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之死
© 何可|文
老舍
1
北京有三个著名的湖,积水潭、昆明湖和太平湖。19181110日,梁济跳入积水潭,自杀前他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192762日,王国维自沉昆明湖,遗书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1966824日夜,老舍纵身一跃,跳进了太平湖,却没有留下一纸遗书。
这一天,他本该去文联接受批斗,但他独自一人去了太平湖。出门之前,他走到四岁的孙女面前,俯下身,拉着她的小手,用很慢的语速说:“和爷爷说再见。”他在湖边待了一天,而后自沉。在此之前,与巴金碰面,他对巴金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
老舍学贯中西,却始终保持着纯朴的老北京本色。在他笔下,每个小人物都栩栩如生,每个故事都让你哭笑不得。阅读他的小说剧本,透过骆驼祥子的悲惨人生,茶馆里的众生喧哗,剥掉幽默的外壳,都是悲剧的内核。
他笔下的人物,自杀的真不少:《四世同堂》中的祁天佑受日本人羞辱后自沉护城河;《茶馆》中的掌柜王利发支撑“裕泰”老字号不得而上吊;《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被父亲卖到窑子里不堪非人待遇而自杀。
老舍曾说:“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他没想到,自己的结局就是那一出最悲的悲剧。54年过去,太平湖不再扬波,世间也再无老舍。
2
老舍出身贫寒。1899年,老舍生于北京满族八旗家庭,原名舒庆春,又叫舒舍予。到了他这一代,满清已经国运颓废,下层旗兵多沦为赤贫之家。舒家作为保卫皇城的旗兵,每月俸银不过三两,还每每掺着两小块假的。第二年,八国联军攻打北京,老舍的父亲在血光火焰中阵亡,从此母亲独自撑起一个家,靠替人洗衣服维持生活。
童年的贫穷经历让老舍早熟懂事,同情“祥子们”的痛苦遭遇。他说:“我刚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一个写家不该把自己视为至高无上,而把别人踩在脚底下。”
舒家祖辈都是文盲,满族贵族刘寿绵到舒家做客,见到9岁的老舍聪明伶俐却没钱上学,便资助他上了私塾,随后因经济困难,他放弃读中学,考了公费的北京师范学校。6年后,不满19岁的老舍从师范毕业,派到方家胡同小学当校长。
资助老舍念书的刘寿绵就是后来的宗月大师,含着金钥匙出生,却心怀悲悯,年复一年散尽家财访贫济苦,生生将锦衣玉碗换成了袈裟钵盂,最后遁入空门。
贫苦的生活和宗月大师的善举,让年轻的老舍懂得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他家门口,常年摆着桌椅茶壶,任路过的车夫、小贩、邮差喝茶聊天。在他心里,他和他们一样,都是劳动者,而自己擅长的,就是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
老舍始终称自己为“写家”,他认为生命无贵贱,自己与写账先生没什么分别。真正的写作就是领略生命,解释生命,让作品充满生命的气息,于是便有了《骆驼祥子》,有了《茶馆》。这些作品也给他带了荣誉和地位,49以后,他一路官至北京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他兴趣广泛。写作之余,他品香茗、常习武、爱养花、赏名画、玩古董,把日子活成了诗,过得惬意而浪漫。然而这一切都在1966年画上了句号。
3
这一年7月,老舍病重,大口吐血,住进了北京医院。822日,他挣扎着出了院。23日,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像往常一样去北京市文联上班。刚踏进大院,一位领头的女红卫兵就发现了他,立刻大叫起来:这是老舍!他们的主席!大反动权威!揪住他!来不及作任何的申辩,老舍就和萧军、骆宾基、荀慧生等29人一起,被抓了起来。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这29人被一个一个叫出来。每叫出来一个,就被套上一块写着他们名字和罪名的牌子,排成一排站在院子里。四点钟,这29人被装上两辆大卡车,运送到东城区国子监“文庙”,那里曾是明清时代的最高学术和教育机构,后来成为首都图书馆。
红卫兵在院子里架起了一个大火堆,焚烧戏剧服装和书籍一类四旧物资。整个大院烈焰熊熊,口号震天:“打倒反革命黑帮!”“打倒反党分子XXX!”“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29个中国文化界的精英,被强迫在火堆前围成一个圈子,跪下来,头顶着地,数百名红卫兵站在他们身后。有的红卫兵拿来了舞台道具木刀、长枪和金瓜锤,对着他们劈头盖脸地乱打;有的红卫兵解下腰间的军用铜扣皮带,朝着他们狠狠地抽打。正值盛夏,黑帮们穿着单衣,铜扣皮带抽打在身上,一抽一块血印,衣服布丝都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前有大火堆,后有红卫兵,黑帮们毫无躲闪之地。
萧军后来回忆说,当他跪在烧书的火堆前,被身后的红卫兵用棍棒和铜扣皮带毒打的时候,心中真是愤怒至极。他年轻的时候进过军校,练过武功,此时此刻很想动手反抗,凭他的功夫,可以打倒十几个人。但他看到跪在他旁边的老舍先生,脸色煞白,额头流血,他就知道,如果他反抗,定然寡不敌众,结局不但是自己被打死,而且会连累其他28个“牛鬼蛇神”,包括老舍先生,也一定会跟他一道统统被打死在现场。他不应该鲁莽行事,于是他强压下反抗的冲动,忍受了三个多小时的毒打和折磨。
终于,67岁的老舍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没有同情,没有怜悯,苏醒后的老舍,遭受的是新一轮折磨。怕出人命,市文联设法将老舍接回,不料,文联大院早就有数百名红卫兵守在门口,迎接他的又是新一轮的皮带、拳头、唾沫。作家杨沫当时也在现场,三个月后,她在日记中追述了823日的情景:在文联楼门前的台阶上,有几个女学生紧围老舍,询问他,不时还用皮带抽打两下。我们都被迫围绕在这个会场边。当时,我不敢走开,站在旁边,心如火燎。我们中的一位作家竟然还当场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批判老舍拿了美金。
性情刚烈的老舍再也无法忍受,不再为自己辩护,他抬起血迹斑斑的头颅,愤怒地扔掉了手中的牌子。这样做的结果招来了新一轮的批斗。当晚,老舍还被送到公安局,被审问到深夜,半夜才获准回家。最后,红卫兵勒令他,明天一早必须带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到市文联继续接受批斗。
4
第二天,老舍没有举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去文联,而是带着一本他亲自抄写的毛主席诗词,去了北郊的太平湖。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没有人来寻他。到了深夜,望着映满星光的湖水,他绝望地向湖面走去。
825日早晨,有人在太平湖发现了老舍的遗体。
老舍去世的时候,他的儿子舒乙31岁。舒乙拿着北京市文联开出的一封公文介绍信,到火葬场办理老舍的火葬手续。介绍信上写着:“我会舒舍予(老舍本名)自绝于人民,特此证明”。办手续的是两个年轻妇女,其中一个是梳小辫儿的姑娘,她说,上面有规定,这样的情况不能留骨灰。
在北京,19668月下旬被打死和被打后自杀的人们,都没有能留下骨灰。当时北京红卫兵中流传着一句话,“打死个人,不就是28块钱的事儿吗?”那些被打死者的家属,都被要求付28元火葬费,但是不能要求保留骨灰。中关村中科院气体厂工人陈彦荣,1966827日被北大附中红卫兵打死,北京第25中教师陈沅芷,196698日被学校红卫兵打死,他们的家属交了28元钱,都和舒乙一样,没能得到亲人的骨灰。
54年的光阴匆匆而过,如今,人们对这段历史缄口不语,犹如被填平的太平湖。只是有人还记得,老舍曾说:“在我入墓那天,我愿有人赠我一块短碑,刻上文艺界尽责的小卒,睡在这里。”
5
老舍平反后,1981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老舍写作生涯》。内容简介说:“本书是老舍先生的一部自述文集,收录的都是作家写自己生活和创作的文章。”“本书既可以当作老舍先生的自传来读,又是研究老舍的可贵资料。”其中有一篇题为《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的文章,发表在195110月的《人民文学》上。文章(见该书247249)说:
在过去的一年里,社会上每一天,每一小时都有使我兴奋与欢呼的事情发生;我说哪一件好呢?
最后,我下了决心;不能老拿不定主意啊!就说前天在天坛举行的控诉恶霸的大会吧。
会场是在天坛的柏林里。我到得相当早,可是林下已经坐满了人。
开会了。台上宣布开会宗旨和恶霸们的罪状。台下,在适当的时机,一组跟着一组,前后左右,喊出“打倒恶霸”与“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而后全体齐喊,声音象一片海潮。人民的声音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恶人颤抖。
恶霸们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头,多少手指,都伸出去,象多少把刺刀,对着仇敌。恶霸们,满脸横肉的恶霸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跪下了。恶霸们的“朝代”过去了,人民当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的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
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也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
这不仅是控诉了几个恶霸,而是给大家上了一堂课。这告诉了曾经受过恶霸们欺负的人们:放胆干吧,检举恶霸,控诉恶霸,不要再怕他们!有国家给我们作主,我们还怕什么呢?检举了恶霸们,不单是为个人报仇,也是为社会除害啊。这告诉了我,和我一样文文雅雅的人们:坚强起来,把温情与文雅丢开,丢得远远的;伸出拳头,瞪起眼睛,和人民大众站在一齐,面对着恶霸,斗争恶霸!恶霸们并不是三头六臂的,而是站在我们面前跪着,颤抖着的家伙们。
读罢此文,不能不感到震惊。这个斗争会,不但和老舍自己所遭受的那个斗争会模式一致,甚至连细节都相仿,难道是天道轮回吗?15年之后,老舍坐在太平湖边,会为他曾经赞美过那种“斗争”而自责吗?
最终,是他曾经参与接受、确认和颂扬过的这种斗争害死了他。
参考资料:
1、中国精致生活《老舍:人活着,要么有趣,要么死去》
2、胡絜青《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
3、王友琴《老舍之死》
4、百度相关条目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