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之殇
人类愚蠢的又一次胜利
文:汤因比  编:先知书店
1960年,71岁的阿诺德·汤因比,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进行了五个月的旅行。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之一”,巨著《历史研究》的作者,被这片亚洲高原的魅力激发起智慧火花,以宏大的视野、生动的文字,描绘着多元灿烂的亚洲文明、错综复杂的地缘格局。
这片土地的历史与现实总是难以区分。自二战后分道扬镳的印度与巴基斯坦,处于内忧外患但一直没有放弃现代化努力的阿富汗,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幕后大国……这一幕与历史何其相似:从犍陀罗到贵霜,从孔雀王朝到萨珊波斯,从花剌子模到莫卧儿帝国,从英俄大博弈到冷战,文明的兴亡与角逐,一直是这片土地不变的话题。
相信所有关注这片土地的人都会认同汤因比的感受:不论何时,这里一直是上演人类重大历史事件的舞台,永远值得关注。
四个月零10天的古老世界游结束了,我也回到了故乡极北之地,这趟旅程让我感触颇多。
先说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我参观过的三个国家——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新德里与乌代布尔之间)——都有一个完全一致的目标。
在其他问题上,各个国家、民族和政府都有所不同,唯独在一个问题上没有争议:这些国家、政府和人民,都决心让普罗大众分享到文明带来的利益,尽管这些利益迄今为止始终掌握在少数特权人士手中。
直到现在,这种非常丑恶的社会不公似乎仍难以避免。
一个欠发达国家,有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全面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吗?可以,历史上有不少先例。比如说,18、19世纪之交英国率先完成了工业革命;苏联也能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后重建已经崩溃的经济。
但是,当今世界的欠发达国家,似乎很难在没有外国帮助的情况下完成此类壮举。无论如何,大多数欠发达国家都正在通过某个或某些团体,接受大量外国援助。外国援助的存在,让许多力图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国家,卷入了国家间争夺权力的古老游戏。
这场国际权力游戏的一大特征是阵营的不断转变。昨天,美苏还联手对付德日;今天,它们就成了争夺世界权力的对手;而明天,它们将会因为惧怕中国而重新结盟。尽管核武器发明以来,国际权力游戏还尚未上演其最古老招数——战争,但争夺仍未终止,美苏正在精力旺盛地彼此竞争。
▲苏联出兵阿富汗
▌带着礼物的苏联和美国
如果将人类利益视作一个整体,那么我们一定会庆幸,在这个原子时代,大国之间危险的角力无意间将财富从富裕国度输送到了贫穷国度。但是,这个好处的代价太昂贵了,因为全人类都将面对灭亡。那些接受外国援助的欠发达国家,更是会在政治上陷入无妄之灾。
在赫鲁晓夫的轰炸地图上,已经围着白沙瓦画出了一条红线,而阿富汗也将发现,北极熊的拥抱和利爪都能置人于死地。
美苏争先恐后地给阿富汗送礼,其中就包括修建道路,本书第一章曾提过。但是,阿富汗从这两大国手中接受的公共工程不只有道路。美国人在阿尔甘达卜河和赫尔曼德河流域修建灌溉工程,苏联人就在喀布尔河和库纳尔流域修建,诸如此类。
“小心带着礼物的希腊人。”阿富汗政府接受了如此多的外国援助,自然承受巨大风险,但是无疑,它是有意识、经过深思熟虑地承受着这些风险。那些拿主意的阿富汗政治家们了解世界,也受益于前人的经验。
在过去至少130年间,一代代的阿富汗政治家们都在彼此敌对、有可能碾碎阿富汗的国家间艰难求生。目前在阿富汗上演的美苏争霸,其实就是19世纪英俄争霸的延续。
阿富汗政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胆进取的政治让经济需求大大增加,无论面临多么巨大的政治风险,它都将不惜代价地满足这些经济需要。
阿富汗政府接受外国援助的原因不难理解,但是为何让苏联分得最大份额,原因就没那么简单了。由于不愉快的历史经验,阿富汗总是对外国势力疑虑重重,并且在对外关系上十分谨慎。

▲美国援助阿富汗资金被大量贪污
阿富汗政府理应从美国获得90%的外援,苏联只占10%。尽管美苏都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慈善家,但美国相对而言没那么危险。因为美国和阿富汗之间远隔大洋和巴基斯坦,而苏联却是阿富汗的邻国;美国并不觊觎亚洲领土,而俄国在历史上总是在亚洲扩张版图。
这些问题必定让谨慎的阿富汗人不安,因此美苏在阿富汗的竞争中,美国必然胜利。可是为什么美国输掉了这场竞争?至少在目前看来,的确是输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苏联必定谋划出了更具吸引力、足以让人不顾风险的援助。
在同苏联人的竞争中,美国人凸显出两个缺陷:商业意识和生活水平。商业意识让美国人难以理解外国援助不是商业交易,而是政治交易,苏联人在这一点上就比较清楚。援助越是远离经济束缚,越是会结出丰硕的政治果实。
美国人的生活水平造成的阻碍就更大了,它让这些在海外工作的美国人无法同他们要争取的外国人打成一片。在阿富汗,你很远就能认出一个美国人或者一个西欧人。食物、着装、住宅,都让他非常醒目。
相反,在阿富汗的苏联技工就很不好认。我在阿富汗游览了23天,我能认出大概有两个人可能是苏联人。因为我没有试着窥探军事建筑,当然就没见过苏联军队教官。
可奇怪的是,在市政公共建设中,我也没见过苏联人。也许我曾见过一些,只是他们在周围的阿富汗人中太不显眼了。如果苏联人在阿富汗的确如此,这将是个胜过美国人的优势,而这种优势是重要且具有决定意义的。
接受外国援助,就要卷入美苏争霸之中,这对于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都很危险。同时,这三个国家之间本身就不友好的政治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这三个国家就像今天世界上大多数非西方国家一样,感染了西方民族主义的政治疾病,也无力承受这种疾病造成的沉重社会负担。
▌从头开始腐烂的阿富汗
非西方国家通过其被西化的知识分子感染民族主义,在这些知识分子掌权的地方,民族主义的疾病是自上而下蔓延的,从政治和社会顶层一直感染到底层。一句土耳其谚语可谓一语中的,“一条鱼从头开始腐烂”。
阿富汗的现代化进程尚未深入,民众中也还未出现民族主义信号。阿富汗官方态度是,位于停火线巴基斯坦一侧的普什图人居住地,是普什图沦陷区——“普什图斯坦”,巴基斯坦不肯放弃在那里的统治,就是违背了普什图人民的意愿。
不过迄今为止,官方的这种态度尚未在民间激起任何仇视巴基斯坦的情绪。我游历阿富汗的旅途中,发现也的确如此。我们一行七人,只有两个是英国人,四个是巴基斯坦人(都是普什图人)。
很明显,在那些陪伴我们的阿富汗人眼中,巴基斯坦同伴既非压迫者,亦非受压迫者。他们同为穆斯林,都居住在阿富汗南部,还同操一种普什图语,关系非常自然友好。
然而,巴基斯坦的民族主义却已经造成了深远影响,甚至蔓延到了边界地区的普什图和俾路支部落。
我沿边界游览巴基斯坦途中,曾数次有机会面见部落酋长。当我问及有关羊和水果的问题时,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针对克什米尔的激烈言辞。我理解巴基斯坦对克什米尔的强烈情感。
同样,围绕克什米尔地区的纷争,也是一种西方奢侈品,并非巴基斯坦或印度可以承受。非西方民族将民族主义视为现代化的附属品加以吸收,从而为最邪恶的欧洲恶魔创造出了非西方版本。印度次大陆自从1947年之后,在最糟糕的意义上成了第二个欧洲。
克什米尔就是印度次大陆的维尔纽斯(Vilna),维尔纽斯(亦可拼写为Vilnius),是立陶宛首都,历史上曾因各种政治军事原因属于不同的国家。“普什图斯坦”就是苏台德地区。
杜兰线对于巴基斯坦、麦克马洪线对于印度,就像直布罗陀海峡对于英国,或者西柏林对于西德一样神圣不可侵犯。
很奇怪,这些由英国政府划下的分界线,居然会被接替英印帝国的非英国家奉为神圣宝贵的国家财产。想当初这些界限被划下时,根本没有在英帝国的印度教和印度穆斯林臣民中激起任何波澜。
如果当时他们能看看杜兰和麦克马洪的所作所为,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废掉它,因为这就是英帝国主义以印度纳税人为代价,玩弄的邪恶政治游戏。但是如今这些国家将英国划下的界限视为圣物,实在是始料未及,却也绝非幸事。
▲杜兰线将普什图族一分为二
▌人类愚蠢的又一次胜利
作为一个游历过印、巴、阿三国,而且还来回穿越国界线的英国人,看到每条边境线后面都剑拔弩张、排兵布阵,心中不由一阵悲愁。印度次大陆政治上还处于统一的时候,英印政府只需要守住一条边境:与阿富汗及其身后苏联接壤的西北部边境。守住这唯一一条西北国界的开销,就已经让统一的印度次大陆不堪重负。
今天,这条边界由巴基斯坦一手把持,它在旁遮普和孟加拉还有一条印巴边界。至于阿富汗,从长远来看,它与苏联的互相谅解可能同反对苏联一样危险。很明显,这三个国家都受到民族主义的影响,将自身置于某种无力承担的重负之下。
并非只有英国人才能得出上述观点,阿尤布总统也这样认为。他曾指出,如果这三个国家不能平息眼下的纷争、并肩携手同仇敌忾,都将面临丧失独立的危险。大自然慷慨地给予印度次大陆山脉屏障,但是如今从北方而来的强敌正从山峰之间窥探,看这块大陆将如何自处。
它们看见了求之不得的东西:整个印度次大陆在竭力彼此敌对的国家间四分五裂。就算是阿育王或者甘地看到这幅场景,也会忍不住侵犯这里。何况如今苏联的统治者可都不是甘地或阿育王那样的人。
阿尤布总统有勇气指出这些问题,也更有勇气面对它们。他对印度表示出一些友善,并提出印巴两国应该共同妥善解决克什米尔问题,由此达成合作共赢关系。
但是1960年7月(也是我写这一章的时候),印度的回应却很冷淡。当然,印度政府只有“痛苦地重新评估”独立和分裂后一直实施的外交政策,才能作出积极回应。在可见的未来,印巴政府有可能达成事实上的和解吗?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1889年1975年),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他曾被誉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
4月,当我返回新德里的时候,形势更加紧迫了,而且程度还在加剧。这种不详的压力迟早会导致武力冲突。所以,如果阿尤布总统是个有耐力有远见的人,或许应该缓和巴基斯坦与邻国之间的关系,这对印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都有好处,不过结果如何仍未可知。
雄韬伟略会败给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将让其狂热的拥护者失去民族独立。如果印度次大陆真的走上这条路,这倒也不是人类的愚蠢在历史上的头一次胜利。
无论是特定的地理与地缘环境,还是宗教极端主义与民族主义,都广泛存在于许多其它国家,阿富汗的故事与文明的故事交相勾连,仿佛同一个故事的两条叙事线,它们互不隶属,却又相互影响。阿富汗的历史就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样本,它最近的情况不幸印证了汤因比的悲观预言:人类的愚蠢,取得了又一次胜利。
阿富汗的不幸,是人类整体不幸的一部分;阿富汗面临的危险,在一个日渐极化的世界中,其他国家或地区也都可能遇到。可惜的是,无论是面对阿富汗的历史还是现实,相关评论却往往具有以下三个问题:
◎问题一:用国际博弈解释一切。
这种观点认为阿富汗自古以来就是帝国博弈之地,同时也是“帝国的坟场”,阿富汗自身的历史与文化的作用被严重淡化。然而几乎任何民族的矛盾根源其实都在其内部,但是外人却最缺乏这样的视角。正如汤因比所说:“一个民族的所有苦难,都是这个民族的民众自己选择的结果。”
◎问题二:用“阴谋论”解释一切。
用“阴谋论”解释一切国际政治,人的思维能力就会陷入瘫痪,以致于关键事件和节点被细枝末节湮没、混淆。一个人的知识体系越松散、历史逻辑越混乱,就越容易相信不着边际的“神奇言论”。
◎问题三:认为阿富汗就是“恐怖主义”的代名词。
其实基地组织只是更大规模的激进运动的一部分,这种运动遍及伊斯兰世界,尤其是阿拉伯国家。而且原教旨主义并不起源与阿富汗,它本是外来的东西。
阿富汗的历史曲折复杂,唯有站在世界的高度,同时审视这个国家的内部,才能解释这一地区复杂混乱又惊心动魄的历史。为此,沉思的托克维尔联合先知书店诚挚推荐“阿富汗历史三书”+汤因比的《历史研究》(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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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摘自汤因比《亚洲高原之旅:文明的兴亡》第四十五章。标题与图片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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