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北京大学文研院第七期邀访学者内部报告会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111会议室举行。文研院邀访学者、日本就实大学教授李开元作主题报告,题目为“跨文类写作与学术研究——以历史学为例”。
历史学是什么,作为历史学工作者,我们应当如何从事历史学的工作?是李开元教授多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2000年,李开元教授完成了历史研究的论著《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以后,就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学术界将历史叙事排除于历史学之外的做法,是否得当?“历史学=历史研究”的思维定式,是否是走偏了路?
为了不流于空想,除了理论思考而外,他同时开始做实践的尝试,先后写成《秦崩——从秦始皇到刘邦》、《楚亡——从项羽到韩信》和《秦谜——重新认识秦始皇》。《秦崩》和《楚亡》是历史叙事,《秦迷》更特殊一些,形式上是历史考证的讲座讲演,方法上是沟通历史考证与侦探破案的一种尝试。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日本就实大学李开元教授的文章《重归文化家园》。驻访期间,李开元教授多次主持并参与文研院的学术活动。
访学琐忆二三事

文 李开元
李开元,1982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留校任教。东京大学文学博士,日本就实大学人文科学部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学者。景仰司马迁,钦佩罗素。致力于恢复历史学的人文精神,倡导研究与叙事并重、文史哲贯通的风格。另著有《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秦崩:从秦始皇到刘邦》《楚亡:从项羽到韩信》《汉兴:从吕后到文帝》等。
深秋傍晚,从静园二院出来,穿过南阁北阁,月明星稀夜色中,银杏黄,华表亮,小桥西门在望。恬淡一束暖意,从心中升起。我会心一笑,知道,知道,是等候已久的幸福感。
四十年前,我从蜀中来到京城,就读于这所心仪的学校。北大,成了我人生的起点,静园二院,是我的文化家园。
我在北大时,静园二院北栋,是历史系所在。四年大学生,五年教员,都往来停驻于此。静园二院,曾经是我幸福人生的见证。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离合悲欢。一九八六年底,我东渡日本留学,静园二院,渐行渐远。一九九二年,我完成东京大学博士课程的学业,就职于日本冈山市的就实大学,辞去了北大的工作。后来,历史系也东迁到人文学苑。我与静园二院,断线失联。
留学生是丧家狗,一群离家出走,失去了文化家园的海外游子。
丧家狗一语,出自《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离开故乡,带领弟子们辗转流亡列国。到郑国时,师生走散了。孔子独自一个人站在新郑城的东门口,张望彷徨,被人形容为“累累如丧家之狗”。孔子与学生们重聚,听说后欣然而笑,感慨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累累,疲劳堆积也。丧家之狗,失去了家园的流浪狗。积劳焦虑,孤独顾望,寻找失散同伴的流浪狗,是孔子认同的一种自我形象。丧家狗,不但是背井离乡,离散于旅途者之形象比喻,其深层隐喻,乃是失去了文化家园的浮游者。
那一年,唐晓峰先生从美国留学回来,感慨道,在美国留学的自己,宛若丧家狗。基于类似的感悟,李零先生写《我读论语》,冠以《丧家狗》的标题,引起轩然大波。我久在日本,虽然有汉字文化的慰藉,丧失文化家园的孤独无奈,依然是铭心刻骨。
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
祖父母世代,一家人聚族而居,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在旧成都那种半封闭的环境中,共同经历了清末民国。解放以来,父母一代人,离散别居,或在京师,或在外国,更多在故乡。成都啊成都,依然是凝聚亲情的家园。到了改革开放,我辈一代人,纷纷走出国门,散居于澳洲美国日本。待到父母一代去世,宛若放飞的风筝,与故乡成都之间,渐行渐远。尚存一丝连接的线,是乡土亲情的遗留,是从儿时到青年的记忆。
二零零六年,我回到故乡成都,写下一段感受。我去金沙,我去少城,我去寻访少年时代的踪影。往日的田园风光,菜花黄,豌豆绿,捞鱼的金沙小河旁,如今都是小区餐饮楼房。少城里,祠堂街,将军衙门上,如今都是大道银行商场。黯然神伤之余,寻到新立的街名石碑:东门街,支矶石,长顺街……物换景移下,只有地名依旧。故乡的面貌,已经全非,记忆中的乡土,已经不可归回。
不知从何时起,我被视为华侨了。这种侨居外国的中国公民的法律定义,这种带有漂泊意味的世界公民的文化符号,给我带来一种游魂的宿命。
失去文化家园的我,也宛若丧家狗。
李开元《秦崩》《楚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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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偕家回归故土,以失败告终。痛定思痛,摸索文化回归的新路。文化中国的核心,在于汉字文化。于是自审反省,确立了回归汉语写作的方针,也确立了自放于学术主流,探索表现历史之新形式的方向。
时在二零零二年初,我立下“终身之志”,放弃外语写作,中止在海外的发展,走出书斋,离开传统学术,深入历史现场,打通文史哲,师法司马迁,将我研究多年的一段秦汉历史,用崭新的叙事形式表现出来。二零零七年《秦崩》出版,复活型历史叙事之形式初见端倪。[1]二零一三年,《秦崩》续篇《楚亡》出版,复活型历史叙事的形式大致成熟。二零一九年底,写完复活型历史叙事三部曲的终结篇《汉兴》,长吐一口气。
我的墓志铭
《汉兴》,完成于我在北大文研院驻院访问期间,这篇后记的开头,正是这一段幸福历史的点滴记录,时在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地在静园二院一零四室。当天的日记中,我留下如许的文字:“‘终身之志’完成,读‘墓志铭’,写‘留言’。”
“终身之志”完成,是说《汉兴》的完稿。写“留言”,是说文研院邀访学者离院前,都要写的离别“留言”。至于“墓志铭”,则是由此而牵扯出来的往事旧文。
中国史学文学中,历来有碑铭一类。碑铭中的墓志铭,是人生的总结,生命的挽歌,历史的结语。对于亿万芸芸众生而言,  墓志铭极其简单,某某人之墓,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某年某月某日,子女某某道安息永垂云云。人生一世,到头来就留下这么二三十个字迹,姓名生年死年有子女而已。这一点痕迹,也就是所谓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了。
按常情常理,墓志铭死后由他人撰写,是盖棺论定。我曾发奇想,墓志铭由自己生前拟定。自己的人生,自己裁定,将往事作一回想,已经可以论定的事,不妨早早写下结论来。一来免得将来麻烦他人。二来可以将已经过去的人生,作一阶段性的小结。三来可以就此对未来作一展望,再基于打算和预测,拟出几种不同的铭文存档,待到将要撒手人寰时,取来查验对照,中不中,准不准,岂不也是一种乐趣?
李开元《汉兴:从吕后到汉文帝》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
于是乎,我自做墓志铭,基于真假虚实,梦境现实写出,今摘录两种如下:
我的山口墓志铭。
二零零一年,我曾经应募山口大学的招聘,于是想定去山口大学任教。
日本国山口县山口市,十二万人的地方小城,浅山环绕,景色秀丽。乘山阳新干线到小仓站下,换乘普通电车。难得一见的单轨车,叮叮当当徐行,走走停停错道,慢悠悠来到山口市,宛若走进宫崎骏的动漫世界,隔世脱俗的世外桃源。
山口大学,一万多学生的综合性国立大学。文学部教授,独立的研究室,一千万日元的年薪。在此终老,衣食不愁,安稳的中产阶级,地方的智识绅士。一年八个月教学,假期四个月写书,与世隔绝,晴耕雨读,当是可以成就一点学业。三五本学术著作,四五册文化随笔,不时学会露面,海外走走。
在大学附近的山坡下,置一清静住宅,庭园小巧,花木茂盛,有妻子女儿陪伴,与世无争,生活无虞,一直活到九十九,在悠扬念佛声中,静静告别人世。买下一块宽敞的墓地,墓碑上铭文如下:一个来自中国内地的外国人,他在此度过了无惊无奇,无波无浪,堪称幸福的人生。
李开元《秦谜:秦始皇的秘密》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
我的东京墓志铭。
按照日本学界的旧惯例,地方大学的经历,往往作为重返京城的磨练。我于是继续设想:
数年后离开山口,如愿回到东京的大学。事业上或许还能有些发展,由于语言、文化和经历的差异,也是有限,毕竟是外国来的异乡人,耗尽精力也难以登顶。六十五七十退休,怕连房子也买不起,租房一直住到死。不知能否买得起墓地,只要能立一块石碑就好,留下几个字作个了结:这是一个来自岷山脚下的中国人,他至死也未能在东京争得一块葬身之地。
海外的两方墓志铭,留下的是失去文化家园的孤独寂寞。然而,有家欲回,归去不能的伤痛,更是刻骨铭心,曾经留下一方“我的北大墓志铭”,懂了命,悟得命运另有安排。又有盛情难却感谢,风轻云淡消散的感叹,曾经留下一方“我的清华墓志铭”。都是怅望文化家园的挽歌悼词,留待将来再来镌刻刊行。
二零一六年初,我从服务多年的大学退休,结束了三十多年的教书生涯。伴随退休,我终于获得人生的自由。从此以后,不再为五斗米折腰,不再为机构效劳,不再看那些不想看的脸色,不再写那些不想写的报告,将余生留给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同年六月,我将旧著《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增订完毕,交给三联出版。随后下定决心,推掉一切邀请,谢绝一切聘任,专心于《汉兴》的写作,不能让“终身之志”成红楼梦。又检视手稿,多种半成品,也等待着我的完成。
李开元《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北大文研院成立,熟悉的友人,有意思的活动,引起了我的注意。鬼使神差,盛情厚意。[2]二零一八年十月,我随文研院西北考察团去了内蒙,沿黄河,走长城,进入秦汉北朝的云中九原郡;傍阴山,经河套,怅望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风景。[3]这次考察的愉悦心情,始终难忘。途中的欢声笑语,至今尚留在耳际,宛若暖风春雨,抚慰了心中多年的凉疾,引动了申请文研院邀访学者的念头。
自回归不成以来,我多年游离在中国日本之间,放歌自流,独立特行,虽说是开创了一片新天地,精神上的孤独感,却也始终相伴。在走近文研院的途中,与分散在天涯海角的友人重逢,久违的认同相通之感,使我想起失散的孔门弟子们,在新郑东门的再会。[4]
解开我心结的最后一道力,是我读了邓小南院长关于文研院宗旨的阐述。她说:“文研院的宗旨是涵养学术,激活思想。”她进一步具体解释说,专精规范的学科建设,学术评估的积极参与,是各院系的工作。培育学术“净土”,促成跨界创新,注重实地考察,则是文研院的服务方针。斯人斯语,深得我心。于是旧愿重启,我希望在静园二院文研院,寻得失去多年的文化家园。
我在申请书中写道,我在北大历史系十四年,往来静园二院八年,对这里怀有特殊的感情,一种草木复生,院落依旧的乡土之情。去年,我有幸参加了文研院西北考察团,对学术跨界和实地考察的宗旨,有切身的认同,引以为文化家园。今年,新著《汉兴》将完稿,是我尝试复活型历史叙事之三部曲的终结篇。我希望该书能在文研院完成,以此书感谢文研院,为静园二院这块文化圣土增添一棵小草。
李开元教授在邀访学者交流会上发表
“学术研究中理论概念的抽取及其运用”报告
2019年10月
从二零一九年九月到十二月,四个月的文研院驻院生活,成了我人生中第二个幸福时期,堪比进北大读书的第一二年。时隔三十年,我回到北大静园二院,失而复得,重新寻得文化家园,那种心情的表露,就是我在本文开头的辞句。
作家张爱玲有句名言:出名要趁早。不过,早早出名登顶,剩下的都是下坡路,一辈子郁郁寡欢。
人生如行路登山,终点就是顶点。完美的人生,登上峰巅之时就是人生结束之日。追求如此人生,要在不急不缓不停,一步一步上行,步步都有好心情。
人生在世,就活一个心情好。当下,我带着好心情,离开北大静园二院,辞别文研院,感谢所有应当感谢的人,怀念所有值得怀念的事,祝愿福降天地万物。
第七期邀访学者及文研院工作人员合影
2019年9月2日
注释:
[1] 原题为《复活的历史:秦帝国的崩溃》,由中华书局出版。后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改名为《秦崩:从秦始皇到刘邦》,沿用至今。
[2] 二零一八年十月十八日下午,文研院有“北方长城和匈奴墓葬”的报告会,由内蒙古考古研究所的张文平先生和内蒙古博物院的陈永志先生主讲。都是第一线的考古收获,闻所未闻的新知识,深深地吸引了我。意犹未尽,我留下来参加了会后的考察商议会,当场流露出想随同前往的愿望。出乎意料,晚饭前,文研院已经完成协商,欢迎我去。感铭的我,当晚参加了聚餐,几杯热酒下肚,自己立下的戒律消散。
[3] 这次考察的部分收获,我以笔记四则的形式,写下来交由文研院刊行,另一部分内容,已经写入《汉兴》第六章六“匈奴的汉人部落”。
[4] 文研院邀访学者的诸位友人中,一位是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郉义田院士,我们曾经一起去参拜了北大的两位老校长胡适之先生和傅斯年先生的墓,那是二零一一年三月,在台北。这次,又一起参加了内蒙古的考察,久别再聚,相谈甚欢。另一位是日本爱媛大学的藤田胜久教授,他是我的多年走友,一起行走历史十余年,共同经历了种种风雨忧患。还有两位,一位是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的白谦慎教授,一位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尹吉男教授,他们都是我大学的同学,近年来我走近艺术,不时去书画界窥望学习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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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朝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大部分史料已经散佚,许多史实已无从考证。但在《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中,李开元教授基于田野调查、出土文物和考古发现,糅合史学、考古学、医学以及法学等多元学科视角,运用吊线跟踪、混合洗牌等刑侦手法,大胆推测、小心求证,穿越千年迷雾,侦察你所好奇的有关秦始皇的一切。复活被严重误读的秦国历史,还原被历史妖魔化的秦始皇,对秦始皇及其周围的人物身世、背景、立场、政治活动和秦代宫廷政治网络做了全面的勾勒,从而使得如谜的秦朝历史,有趣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秦谜》(插图增订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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