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腰杆
© 徐尔新|文
我是乐山人,和郭沫若要算老乡,他的出生地在乐山城70里外的沙湾镇。郭是家乡的名人,还在我读小学初中的时候,他的形象就已经在课本里,或是传言中很高大地存在了。
有人说,凤凰涅槃是他最好的诗,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诗坛的地位,这首诗和《女神》的其他诗作一起,都是现代新诗的奠基之作。
说来抱歉,这样的好诗我居然一首也没读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倒是他的《天上的街市》,一读就喜欢上了,诗人在那样舒缓的节奏中,展开了他神奇浪漫的遐想: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这首诗我读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读够过。每次一背诵起来,总感觉如沐春风,心情舒畅。所以我从不后悔我没有读过《女神》。尤其是多年后,当我读到《凤凰涅槃》《天狗》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当年没读它们,实在是很庆幸的一件事情。
这感觉有时真的非常奇怪。就如同我读郭沫若的《少年时代》,那不落俗套的遣词用句,娓娓道来的故乡风物、人情世故,只要翻开书本来读,便历历如在眼前。我记不得前前后后读过多少遍了,只是每次依然觉得亲切。然而我去读他的《革命春秋》《洪波曲》,就只能浅尝辄止,根本读不下去,感觉它们和《少年时代》,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作者写的。
我读书有个习惯,就是绝不勉强自己。无论再伟大的书,只要读不下去,就绝不再读。多年之后证明,这是绝好的一个经验。
还记得文革初起,大约是1966年的8月,街道上的激进群众,指点学生到处抄家,几乎所有的书籍都在扫荡之列。我去县公安局修缮房屋,发现原是城隍庙的大殿中,有堆积如山的中外书籍,都是从社会上抄家送过来集中在一起的。我趁替公安局干活可以自由进出的机会,偷偷地带出来好多本书,其中有曹雪芹的《红楼梦》、茅盾的《霜叶红于二月花》、巴金的《雾雨电》、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托尔斯泰的《复活》。
还有一本诗集,是郭沫若的《百花齐放》,也一并带了出来。当时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以为定然精彩,结果翻了一下,大失所望,没读几首就放弃了。但奇怪的是,印象中好像读到过一首诗,其中两句印象深刻,记了一辈子。那情景是写伟人乘坐飞机的,诗人写道:“为什么机舱内这么明亮?哦,舱内舱外两颗太阳。”
几十年后在网络上再见到这首诗时,才知道来自郭沫若的《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据曾经教过毛泽东学习英语的林克回忆,这张照片是1957319日,毛主席从徐州飞往南京时在飞机上拍摄的。郭沫若看到这张照片后,非常激动,专门题写了如下的诗句:
在一万公尺的高空,
在图—104的飞机之上,
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为什么机舱内这么明亮)
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哦,舱内舱外两颗太阳)
不倦的精神啊,崇高的思想,
凝成了交响曲的乐章,
象静穆的丛山峻岭,
也象浩渺无际的重洋!
其中两句,和我的记忆完全吻合,只是用词上稍微有些出入。这种差异的产生,我不知道是否是后来修改过的。
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牢呢?因为后来在文革中,太阳的比喻性就非常明确了,它会不会就是从郭诗中受到的启发?
总之,郭沫若晚期的诗歌,是越来越自觉地向着现实政治靠拢了。人处在某种高位,就犹如身在江湖,难免身不由己。为了自保,不得不违心地迎合上面的旨意,这一点是可以理解也能获得谅解的。但像上面这类替照片题诗、彼此间诗词唱和,就属于主动奉承而难逃阿谀吹捧之嫌了。
这种现象,从诗集《百花齐放》一路走来,表现得非常熟练,尤其进入文革,更是积极配合,给人以得心应手的感觉。
19668月,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818日这天,天安门广场举行百万人大会,郭沫若当时身在上海,但反应敏捷,当晚即写成《水调歌头·上海百万人大游行庆祝文化大革命》,满腔热忱地讴歌道:
战鼓云霄入,火炬雨中红。千万人群潮涌,上海为之空。昨日天安门外,主席亲临检阅,今夕一般同。请莫徒惊讶,主席在心中。颂公报,歌决定,庆成功。普天同庆,八届新开十一中。创造上层建筑,扫荡蛇神牛鬼,除去害人虫。深入新阶段,革命鼓雄风。
同年95日,郭沫若又为毛泽东一个月前的大字报《炮打司令部》赋诗一首:
一分总为二,司令部成双。右者必须炮打,哪怕是铜墙!首要分清敌友,不许鱼龙混杂,长箭射天狼。恶紫夺朱者,风雨起苍黄。触灵魂,革思想,换武装。光芒万丈,纲领堂堂十六章。一斗二批三改,四海五湖小将,三八作风强。保卫毛主席,心中红太阳!
此后,他一发不可收拾,步步紧跟,亦步亦趋,196699日,写成《水调歌头•文革》:“文革高潮到,不断触灵魂。触及灵魂深处,横扫几家村……”19661128日,写成《水调歌头·大民主》:“首创大民主,举国串连来。众水朝宗大海,浩浩起风雷。”以及《满江红·庆祝“九大”开幕》:“大工贼,黄粱梦;帝修反,休放纵!”等等。最有意思的是1976年,先是在520日,写了一首《水调歌头•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十周年》:“四海《通知》遍,文革卷风云。阶级斗争纲举,打倒刘和林。十载春风化雨,喜见山花烂漫,莺梭织锦勤。茁茁新苗壮,天下凯歌声。走资派,奋螳臂。邓××,妄图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项为纲’批透,复辟罪行怒讨,动地走雷霆。主席挥巨手,团结大进军。”
到了1021日,形势突变,郭沫若笔锋一转,又写下了《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野心大,阴谋毒,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接班人是俊杰,遗志继承果断,功绩何辉煌。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
据统计,郭沫若在文革期间大约写了 70余首诗词。这样的数字对于文豪级的郭沫若,实在只是小菜一碟。只要激动起来了,那是可以即席赋诗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王东成教授,在一次演讲中,曾提到“郭沫若现象”。那是19666月,郭沫若在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25周年讨论会上致闭幕词:《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稿子念完后,郭沫若仍意犹未尽,向在场的江青即席朗诵了自己的新作《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
想必当时江青的耳朵非常受用,然而仅仅十年之后,同一个人却发出了义愤填膺的怒吼,说江青是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野心大,诡计狂,真是罪该万死,迫害红太阳。
这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有时静下心来,真的替郭沫若惋惜。你有那么多学术研究,成果卓著,为什么非要积极主动地去自觉配合形势的需要呢?即便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也大可不必完全献出自己的贞洁,去曲意迎合权势的旨意。结果连基本的底线也不要了,谁在台上就歌颂谁,哪怕赢得骂声一片。
在我们家乡,有位教育家帅蕴德,一生担任过七所学校的校长。这个数字搁在今天都很惊人,说明他的管理能力得到学界一致公认,就连西康省省主席的刘文辉,也一而再再而三聘请他出任省级学校的校长。有如此骄人的业绩,说他是教育专家,当之无愧。而他的课堂教学,也是公认的一流,学界誉为“帅几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人品极高,身为校长,清正廉洁,两袖清风,深得师生爱戴,堪称教育界的圣人。
1957年,帅老师被错划为右派。即便如此,帅老师也绝不放弃原则。他说过一句铁骨铮铮的话:“思想改造好了,腰杆就没有了。”
帅蕴德和郭沫若都是嘉定府学堂毕业的学生,郭沫若长帅蕴德10岁,两人并非同届,而是先后同学。相比郭沫若的媚骨,帅蕴德的骨头要硬肘得多。腰杆就不说了,帅老师的腰杆是直的,郭的腰杆却是扭曲的。
1978年,郭沫若逝世后,有一阵子风行郭沫若研究。那几年我正在乐山读书,有一年来自各地的代表齐聚乐山,召开郭沫若研究会,其中有个插曲,就是跑到婺嫣街去看郭的结发妻子张琼华。当时老太太正在屋檐下晒太阳,一群人朝着她指指点点。因为婺嫣街是菜市场,人来人往,老太太并没有察觉到情况异常。直到那群人不但朝着她指点,而且还议论纷纷。老太太再迟钝,也意识到是朝着她来的,这才躲进院子里去了。
后来老太太死了,但郭沫若研究仍在继续,说明郭的研究是座金矿,很多人都想来挖一锄头。我没统计过,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个郭沫若研究会。作为郭的家乡,研究会是必不可少的。为了促进研究的进行,乐山还特别成立了沫若书院,它的院刊,不断地发表着一些研究作品。
我也经常向沫若书院的院刊投稿,但稿件内容都不是关于郭沫若研究的。我不想去挤热闹,我愿意静静的看着他们在怎样研究。在我的认识,郭沫若研究的价值,严格讲不在学术,而在其人格的形成变异。这一现象研究得越透彻,对于中国文人心灵的净化,就越是具有警世意义。
参考资料:
1、丁邢《郭沫若与水调歌头》
2、魏建《〈沫若诗词选〉与郭沫若后期诗歌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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