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真保护过马连良
© 徐尔新|文
过去,娱乐形式少,看戏是一大消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各色人众,无不乐此不疲。
那时候,剧场要演什么,演员想唱什么,没人管你。但是到了解放后,过去可以演出的剧本,很多都成了禁演的剧目,很多艺人弄到无戏可唱。惟独1956年有段时间,提倡百花齐放,有些禁演的剧目又陆续在内部演出。那天,章伯钧去剧场看小翠花的跷功戏,开演前十分钟走进剧场,发现已经座无虚席。
走在后面的贺龙,在他后背上打了一拳,章伯钧转身说:“你也来了。”贺龙爽朗一笑,高声说:“我当然要来。”章伯钧说:“好像没有座位了。”
贺龙望了望前面几排就座的人,笑着说:“他妈的!所有的部长都来了,比国务院开会还积极!”
这些看戏的观众,都是内行。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小翠花的花旦戏,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都堪称经典,跷功戏是其绝技,他可以一足踏空一跃而上椅子,稳稳立住,别的演员是没有这种功夫的。他饰演的花旦,虚拟动作非常准确,一丝不苟。譬如《拾玉镯》中的孙玉姣,做针线活时,开初的线长和后来的线长,其长短是有区别的。他通过虚拟动作的表演,力求使观众感到舞台上有“实物”存在。这是许多演员常常忽略的地方,殊不知细节处的差异,也正是优秀演员与一般演员的区别。
早些年间的戏曲艺术之所以让人着迷,就在于像小翠花这样的演员,对表演艺术精益求精的追求。
然而,56年百花齐放的好日子没能持续多久,便遭遇了反右斗争的疾风暴雨。像小翠花这样的跷功戏就不能再演了,一批艺人被打成右派,没打成右派的也受到冲击,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这一天,按上级布置,北京京剧团召开批判李万春的大会。马连良是剧团团长,李万春是他招收的第一个弟子。上级要求他不仅必须出席,而且必须讲话,对李万春展开旗帜鲜明的批判。马连良思来想去,怎么都狠不下心来,眼看大会都快收场了,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才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上台去,摆出一副愤怒声讨的样子,可话没说上两句,就找不着词儿,憋得满脸通红,慌慌张张的走下台来,临下场还按老规矩,给大家鞠了一躬。
散会时,走在最后的李万春感觉袖子被谁拽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三叔马连良。那眼神告诉他,三叔有话要说。为了避嫌,他远远跟在马连良身后,离了剧院。过了马路,见四面无人,这才钻进了马连良的小汽车。按照吩咐,司机把汽车开到了鸿宾楼饭庄。下得车来,师徒俩一前一后,进了单间。
没等坐下,马连良开口便说:“万春啊,你别记恨我,是他们要我批判你的。我还听说,这回内定的右派不是你,是我。后来上边没批,才改了你。今天三叔请你吃饭,是要给你赔个不是。”
原本以为这顿饭吃得人不知鬼不觉,结果上边早派人盯了梢,很快就把马连良找去,严厉训斥了一通。
运动结束后,李万春、叶盛兰、叶盛长被划为右派。叶盛兰留在中国京剧院,叶盛长劳教,李万春调西藏支边组建西藏京剧团。后来,乌兰夫出于关爱和保护,同西藏自治区协商,把李万春商调到呼和浩特内蒙京剧团,让他担任团长。而马连良基本毫发未损,躲过一劫,有人传话说,多亏了彭真关照,出面打了招呼,才使马连良涉险过关。
那时候,彭真担任北京市长、市委第一书记,位高权重,对北京的几个京剧名角,像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还是网开一面的。有次,北京市文化局和宣传部向他汇报马连良爱钱的问题。彭真在一次宣传工作会议上说:管文艺工作的死命骂马连良,市委有个材料也骂马连良,说他演一场戏900多万元(旧币)不干,非要1000多万不可。好像马连良的思想问题不解决,社会主义革命就完不成。其实,马连良既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他就是个唱戏的,就是“我唱戏,唱得好,你给我钱”。所以对马连良的要求不要那么高,你老人家又不给人家创作,又不准人家演这个演那个,你叫人家还活不活?我们许多领导,很多大事不去管,却非要去改造马连良的思想。马连良的思想能否改造,我有点怀疑。马连良的思想最好是共产主义,但落后点也不很重要嘛,只要他演戏,卖座,大家喜欢看,看了解闷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啥?
话虽然这么说,但下面管文化戏剧的领导,照样管得无孔不入。
1958年全民脑袋发热,进入大跃进时期,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农村放得最猛,有水稻亩产三万斤的。艺术剧团也不甘落后,在“知识分子工农化”的口号下,全体演职员奔赴农村劳动锻炼,连续劳动12小时不休息。有些积极分子甚至上书文化局领导,呼吁订为制度,以便经常参加劳动锻炼。彭真知道后很不以为然,在全市党政领导干部会上说:“李少春、杜近芳,还有袁世海,也跑到郊区去割庄稼,不是还登了报吗?这何必呢!京剧,特别是刀马旦、武生,他那劳动也是另一种劳动,你把他的手搞坏了,花枪都不会耍了,以后还怎么演戏?这些人下乡给农民唱个戏就算了,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彭真这样讲话,说明他是懂艺术的。过去没人指手画脚瞎指挥的时候,马连良就已经在搞京剧改革。1932 年他废除了演员上下场时,从出将入相两个场门登台的形式,设计了边幕,使演员从两侧边幕上场、下场,被整个京剧界学习沿用。
过去的京剧戏班,演员在台上演出,常由检场人员上台递送茶水,让演员饮用润嗓,然后接着再唱。遇到换景,检场人员会跑到演员身后,撤换摆放道具。这些都不可避免地干扰到正常的演出节奏。是马连良最先废除了这些旧习,使舞台得到净化,表演趋于流畅,不受干扰。他又将乐队安排在二道幕后面,使舞台变得整洁清爽。为了表演的完美,他还要求全体演员做到三白:护领白、水袖白、靴底白。
除此之外,马连良在行头方面也有改革,如“二桃髯”,潇洒飘逸;《武家坡》薛平贵的鞑帽,简洁大方;《赵氏孤儿》中老程婴的纱质员外巾等等,数不胜数。他还借鉴了梆子戏中的化妆,用于舞台实践。可以说,马连良一生都在致力于京剧改革。甚至为了支持改革,他在现代京剧《杜鹃山》中,还放下剧团团长和大明星的身价,主动要求在剧中饰演农民郑老万。《杜鹃山》中的主演是柯湘、雷刚、温其久,郑老万就是个几乎没有任何台词的龙套角色。
然而,就即便马连良把身价降到这样的位置了,文革中还是没能逃过一劫。那个多次为他说话的彭真,运动刚开始不久就被打倒,斗得焦头烂额,何遑他顾。失去了保护伞的马连良,被抄家,被批斗,很快就吓成了惊弓之鸟,在接二连三的惊吓中,终因心脏病突发,不治身亡。
而远在内蒙的李万春,却躲过一劫。1978年李万春率团进京演出《闹天宫》,大获成功。第二年被落实政策,调回北京,与人合作组建北京京剧二团,在星光璀璨的舞台上又活跃了多年。
有时,面对空旷的舞台,李万春会常常想起师父马连良,想起他在鸿宾楼对自己说的:“万春啊,你别记恨我,是他们要我批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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