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之死
© 徐尔新|文
王任叔(巴人)
文革前,许觉民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社长兼副总编。文革一来,成了走资派,遭到批斗、抄家。他随身藏着个小本子,每批斗一次,就按“正”字画上一笔,四年中画了六十多个“正”字。夫人张木兰见丈夫三天两头拖出去挨斗,忧心如焚,在惊恐不安中患了肝癌;他却久经考验,挺了过来。
在这一场接着一场的批斗中,不断遭受粗暴野蛮对待的许觉民,走下批斗场后,会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起自己也曾参与过批斗巴人的往事,不免“一直感到无比的痛苦”。
许觉民和巴人是同事关系。巴人大许觉民20岁,是1926年的党员,比许觉民早了12年。1950年新政权建立后,巴人是首任共和国驻印尼大使。因为是文人,长期从事文艺工作,所以任期届满,即要求回归文艺队伍。1954年巴人调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度担任社长兼总编辑,许觉民是他的副手。
1959年,巴人写了一篇《论人情》,指责当时不论小说还是戏剧均缺乏人情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以阶级关系为转移,整个文学创作呈现出非人性的矫情状态,缺乏人性和人情的刻画,失去了文学最可贵的灵魂,也失去了真实。
这篇文章发表后,遭到了铺天盖地的批判,许多人表现积极。康生在中宣部会议上点名说,巴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要查查其历史,他与蒋介石是奉化同乡,当过国民党的官,要查清他是怎么混进革命队伍的。在康生的指示下,周扬等人遵命行事,发动文艺界批判巴人。在猛烈的批判炮火中,许觉民写过几篇批判巴人的文章,这使他后来一直深怀内疚,痛感忏悔。
为从政治上打倒巴人,文化部又派人去奉化、上海等地外调。但查来查去,查不出任何问题。没问题也照样处理。1960年,巴人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一降三级,发配到文学编辑所当主任。巴人从此寡言少语,转而从事编写印尼史的研究工作。
他知道康生记恨自己,缘起于1932年上海发生的“东方旅社事件”。当时,何孟雄、林育南等36名地下党中高层领导,在上海东方旅社3楼召开会议。会议开到一半时,国民党军警包围了旅社,与会者全部被捕。事件发生后,巴人通过同乡好友竺正信了解到,事情的发生与党内斗争有关。竺正信是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秘书,据竺正信讲,事件发生前约三小时,刑侦处长宣铁吾忽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匿名打电话人山东口音,鼻音重,他说有一伙共产党重要头目要在东方旅社三楼开会,要抓他们必须立即部署行动,并严加保密,因为在警备司令部内部至少有三名共产党潜伏的情报员。于是宣铁吾立即调集大批军警特务,赶往旅社,迅速采取搜捕行动,将其一举抓获。
巴人经过分析,怀疑是康生等人为排除异己借刀杀人,内心一直忿忿不平。后来他在上海《大美晚报》上化名“屈轶”,发表了《谨防小人》和《对奸人的棒喝》等杂文,尖锐指出:“小人是无所谓原则也无所谓人格的一种人渣,只要达到目的而不计手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的同志惨死在敌人屠刀下,实际是被自己阵营的同志所暗中出卖,这才是最可悲哀的事。”
巴人激于义愤的呼声,为三十年后康生报复他埋下伏笔。
19682月,上海华东师大校园内贴出了一组耸人听闻的大字报,诬称巴人是出卖作家郁达夫的大叛徒,当年正是巴人向日军宪兵队长告密才导致郁达夫身份暴露而被杀害。张春桥见到这份大字报抄件,如获至宝,将它呈送康生。康生在中央文革小组接见外省市造反派代表的会议上,再次点了巴人的名,将大字报上的流言作为证据,诬称巴人是隐藏多年的“双料大叛徒”。
巴人由此再度遭到新一轮的批斗。先是在本单位斗,然后又被揪到出版社斗。在出版社批斗那次,巴人是和许觉民同台挨斗。批巴人的内容是他主持出版社工作期间,出版了大量古典文学作品和世界名著,这些都是封资修的毒草,巴人对此坦然承认。在批斗会开始前,巴人和许觉民站在同一个角落,巴人主动向许觉民点头致意。许觉民想到自己过去曾经写过几篇批判巴人的文章,如今见面,巴人不但毫不计较,还主动致意,这份肚量,这份宽厚,让他感动不已。
这也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不久,巴人被强行遣返原籍劳动改造。这一年,他69岁,身患多种疾病。在家乡期间,看管他的生产队命令他把稻草搓成草绳。有一次天热,他在太阳下搓草绳,忽然精神失常,用草绳把自己捆绑起来,口吐白沫,大呼“这回跑不了了,跑不了了”,随即晕厥在地。众人将他抬进屋内,扔在床上。乡间没有医院,也无人照管,拖了几天,最后在奄奄一息中死去。
巴人被强行遣返回浙江奉化时,有关机构在他的遣返书中规定了三条:一、不准参加群众大会和一切社会活动;二、不准随意收听收音机;三、不准到外县就医。
在有关机构心目中,是完全没有人权概念的。老弱病残的巴人,焉得不死?
许觉民在得知巴人去世的消息后,不禁愕然而默然,连续数天夜不成眠,“长夜之耿,甚于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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