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社会上,我们的母校是“政法大学”,校友们更喜欢称“法大”,似有法律至上的意味。被称为“法大八七级”,我们是自豪的。今年是毕业三十周年,八 七级被母校格外关注,几十位同学代表还应邀到校运会上亮相,绕场一周,高呼 “少年归来”。
我曾写过两篇回忆录,编入九年前那本“345”诗社的诗集。一位老师读过 诗集告诉我,发现在那个年代没有读懂我们的内心世界,虽然已尽自己所能,但 在成长的路上没有给予我们更多的帮助,希望原谅他们那时年轻、能力不足。他 希望我转告诗社的同学们,我照办了,我知道这也是说给八七级同学听的。仁厚 的老师念念不忘八七级,一直帮助我们,维护我们,就连我们留在校东门的那片 纪念林,他都力争保留。其实他无需自责,园丁已经尽力了,树苗长势如何,还 要看自身的情况和园子内外的环境。
在法大历史上,八七级的确是特别的树苗,我们是昌平的拓荒者,是唯一见 证城乡两地校园发展的一界;我们还跨越两个波澜起伏的年代,从八十年代走进 九十年代。时间愈长,愈能看出我们身上的这些印记。
(二) 
一九八七年九月,我们兴匆匆从各地赶到北京火车站,穿过城市,来到山下那片新校园,首都高校中几乎开学最晚的一个(据说工期的缘故)火热的改革年 代,大都市文化氛围,名牌法学院,集体生活,可期待的未来——这些兴奋点暂 时压住初入工地校园的失落情绪。开学典礼来了数十位大领导,彰显当时对法治 的重视,对新校的期望,也给大家打气。老师在课堂上鼓励我们:“你们是未来 的精英”,年少的我们笑了,我们会是精英?
时的校园,楼房与农舍相邻,黄土与灰墙红顶呼应,背后是树木稀少的军都山,时常有炸山石的炮声传来。巨大的钢梁校门,领袖题字,方正的建筑群, 似乎很有政法风范。八百人同住一栋新楼,宿舍六人间(当时高校基本为八人间), 试行初级的公寓式管理,不过没有电话机(第二学期有一部),洗澡最近要到国 防大学,开大会借用那儿的礼堂,运动会要到昌平体育场,而主楼那里还是一个 地基大坑。在一号楼一楼宿舍,我每天望着窗外图书馆工地,期待早日能用上, 现在脑中还是那漫天风沙中建筑工人被吹成秦俑的景象。
图书馆是无缘了,一直用教学楼中的临时图书室。那时还能借出《法医图谱》 这样的精装书,为了训练作为法律人的胆量,我们宿舍几位边吃饭边看恐怖的图 片,但无人能坚持到底。记得后来还有食堂二楼的临时阅览室,座位紧张,多被 爱学习的女生占领。运动场、看台下的澡堂,总算在搬走前用过几次。
入学几个月下来,在那条漫长的“345”路上,我们切身感受到城乡之别, 与城里高校的差距,有些郁闷。学校教工也有些不适应。寒冷的冬天愈发加重外 地同学的思乡之情,我看到这样的课桌文学作品:“昌平凄凉法大荒,无水无电 泪汪汪。飞鸿不敢衔恶信,悄瞒家人度时光......”我猜想这作者大概是南方同学, 饮食、天气的反差进一步加重了工地校园给他的阴影。学校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 广东某男生向校领导诉苦:“我们是越吃越苗条......”我们那两届,大多瘦瘦的, 面有菜色,头发和衣着也是土土的。
(三) 
进入第二学期,大家在学业上渐渐上道了,借书的多起来,研讨学习方法的多了,对授课质量的要求也更高。每有江平、张佩林、田文昌等名师到大专班授 课,座位就被我们本科生占领一大片,大专班同学要经常查我们的学生证。
文化生活从一无所有开始。除了学校的几个活动,第一个学期几乎没有社团 活动,讲座也很少。春天,校园开始热闹了,有关文艺活动、讲座、社团招聘的 海报接连贴在一食堂外。我以为都是自发的,后来陶髦副校长和我们说,他早注 意到新校的问题,他要求尽快把文娱生活搞起来。
那时没有游戏,电影也很少。除了自然风光和古迹,寂寥的昌平几乎没有什 么能吸引我们。除了偶尔进城办事,我们多在校园内活动,学业之余,常见的兴趣活动是读课外书、踢球、“拱猪”、弹吉他,有的练字、写作,也办几种比赛和 展览,对学者、艺术家的讲座也很热心。第二学期开始,有些人陆续学谈恋爱, 有人开始关心食堂的伙食管理,有的研究学生会竞选。大家活动的轨迹渐渐扩大, 山间骑行,长城过夜,还有个别冒险分子去果园偷桃(据说是为体验生活)...... 天热了,有人躁动,因为食堂排队发生肢体冲突,同乡上去“帮忙”,受到学校 的严厉惩处,来自五湖四海,更要和谐相处,这也是青年人要学习的生存技能。
我热衷于书法、写作、宣传一类的活动,有时去球场,但很难抢到球。在这 些活动里,我发现不少同学很有才干,给我以压力。可惜那时的八七级属于上无 老、下无小的一届,缺乏老生的传、帮、带,主要靠自己闯。所以,和前几级师 哥师姐比,八七级略少些文气,多一些率真,更具有开拓能力。
(四) 
在那个年代,人们生涩而有朝气,从课堂、讲座到业余生活,都弥漫启蒙的气息,关于“改革”、“国民性”、“民主与法治”这些话题,法律人的热情更不会 低。有这方面的学习、讨论和辩论,因为无缘城里的交流,资讯不足,难以深入。尽管这样,我们聪明的辩论队员还是战胜了北大,还有我们机智勇敢的女足队员, 多次在外为母校夺冠......八七级人永远是聪明能干的一群,直至今天。
那时,我们使用“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个词,但校园里的市场意识已在蔓 延。有同学到那简陋的酒吧“蓝屋”去打工,还有同学在公寓楼办起迷你吧,到 校外去挣些收入的也有几位。在夜里,房门有时会被敲开,有同学搬进方便面来 卖(我们总是舍不得买)我们诗社也凑个热闹,卖过两次自己油印的诗集。偶有 同学求刻印章,我一概送给他们,有广东同学提醒我:你可以收点钱,至少可以 换一顿“小炒”的。“这个,可以收钱?”我似乎发现了北方落后于南方的原因。
因为校园出行不便,有南方同学购买自行车,在自用的同时公开出租,这也 是很有想象力的尝试。一次课堂上,有位年轻老师对此表示不理解,说他们上学 时都是借自行车,你们怎么还要钱呢?
那时无论是谁组织的,我们一概称之为:“勤工助学”。
(五) 
在昌平偏居一隅,有种疏离感,青年人的诗性也多出几分忧郁、孤寂,这也是此地校园诗人与老校校园诗人的差异。在大二我们创办“345“诗社,社友一 致选用“感觉”这个词作为社刊的名称。新校诗人更关注生命体验,老校诗人的 作品还不同程度带有北岛、舒婷色彩,他们的概念在我们这里被解构了,我们从 未写过这类气象的诗歌。在编选诗社二十四年诗集(《那时我们无歌可唱》)时, 我注意到诗社提供的历届诗作中有一首风格不搭,犹豫后还是没有撤掉,后来得 知那作者确是老校八六级那位大师兄,也是我欣赏的诗人,军都山下不会产生这 种风格的诗作,我的感觉是对的。
这个“345”诗社还活着,快有 33 年了,她的创立、对她的扶持,是我和唐 波等八七级同学自豪的一件事。诗社的口号很独特——“‘345’的路就是我们 的路。”——那是我们行走的路线,也是我们的心路。我在九八年的回忆录里写 道:“‘345’诗社为法大文化所作出的特殊贡献,也许要在若干年后得到证实。” 这些年,我们这些人在以自己的方式为这块土地上的校园文化提供诠释。
(六) 
二、三年级过去,八十年代结束,一切复归平静,我们长大了。一九九零年秋,实习结束后,八七级搬回学院路老校。这是学校给予拓荒者的特别待遇,是 当年江平校长所作的承诺。
老校园拥挤,房屋、设备老旧,但我们还是很开心,这里能嗅到久违的都市 气氛,有诸多的便利,记得第一个集体活动就是带袖标给亚运会站岗,不久就去 找崔健的演唱会,后来还到校南门老教授家中请教问题。七号楼临近马路,每天 有警笛声,我说怎么回事,他们说我是在郊区呆惯了,听见警笛都大惊小怪。大 家有更迅捷的信息,更多的外交活动,能常拜访同学、亲友,结识新朋友,我们 惊喜地发现,外校女生会敲男生宿舍的门。
在这里,除了几十个研究生,我们又是孤独的一届学子。大家忙着毕业前的 事,心思沉重,不似过去那般联系紧密。外面的世界正在悄悄变化,一切都走向 务实。在炎热的一九九一年夏季,我们在酒水和泪水中拥别,校园内的八七级解散了,跨越时空的八七级开始了。毕业第二年,“市场经济”这个词成为全民热点,下海潮开始,我们那个时代彻底终结。
从昌平东关山下到北三环蓟门桥边,自八十年代进入九十年代,仅三、四年 光景,大小环境变化如此之快,感觉如同十年。我们随着母校经历两地办学的阵 痛,在法大文化中浸染着,在巨变的气候中调整着,在痛与乐中学习挑战,学会 接受、应对,我们迅速长大。我们见证蓝天和风雨,告别那个无可复制的年代。
罗大佑在《告别的年代》里唱道:“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须诉说 出口”,为何法大八七级人这样成熟,又甘做永远的少年?因为我们四年的青春 有些特别。
那辽阔的天空,苍凉的军都山,孤独的新校园,那小月河畔,穿梭的车辆,拥挤的老学院,那告别的年代,行走的生命,是我们永远的幸福和忧伤。
二零二一年六月于北京
(作者王九川,原名王川,原法大八七级法律系学生,现为北京京都律师事 务所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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