室怀疑他是进来讨口的。
王迪解释说,这是研究所新来的研究员,这才放行通过。这个细节足以说明管平湖当时几近落魄的状貌。
管平湖被研究所正式聘任为“副研究员”,月薪177元,这在当时相当于厅局级一类的高干了。发工资的机构让漂泊不定的管平湖成了“公家人”,凭着这份月薪,他可以昂首挺胸地在天津吃“狗不理”包子,回北京到前门便宜坊吃烤鸭。
此后的日子,生活安定的管平湖,不再绘画,转而全身心投入琴学的研究。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的生命更适合在琴弦上来表达,绘画乃至其他爱好,从此搁置一边。价值取向上的转变,是管平湖的幸运,也是中国古琴的幸运。
1953年,王迪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被分配到民族音乐研究所,协助管平湖整理古琴曲谱。古琴以“减字法”记谱,要将它变成现代曲谱,必须精通现代乐理,能熟练运用五线谱。这方面管平湖不懂,但王迪是作曲系毕业的学生,而且随管平湖学琴已有十多年时间,两人配合默契,只要老师把古曲弹出来,她就能用现代乐谱记录下来。
正是在师徒二人的共同努力下,许多失传已久的古琴曲,像《广陵散》、《碣石调幽兰》、《离骚》、《大胡笳》、《胡笳十八拍》、《秋鸿》等,又重见天日,得到了完美的恢复和保存。其中三国时嵇康弹奏的《广陵散》,早已失传,能弹者少之又少,可供参考的资料也极度缺乏。管平湖潜心钻研,反复操演,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才将这首古曲整理完成。倘嵇康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不仅如此,管平湖还精于制琴和修琴,故宫珍藏的唐琴“大圣遗音”、明琴“龙门风雨”,都曾经请管平湖出面修复。
可惜天不假年,1966年,管平湖的肝硬化已日渐严重。其时,正处于特殊时期,校长遭批斗,书记被泼墨,整个学校腥风弥散,暴力横行。管平湖想到自己的出身经历,不免心生恐惧,焦虑不安,常常于噩梦中惊醒。而过去失意时养成的嗜酒习惯,也积习难改,王迪的劝告并不见效,管平湖总会背着王迪偷偷饮酒,一醉方休。有段时间,每到黄昏,他会躲到护城河边偷偷发昏,醉意难消。整个社会处在癫狂状态,琴声已变成封建宫廷音乐,受到排斥批判,这让视古琴为生命的艺术家,哀莫大于心死。管平湖觉得筋疲力尽,人生无趣,他心知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1967328日,一代琴圣管平湖与世长辞,享年70
这一年,中国不要古琴。

参考资料:
黑陶《我亲历了《二泉映月》的最初录音》
《管平湖简历》
张振涛《弦根——管平湖与中国音乐研究所》
刘九华《一代琴圣管平湖和他的知音门生王迪女史》
玉碎 | 飞来横祸  |  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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