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恰如其分的报答”,
只有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地带的旅程。
一、
阿德,累计在我的文章下写了178条留言(11条精选)的阿德,是老读者了。这位郑州蓝天救援队队员2018年开始就关注呦呦鹿鸣,早于我为蓝天救援队两位牺牲者发声整整一年。
9月17日上午,他在后台给我留了一条新的留言,很急。
当时,他正和其他队员在郑州某慈善管理机关向负责人士反映情况,随后发给我的现场视频里,某人用手指着他们,以示“来自管理者的制止”,然后是掉头置之不理。
隔着屏幕,我能感觉到气氛紧张和尴尬莫名。
“郑州蓝天救援需要你的支援。”阿德说。
到了傍晚,在和我沟通结束时,他又接到了上级通知。“**局通知要处罚我们,说我们今天非法聚集,非法妨碍社会秩序……”5个人到主管的局反映情况,怎么就非法聚集,妨碍社会秩序了?他似乎有些气馁似乎又更坚定了:“救援队我以后可以不干了,但是要举报。”
阿德这几年的178条留言是什么我已经不清晰了,只有一个信息无比清晰:又是蓝天救援——我身体某个部位似乎哪里又被什么揪紧了。
已经被我刻意掩埋在某个角落的记忆又翻腾了出来,整个下午都在头脑里缠绕。
我已经半年多未沾滴酒了,晚上主动喝了一点。只想逃离这种感觉,也许酒会有一点帮助吧。
二、
然而并没有。两年前的记忆细节越发清晰起来:
2019年8月底,我在访问一个广告牌伤人事件受害者时,偶然了解到一个故事:8月25日,深圳蓝天救援队队员尹起贺、许挺秀前往救援被山洪所困的17名驴友,他们坚持留在了最危险的殿后位置,把自己的安全扣给了被救援的人,最终牺牲在山洪之中。
这是我所知中国民间救援史上最大的一次牺牲,但我同时发现:他们的故事并没有被广为人知,没有得到应有待遇,没有得到足够悼念,甚至还被非议、否定,乃至抨击、鄙夷,“无利不起早”“小圈层游戏”“不专业”“不值得提倡”“毫无价值”云云……在深圳殡仪馆的告别式上,深圳蓝天救援队队长不得不呼吁“请社会给予志愿者应有的尊重”。
不拿工资自带干粮、自带装备为陌生人以身赴险的志愿者,累积公益救援服务超过1万小时的专业救援者,当他们牺牲时,竟还需要在遗体告别会上靠活着的人为他辩解……
队友也是事后才发现,深圳程序员尹起贺把赚来的钱大部分都用在了公益上,在他租来的房子里,除了装备就是装备,电器只有一个烧水壶是好的,所有的灯都坏了,没有一个亮的。“让自己过得那么糟,却把事做的那么好。真不知道他怎么生活过来的。” 
因为志愿者没有宣传经费、默默无言,我们就可以将所有奉献都视为理所当然吗?因为救援是民间的,牺牲者没有高贵的身份,就不伟大,不高尚,不值得彰扬吗?
我不相信。
尹起贺、许挺秀
2019年9月到2020年1月,我在呦呦鹿鸣连续写了一批文章,与一些“重要人士”论战,力主给予他们“深圳英雄”称号,给予烈士待遇。见:《公正的代价》《深圳英雄》《人中之盐 | 驳某老总,请授尹起贺、许挺秀烈士称号》 《讲不出再见 | 驳鲁迅专家》《对好人的苛刻,是对恶人的纵容》《这是鲁直 | 相比深圳,今天的山东做了一件很“直”的事》《深圳醒了:成立工作组,着手推动许挺秀荣誉认定事宜》《正义,就是给每个人恰如其分的报答》。)
我写文章经常流泪,但这组文章让我流的眼泪特别多,大概是因为恰好我也曾是户外爱好者,恰好也曾经历过类似的生离死别。
仍然记得当时写了这样一段话:
“一个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尹起贺和许挺秀让我们相信,这个世界仍然有人为理想而活着,那么,我们生者,也可以多努力一点,让大家相信:这世界终有温暖,让岁月待好人以温柔。正义是什么?正义,就是给每个人恰如其分的报答。”
三、
时间渐次推进,尹、许两位牺牲者渐次获得了各方的肯定、重视。比如,尹起贺骨灰被接回山东鲁西南烈士陵园安放,山东菏泽市委书记张新文、市长陈平率四大班子负责人集体迎接。
“今天,山东人民说,没关系啊没关系,小尹,魂兮归来,你可以在故乡安息。不管外边的人如何看,我们觉得你是英雄。”这段话,实际上是我借“山东人民”的口说的。当时,我将山东人的行为总结为“鲁直”。(当时,我也万万没想到一年之后我会遭遇以山东人为名义的大规模撕咬)
到了最后,好几个地方的蓝天队员对我说:“真气人,黄老师,现在我们接到通知,队员不得在朋友圈转发呦呦鹿鸣有关蓝天救援的文章……”有一些队员给我邮件投了稿件,后来也不得不撤回去。 
这是另一面的人间真实。
我和尹起贺的弟弟和其他几位亲属保持着联系,尹的笑容总是在脑中闪回,我一直没法真正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对于两位牺牲者,什么是“恰如其分的报答”?我还没有最后的答案。 
今天,蓝天救援队又来到面前。本来在空中悬而未决漂浮游动的疑问,似乎忽然变成一根铁丝,把我的肩膀捆住。
阿德帮我联系上了郑州蓝天救援队队长任小伦,把事情理出了一个眉目。
7月19日晚至21日零点,郑州特大暴雨,灾情出现。7月20日早9点,本地公益组织“郑州金水蓝天救援”拖着抽水车来到国基路中州大道以及杨金路科技市场排水救援……大雨仍然在下,他们又被派往花园路东风路正弘城临时指挥部,救援转移被困人员。当时,积水已达一米多深,队员们拖着橡皮艇前往,晚上7点时,积水已经淹没到了脖子。这一行,他们一共转移高危孕妇约15名,儿童100多名,群众约1000多人。
当晚凌晨4点,他们被派往陇海高架桥南侧的厂矿职工宿舍楼,转移被困人员。那时,高架桥桥洞积水已两米多深。救援队员冒着巨大危险在水中走了足足四个小时流着血才到达现场,因为时间紧急,途中没有救生衣,多次被水下障碍物磕碰划伤……
王子豪救援时情景
全国300多支蓝天救援队陆续赶来郑州,人员超过3000人,比如,“帮我剪了6年头发的发型师,今天约他一直没回复。刚跟朋友打电话,我说这个人怎么也不回复我,我朋友说,你没看他朋友圈吗?他去救援了。”这个热搜,就是合肥蓝天救援队队员余涛的故事。他们参与人员搜救、消杀防疫,共计转移被困群众超过10万人,完成了3000多万平方米消杀任务。 
过程难免危险,仅仅来自江苏的蓝天救援队就损失14艘救援艇。“这次蓝天全国体系家底损失惨重,至少坏了100多条船,能够参与洪水救援的救援船加船机起步价就要2-3万元。”蓝天救援队总指挥张勇说。
一个个镜头,感动着郑州的老百姓。
四、
7月21日,河南红十字会与河南广播电视台生活事业部月阳工作室发起一项公益募捐活动,号召河南戏曲文艺工作者定向为蓝天救援队募捐,用于专项购置冲锋舟、生命探测仪、发电机、抽水机等物资。河南戏曲大师们纷纷携弟子慷慨解囊,三天募得45万元,此后又超过100万元。
在红十字会官网公示资料中,我注意到,水灾之后的8月7日,113.28万元被红十字会拨付给了“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 
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是,任小伦和“蓝天救援”河南地区品牌督导官王爱红告诉我:捐款被“李鬼”假蓝天骗了。河南戏曲界捐赠者的爱心被忽悠了。而且,郑州市红十字会对于拨款给了假蓝天并非事先不知情。
王爱红说,早在一年前的2020年8月12日,她本人就已经代表“蓝天救援”来到郑州红十字会办公室,向负责人递送“豫蓝通字〔2020〕005号”书面文件,声明:
“兹因原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队长李志鹏任职期间无视蓝天救援的品牌约定,不愿接受品牌监督、财务不公开、违规商业操作混淆视听、歪曲事实蒙蔽志愿者。
经蓝天救援品牌管理中心调查后决定,从即日起取消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蓝天救援’品牌授权。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从通知发布之日起不得继续使用蓝天救援的品牌、字号、标识、服饰及衍生品,其言行与作为与蓝天救援无关。主管单位请履行监管职责,停止其对蓝天救援的品牌侵权行为。”
但是,从王爱红的角度看,这个通知并没有起到作用。“他们使用了省人防办的办公室,挂着我们的品牌标志,我去了人防办要求他们摘掉蓝天救援队(BSR)品牌标志,但直到一年后的今天,他们还挂着”王爱红说:“我们是公益组织,我们都是没有工资的,我们也没有经济实力去打这个官司。
因为郑州市一级蓝天救援为“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所占据,目前,被“蓝天救援”总部2021年1月1日批准建立并由队长任小伦负责的“郑州蓝天救援队”注册在金水区,另外一支注册在中原区,还有两支正在注册中,都是区一级。
对外,双方都在用“郑州蓝天救援”的名义,区别在于:有“红十字”字样的队伍,未经“蓝天救援”授权且被明确驱逐。
一年之后,郑州红十字会将113万元蓝天救援定向捐赠拨款给了带“红十字”字样的那支。
最关键的问题或许是,捐赠者的真实意愿是什么。一位捐赠者明确写来了说明:“我们是想帮助在720水灾付出过的几百只蓝天救援队中的郑州蓝天救援队改善救援物资装备”。
下图为河南豫剧院院长李树新先生的捐赠打款记录,注明“定向捐赠蓝天应急救援队”
根据《红十字会法》第26条,红十字会及其工作人员违背捐赠人意愿,擅自处分其接受的捐赠款物的,由同级人民政府审计、民政等部门责令改正;情节严重的,对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处分;造成损害的,依法承担民事责任;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对于公益组织来说,“财务不公开、违规商业操作、歪曲事实蒙蔽志愿者”,这些都是根本性的指控、定性,我想,红十字会在接到这样的文件之后,有理所当然的责任去核实挂在自己名下的“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要么认可定性,然后取缔;要么否定指控,还其清白,以正视听。但在一年之后,正牌的蓝天救援体系并未得到反馈,只看见红十字会继续给其打款。
我确乎无法理解,郑州市红十字会作为体制内一级机构,为什么会无视来自蓝天救援的正式文件而将自己置身于违规违法风险之中呢?也许他们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吧。
五、
“中国社会组织的众生百态,这次在河南全都体现出来了,‘李逵’、‘李鬼’和各色人都来了。”水灾期间,从北京来到河南的蓝天救援品牌创始人、蓝天救援队总指挥张勇当时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们接到很多这样的举报,有人以蓝天救援队的名义发布募款募资信息,这属于非法公募行为。蓝天救援队是从来不会在灾区筹款筹物的,我们在灾区从来都是自给自足的,‘来时能多带尽量多带,走时能多留尽量多留’。但这些‘假蓝天’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浏览“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的抖音号,会发现一个现象:他们的头像仍然是“蓝天救援”的全国统一专属蓝标志,但水灾活动视频中,基本采用红十字会的标志,或者另一款红白色衣服,而非蓝天救援的蓝色服装。
右上角头像仍然是“蓝天救援BSR”全国统一标志
我还意外地注意到,这个作品很少的帐号在2月1日转发了河南卫视的报道:团省委应急救援志愿服务队“豫青启明应急救援志愿服务队”成立仪式在郑州举行,团省委副书记、省青年志愿者协会会长李丽出席活动并讲话。
另据映像网报道:“会议期间,豫青启明应急救援志愿服务队队长李志鹏带领骨干进行了青春激昂的宣誓。”省青年志愿者协会也同步配套储备了价值3万余元的物资。
可见,“启明救援”,正是属于李志鹏团队的新品牌。 
郑州红十字会郑州红十字会官网9月10日的一则新闻说:9月8日,郑州市红十字会党组成员、副会长汤震,四级调研员、副监事长李静杰带领财务和第三方审计机构相关工作人员,对防汛救灾期间下拨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的100万元捐赠资金使用情况,进行了财务检查和前置审计指导。检查中,郑州红十字蓝天应急救援队队长李志鹏出示了100万捐赠资金的使用计划、使用情况及相关票据。
至8月16日,郑州市红十字会累计接收社会捐赠资金13.35亿元(会本级)。有关蓝天救援的这一百多万元是其中一小笔。
从数量看,无关大局。
他们只给自己手下的队伍,我们要一个医药箱都不给。到现在没有得到红会一点物资。”阿德说,在救援过程中,多名队员身体透支,遭遇外伤、湿毒,一位腿伤一直没好的队员于8月13号找郑州市红十字会申请医药箱,遭到工作人员态度恶劣的拒绝。“你们不是红十字会主管的救援队,不能给。”
这到底是社会捐赠物资,还是某个人,某几个人的物资?
经过十几年,蓝天救援在全国发展到了5万人规模,但全职工作人员只有两三个,队员都是不领取任何工资的志愿者,有自己的事业和工作。在我的理解中,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如此担忧、警惕自己的公益付出成为某些人别有用心行为的工具,更不愿意自己不比要地遭遇不公平对待。
六、
伴随水灾而来的,是蓬勃的社会正气,郑州内外齐心的无数次公益救援行动和市民捐赠说明了这一点,但同时,也还有一股妖气。
比如,7月22日,河南鹤壁七名卡车司机自愿驾驶着载着石料的私有货车冲入决堤口,到最后时刻才跳车逃生,被称为“七勇士”,北京一家公司为其感动,捐款500万元定向给这些车主,希望给他们买新车恢复正常生活,但是,钱到了之后,公司却开始以各种名义克扣,要求司机接受无法购买新车的“赔偿方案”。司机们一个来月里求助无门,直到9月6日北京媒体曝光此事,当地县领导生气了,次日才将捐款足额支付到司机账户上。
“正义是什么?正义,就是给每个人恰如其分的报答。”前面说到,在深圳蓝天救援尹、许牺牲事件中,我对什么是“恰如其分的报答”一直没有答案。这两天经过访问郑州蓝天这件事,我多理解到了两点:
正义,是一个动态过程。有的人埋头苦干,有的人雁过拔毛,有的人轻死重诺,有的人旱涝保收,在抵达最终的衡平之前,一切都在浮动游离。追寻正义的过程痛苦且漫长,结果常常是一次又一次的悬而未决。
正义,也是一个蛛网结构。它从来不是只在“自己的专业轨道”上播种耕耘就可以构建,而是与周遭的一切交叉勾连。比如,抵御洪水的人不得不同时抵御来自人类的攻击,钝感莫言也不得不自我辩诬,身残体疾也不得不近身搏斗。
所以,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恰如其分的报答”,只有进入一个又一个陌生地带的旅程。
今天是九一八,谨以此文,向那些忠于职守的人们,向那些热心公益的人们,向那些致力国家建设与文明转型的人们,向那些为族群美好生活默默付出的人们,致敬
20200918 呦呦鹿鸣
我回来了,《回来了,既美且好,感谢朋友们》,文章留言有六千条,令我感动流泪,无法一一回复,在此一并感谢。感恩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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