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要素
当前给予“内卷”一次相对严谨与科学的定义是必要的。毫无疑问,当今互联网语境下的内卷,与最早这个词的本意早已相去甚远。内卷最初源自人类学家格尔茨的《农业内卷化》一书,其定义——involution——描述的是农业社会无法进入工业社会时一种发展的停滞状态,与“进化”(evolution)一词相对。
既然在当代互联网的语境下“内卷”的内涵被大大延伸了,那我们也有必要探讨一个大家都公认的关于内卷的新界定。不然这也内卷,那也内卷,很多正常现象都成了“卷”,对于反对真正的内卷,真正的剥削是没有益处的。
我在上一篇文章《教师节谈“终身学习”:自我提升不是内卷》简单提了一下界定“内卷”的话题,因为那篇的重点不在于此,所以一笔带过没有说的太明白,造成了一点误解。比如我说自我学习提升不算内卷,然后有读者就问你不是一直批评衡水中学的模式么,难道不算么?所以本文把这个话题展开来谈一谈。
我有很多学生读者,在之前讲“内卷”的话题时,就会跟我抱怨“我们学校太卷了,每个人天天晚上自觉上晚自习”“我们班太卷了,大四就有人过了司考+专八了”“我们宿舍太卷了,几个老哥六点起床背英语”。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告诉他们,这个不叫“卷”。劳动者的职场竞争为什么“卷”?因为无产阶级的劳动成果以剩余价值的形式被资本家剥削走了,你加班加得越多,资本家赚得越多,而且还会给其他劳动者造成恶劣的竞争环境。
但是你自己学习、进步不一样,你的提升都是你自己得来的,这不叫“卷”这就是标准意义上的“努力奋斗”,他们努力学习努力提升自己的能力,也能让社会获得一个更高素质的劳动者,这跟为了晋升绩效考核甘愿被资本家剥削是两码事。简而言之,区分是否内卷的标准,是要看这样的拼搏奋斗对整个社会来说是有正外部性,还是有负外部性。
上面这两段分别提了界定内卷的两个标准:第一,“卷”出来的成果归谁所有;第二,对整个社会具有正外部性抑或负外部性。
第一个话题很好理解,资本主义的一大特点就是:无产阶级的劳动成果以剩余价值的形式被资本家无偿占有。一直以来网络上都有云孝子、乏走狗们狂吠:“你反对马云,有种别用支付宝啊”——这就是把千千万万劳动者们的劳动成果,全部安在了马云一个人头上。所以劳动者内卷“卷”出来的成果,仅仅是为资本家们提供了更加奢侈的生活,让他们在富豪榜上更进几位,让他们有钱拿出几亿十几亿做慈善买一个“X大善人”的美名,这毫无疑问是我们必须要反对的。
更进一步地,通过制定规则、业务指标、绩效考核等等一系列“科学管理”的手段,让劳动者们互相伤害,你竞争加了一码,我就必须得加三码,不然我考核就不达标、年终奖就拿不到。这些也都是毫无疑义的内卷——资本家付出了同样的成本,就能凭借其在契约行为中的优势地位,通过规则的制定与改变,让劳动者们疲于奔命、互相伤害。外卖行业就是典型的例子,《“困在系统”是表象,“剥削”才是本质》这篇文章里就详细分析过,外卖骑手平均一点配送时间屡屡被系统自动提升,这个机器算法的初衷就是早就“内卷”。
(二)负外部性
关于第二点,外部性是一个经济学专有名词:譬如开发了一个产业园区,带来了周围基础设施改善,早点摊更挣钱了,小卖部更多了,公交地铁也准备开辟新线路了,这就是正外部性;譬如一家工厂排放污水,让周围几条河流都遭受了污染,这就是负外部性。我之前用过“帕累托反向改进”的原理解释内卷,其实这个定义更精确,但是专业性有点太强了,很多人不懂边际效用的原理,所以我决定简化一下,正负外部性要比“帕累托反向改进”更好理解一些。
这个负外部性就可以很好地解答衡水中学的问题。我说一下我自己的经历,我在石家庄top2的高中就读,对我来说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内卷”这个概念,就是在河北省高考。大家都知道衡中名气很大,他们的节奏有多快、教师有多严、学习有多紧张,但是我们看了报道衡中的新闻、纪录片,觉得平平无奇,不过如此——因为我们自己也是这样的。
毫不夸张的说,全河北省的高中都在学衡中;或者换一种方式说,衡中一己之力提升了整个河北高考的竞争水平。衡中每天上几节课我们也上几节课,衡中晚上多久的晚自习我们也上多久的晚自习,衡中发什么卷子我们老师也能神通广大搞到什么卷子。可能唯独不同的是我们早上没有跑操,因为是学校在市区,基本都是走读生。不过总体而言我们并没有感觉到衡中模式有多么震撼。
当然,这里不是在苛责衡中是“内卷”的罪魁祸首,我在《京津冀一体化进程,就从统一高考开始吧!》这篇文章里分析过,优秀高校给到河北省的名额非常少,河北省高考竞争过于激烈,面对能够改变人生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就算没有衡中,也会有正中辛中唐山中学一起“卷”起来,而最终这个卷的程度就是所有高三学子能够承受的生理极限。
很明显,衡水中学搏命式的学习模式,给河北省乃至全国高考大省都带来了“负外部性”,让所有高中学子都得让渡身体健康、睡眠时间、愉悦的心情去完成考试训练,而最关键的是全社会并没有因此而得益,因为他们训练所得的技能,仅仅是局限于应试教育领域的做题家——专门应对高考题目的“专门性”人才。
所以“内卷”的内涵就可以被界定了——许多人的境况变差了,而其他多数人并没有变好;除了资本家赚得更多了,社会大多数人没有获得更多的正外部性。
(三)反“内卷”不是反“竞争”
所以在反对资本家的同时还必须明确:有些人把一切竞争行为称之为“内卷”,是完全错误的,是一种惧怕竞争、惧怕努力、惧怕进步的鸵鸟心态。我们不能指望天降闪电把资本家全都劈死,然后无产者们就能躺着分财产了。正好相反,竞争恰恰是推动社会变革、激发社会活力的必要条件。谁应该最反对竞争?是那些通过血统身份树立了各种门槛、护城河的贵族们。谁应该最支持竞争?白手起家的无产阶级们。
作协是一点都不“卷”,贾平凹的女儿随便写写这种诗就能进作协:

上面是贾浅浅的诗,如果单单是文学层面的争论那是不值得讨论的,有人就爱写屎尿屁的诗那是人家的自由。但是,贾浅浅有一个身份非常特别: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主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贾浅浅诗歌引发舆论关注后,许多作协作家、领导为其站台,核心观点大致就是:这就是艺术,你们屁民不会欣赏。
然而这些拍马屁的“文学家”们说来说去也没说出贾浅浅的艺术在什么地方,也没有举出除了这些屎尿屁诗之外的代表作。很明显换一个张三李四写这种事,普通人都会觉得这是粗鄙不堪的神经病,然而她是贾平凹的女儿,她就能凭借父亲的蒙荫获得文学副教授、作协领导以及一种作家溜须拍马的地位。人民只能感慨: 才华并不会遗传,但地位可以继承。
贾平凹可以蒙荫子女,可以豢养一批马屁精,在文学界、作协领域有着重要的地位,这就是所谓的“阀”。那这样好吗?大家希望作协这种腐朽的行业越来越多吗?肯定不是。
同时,缺乏竞争的社会是没有任何正外部性的,只会让少数利益集团腐化、堕落,带领整个社会一起向下滑落。我们来看一看曾经的海上霸主威尼斯的故事:威尼斯的社会组织形式和政治体制比较特殊,在发展早期,威尼斯经济、社会最基层组织是一个又一个“伙会”,类似于现在的股份制公司,伙会由一些商人投资,支持富有冒险精神的船长和水手,为远洋贸易提供经费。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伙会,根据你的出资多少按比例分配最后的收益,出资人和远洋队共担风险。随着商贸的发展,这些伙会还承担起了组建远征军、剿灭海盗、占领殖民地的职责,就是一个爷爷辈的东印度公司。因为先进的社会经济组织形式,威尼斯的远洋贸易也动员起了城市中最广泛的力量,以一个城邦之力,在13、14世纪占据了欧洲航海贸易额的90%以上。而在此时,欧洲几乎所有地区都处在万马齐喑的中世纪——离西班牙统一、新航路开辟还有二百多年,威尼斯毫无疑问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1315年,威尼斯的统治阶级颁布了Libro d’Oro,亦即“黄金法案”(Book of Gold)——一部上层贵族们编制的官方登记册——只有名字出现在上面的,才有资格参与威尼斯的社会管理事务。凭借着其有力的政治地位,上层阶级慢慢颁布法律、制度,开始垄断航海贸易,百花齐放、千帆竞逐的威尼斯贸易业受到了沉重地打击,以至于威尼斯人都称“黄金法案”为关闭条例(La Serrata)。垄断愈演愈烈,社会流动完全停滞,社会经济活力也几乎丧失,直到最后,“伙会”被彻底禁止。
一旦垄断阶层垄断了所有政治上的上升渠道和经济上的最大利润,他们就开始变得不思进取,威尼斯的上层阶级开始把与穆斯林贸易得来的巨额财富投资农业。法国学者布罗代尔指出:“在征服整个威尼西亚的领土后,威尼斯与十五世纪初成为一个农业大国……贵族富豪一反常态地放弃商业,全力投入农业经营中去。”对于这一不寻常现象的原因,布罗代尔进而指出:“地中海上海盗猖獗,大宗贸易的困难和风险变得太大,他们需要寻觅一个稳妥的投资场所,农产品的价格和高额利润促使威尼斯的资本转到土地方面去。在这里购买土地只是短视地为了牟利。”
就在威尼斯上层阶级满心欢喜地买地种菜之时,葡萄牙人开始了自己的努力——1488年,迪亚士绕过好望角;十年之后,达伽马抵达印度——伟大的地理大发现时代展开了序幕。新航路的开辟让威尼斯的地位一落千丈,当这些脑满肠肥的贵族老爷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18世纪威尼斯出台了禁止奢侈品的规定,这条法令内容包括衣服禁止用金、银丝缝合、使用珍贵的皮毛,并且限制面向外国游客的过分装饰的公共演出——认为这会导致财富外流——然而这终究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玩笑式法令。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后面衰落的葡萄牙、西班牙也都曾颁布过类似的法律,同样失去了社会活力的西葡两国大概就是“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吧。
威尼斯以及后来的葡萄牙、西班牙的衰落,就恰恰证明了马克思的论断:贵族有了地位就不会引领社会的进步了,资本家们有了钱就不会引领社会的进步了(买地、消费、垄断收益),只有最先进的群体——无产阶级,才能够引领全社会的进步。
(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所以说,无产阶级是最不应该厌倦竞争、厌倦进步、厌倦学习的群体。内卷是一个系统性的社会现象,其背后是资本家的贪婪与地位极端不平等,但不能成为广大无产阶级拒绝自我进步的借口。每一个无产阶级可以在职场上“躺平”,作为抵御资本家剥削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但是不能在自我进步上“躺平”,即便走出了学校,每个人也应该保持学习的习惯,既要在实践中锻炼自己、积攒经验,也要保持学习理论知识、夸学科知识、前沿学说的终身习惯。
毛泽东主席有一句口头禅:活到老,学到老。他老人家一生也是在践行这个理念:六十多岁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退休颐养天年的年纪,但是老人家在这个岁数开始重新学习英语,大家去杭州旅游的时候可以去国宾馆看看,凉亭里就有一个“毛主席学英语旧址”。
(毛主席学习英语的卡片)
当年有一个嘴仗,可以证明他老人家的英文造诣学到了什么层次。最早有一个提法是“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有人觉得这个词太凶了,容易扩大打击面,也不利于被批评的人日后的改造,应该改成“资产阶级反对革命路线”,毛主席同意了。后来又有人说,“资产阶级反对革命路线”是一个完整的句子,用它来做定语是有语病的,念起来也拗口。最后毛主席拍板了,就叫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并且用英语给大家做了解释:原来用Counter-revolutionary Line(反革命路线),后来改成Anti-revolutionaryLine(反对革命路线),最后还是用Reactionary Line(反动路线)好。就单从翻译这几个名词的水平来看,现在90%的大学生都达不到。
所以他老人家就是我们的榜样,不仅仅是英语,他早年为了学习马列著作,还简单进行过德语、俄语的学习,经常接见国际友人时,都要跟他们和身边的翻译人员探讨一些具体的翻译,比如说接受史沫特莱采访时,就发明出一个写进英文词典里的新词汇——Paper Tiger——纸老虎。这种学习态度可比那些为了赶时髦去法国留学,结果一句法语都学不会的人强多了。我们就应该用老人家的故事激励自己:我们还远远没到六十岁呢,工作再忙也忙不过毛主席,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学习和进步呢?
当然,号召无产阶级不断进步的同时,也必须反思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的时间都被谁占有了?这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在《开放“三孩”是治标,共同富裕是治本》这篇文章里讲述过自己之前996工作的日子,每天的空闲时间只够洗洗睡了,谈何学习进步呢?
资本家不但在生产中不断加码,侵占无产阶级们的劳动力再生产时间,更要通过消费主义、精神鸦片、粉圈偶像等,连再生产期间的羊毛都要薅。姚安娜出道的时候我就吐槽过:华为对于劳动者的权益保障——前有“四大名著”“清华工程师猝死”,后有“HR万言书”“251事件”——是容易让大家想起黑历史的。因此姚安娜的出道被不少网友直接上升为劳动者与资本家的矛盾,也是情理之中。打工人们白天996被资本家剥削肉体劳动,晚上被靠裙带关系进入娱乐圈的低业务素质偶像剥削精神世界,堪称剥削两开花。
所以说,我本文号召无产阶级不断学习进步,就必须得批判阻碍无产阶级学习进步的资本家们,他们占用了本该属于劳动者为社会贡献正外部性的时间,他们用成瘾性的精神鸦片污染劳动力再生产时间。如果只批判劳动者躺平,不批判资本家剥削,那就是装糊涂的高手,比如:
无产阶级不能做装糊涂的高手,不装糊涂就得不断督促自己学习进步,掌握更先进的生产力。当然,在996无偿加班的大环境下,有自己的时间确实很难,但是我们跟革命先烈比一比,他们在战争的枪林弹雨中还不忘学习、不忘进步,现在资本家再凶残也比当年反动派们温情脉脉多了吧。给大家看一下,这是美国记者福尔曼在长征结束后与延安拍摄的一处红军讲堂的照片:
后面的背景里有中外知名的军事家,各种武器、战斗、军械的科普图:
在那个时候,还在陕北窑洞里的红军就开始研究航母了,要知道,美国记者拍摄照片的时候,距离二战太平洋战场上航空母舰大放异彩还有五年之久。
见贤思齐,看看历史上的无产阶级们是怎样奋斗的,我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就算再累也不能跟革命先辈们比吧?每当大家丧失了学习与进步的动力时,就看一看这些照片,看看当年窑洞与小米加步枪孕育了怎样的梦想与辉煌。
第二本新书正在付费连载中:《资本囚笼》:结语——革命尽头(上);革命尽头(下)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