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7日,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在喀布尔出席记者会。(新华社 塞夫拉赫曼·萨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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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任何阿富汗政权想告别“临时”,成为“持久”,都需要保持三根支柱的平衡与衔接,即“安全是政治稳定的前提,政治稳定是经济建设的前提,且任一支柱都不能单独构建”。
  • 阿富汗前总统对媒体指出,阿富汗的政治非常考验甚至折磨人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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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佩
责任编辑|姚忆江
2021年9月7日,云集在喀布尔网速最快的洲际酒店里,各国记者收到久违的公告——阿富汗塔利班披露了临时政府名单。
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称,阿富汗愿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与周边及世界各国发展稳定健康的关系,绝不允许任何人或组织利用阿富汗领土威胁别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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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人选达成了某种“平衡”
不出外界所料,临时政府名单以塔利班元老为主,多数人在1996-2001年塔利班首次执政时担任过重要职务,美国西点军校现代战争研究所专家贾维德·艾哈迈德9月9日接受“石英”网站记者采访时形容,这好比把塔利班最高权力机构大舒拉(协商会议)“内阁化”,使政党中枢与政府职能“合体”,特别是大舒拉常务委员会成员几乎全数入阁。
其中,塔利班第三代领导人阿洪扎达,毫无悬念地成为最高元首埃米尔。这位被美国和前阿富汗政府三次宣布“死亡”的人是资深经学家,“他一直以宗教领袖而非军事指挥官身份出镜,充当导师角色,并以‘首席法官’身份裁决重大分歧,”贾维德说,“阿洪扎达出身于主体民族普什图族最大的部落联盟吉尔扎伊,更偏重政治象征的地位,突出新国家的宗教属性,保持塔利班内部及农牧区传统文化阶层的向心力。”
阿富汗塔利班士兵同旧政权的警察共同指挥喀布尔的交通(吴佩 供图)
《纽约时报》2016年12月报道称,阿洪扎达曾在(巴基斯坦)奎达附近开设过宗教学校,许多塔利班指挥官都在那里听过他授课,“老师的角色有助于他推动塔利班内部的团结,但他也不大干涉学生们的具体行动,只要目标是实现阿富汗重建伊斯兰酋长国”。
但俄罗斯《观点报》9月6日报道称,不相信阿洪扎达会奉行“不容妥协”的全盘复古政策,毕竟阿富汗城市人口在过去20年扩大了三倍,“喀布尔的心脏属于世俗文化,观察过去两周的周五,哪怕存在安全担忧,愿去西郊喀尔卡湖烧烤、饮茶、听音乐的人,远多于去礼拜的人”。
美国兰德公司项目负责人戴维·约翰逊更从另一件事看出端倪,“2020年大毛拉(阿洪扎达)感染新冠病毒,正是来自多国医生的正规治疗,使其恢复健康,而且这种‘起死回生’的经历,在多名塔利班领导人身上出现,这都加深了该组织基本教义派对现代文明的认识”。
据德新社2019年5月25日报道,阿洪扎达与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ISI)关系很好,后者一直向其传递与别国建立“良好、强健的外交、经济和政治关系”的重要意义,这或许会在未来的埃米尔身上产生某种效果。
其实,即便在与美军较量的岁月里,阿洪扎达多数时间都是待在阿富汗与巴基斯坦接壤的部落地区,采取相对超然的统御风格,基本靠左膀右臂向前冲杀,自己只对重大路线问题发表最终意见,维护塔利班领导层的团结。
同样,从他认可的临时政府名单里就能体现出来,基本教义派与温和派人选达成某种“平衡”。
阿富汗塔利班武装在坎大哈阅兵吴佩 供图)
代理总理阿洪德也是大舒拉里的老成员,2001年10月美国对阿动武时,在塔利班放弃喀布尔的最后一晚,他还发表电台讲话,发誓将以“圣战”恢复权力。漫长的斗争里,阿洪德经历过两次最高首领身亡(或病故或炸死)、基层组织瓦解等危机,展现了领导力。他善于纳谏,把以往塔利班各地负责人每隔六周向大舒拉汇报请示的“树状领导模式”,进化为大舒拉24小时内都能与基层沟通的“网状模式”。这一体系夹杂网络、口头、录音带或手写等消息传递手段,具有高度灵活性,至今仍对塔利班施政有效。
由于同美军及前阿富汗政府血战多年,阿洪德对昔日的敌人有深深的不信任,因此西方政界和他打交道不太抱希望。
相比之下,主持过美国撤军谈判的巴拉达尔当上代理第一副总理,被西方视为“利好”,因为他是塔利班外交和行政工作领域的资深人士,曾长期领导专门委员会,处理塔利班成员与新占领区居民的矛盾,约束诸如滥捕滥杀、抢劫财物、课税摊派等行径,甚至下令塔利班指挥官必须报告所有收入去向,还要用战斗录像为证明。
巴拉达尔当过美国和巴基斯坦的俘虏,是率先推动对美谈判的塔利班高层人物,最近他又代表塔利班出访多国(包括中国),传递塔利班不允许任何势力用阿领土去危害别国的信息,呼吁国际社会理性看待塔利班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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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火枪手”
相比上述文官,外界对临时政府里的武将兴趣更高,尤其是代理内政部长西拉杰丁·哈卡尼和代理国防部长穆罕默德·雅各布。
早在2016年,第二任塔利班最高领袖曼苏尔被美军炸死后,大舒拉里最先推出的竞选者就是他们俩,但最后两人纷纷宣布“让贤”,请做过他们“经卷老师”的阿洪扎达来当新首领。
美国《时代》周刊2016年10月一期报道,西拉杰丁很有来头,他所在的哈卡尼家族出自阿富汗南部普什图族部落,却在巴基斯坦联邦部落直辖区(FATA)的经济重镇米兰沙阿建立根据地,自19世纪起就垄断阿富汗与南亚贸易,有着“开伯尔守门人”(开伯尔山口是阿富汗与印度次大陆沟通的咽喉)之称。
美军宣布完成从阿富汗撤出任务吴佩 供图)
哈卡尼家族以血缘、信仰和部族关系为纽带,拥有极强的经济、宗教甚至军事动员能力。西拉杰丁的父亲贾拉勒丁在1982年揭竿而起,反抗苏联入侵,为伊斯兰促进会、伊斯兰党等“圣战者”武装输送了数以万计的兵员和物资。1985年以后,贾拉勒丁获得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资金和武器支持,苏联军人经常缴获阿富汗“圣战者”驾驶的丰田皮卡,有不少打着“HQ”字母标识,这就是代表哈卡尼一派的财产。
到了上世纪90年代,随着贾拉勒丁年老力衰,生于1974年的长子西拉杰丁逐渐接管“家业”,1994年塔利班崛起后,他力主父亲对其押宝,理由是塔利班的“教法治国”大旗和坚持“大普什图主义”,更有利于家族问鼎最高权力。
1996年,塔利班首度执政后,贾拉勒丁被塔利班首任领袖(也是国家埃米尔)奥马尔委任为“部族事务部长”,他将自己人安排进法院、税务等行政机关。
而西拉杰丁派兄弟到波斯湾“拉赞助”,尤其促成了阿联酋对塔利班政权的承认,被奥马尔称赞立下“汗马功劳”。
不过,由于收容“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美国在2001年入侵阿富汗,在北方联盟帮助下将塔利班赶进深山老林,而哈卡尼家族也被扫地出门,成为退踞阿巴边境的割据势力。
但西拉杰丁依托血缘和宗教纽带,逐步建立起塔利班之外的新武装——“哈卡尼网络”,它采取“首领-高级指挥官-战地指挥官-普通成员(按部落组建战斗分队)”的体系,其成员要么来自抗苏时期就追随本家族的老兵,要么是阿巴交界地带宗教学校培养出的学生(这些人都遵从奥马尔、阿洪扎达等毛拉的教诲),具有极强的凝聚力。
出版过《幽灵战争》一书的美国战地作家史蒂夫·柯尔曾写道,西拉杰丁始终处于组织的塔尖,为确保基层干部忠诚可靠,他采取宗法制组织结构,利用宗族、亲属、乡邻等关系组织武装,西拉杰丁的两个叔叔(哈吉·哈利勒和易卜拉欣)和两个弟弟(巴德鲁丁和纳斯鲁丁)都是高级指挥官,而阿富汗各省的战地指挥官则是家乡或同族中选拔,像今天控制帕克提亚省的哈卡尼派头领,都是西拉杰丁的兄弟子侄。
事实上,塔利班在8月份的“十日闪击,夺取首都”,哈卡尼派的进攻速度在塔利班序列里是最快的,他们迅速掌握帕克提亚、霍斯特、瓦尔达克、洛加尔、加兹尼等东南部省份,而且能方便地从巴基斯坦输入生活必需品,用利益诱惑吸引其他地方归顺。
反观雅各布,这位“90后”因其塔利班缔造者奥马尔长子的身份,始终是组织内部不可忽视的人物。
但很少有人将他划入“少壮派”的范畴,他始终对塔利班元老表达敬重,连哈卡尼兄弟们也称赞其有“君子之风”。与此同时,雅各布作战时更是身先士卒,甚至不惜亲自劫狱,留下不少传奇。
据英国《战斗与生存》杂志2015年2月号披露,2012年9月14日夜,有英国王子哈里驻扎的阿富汗赫尔曼德省联军基地堡垒营,突然传来爆炸声,近百名塔利班分子混入机场,用火箭弹朝停机坪、机库和油库开火,这些偷袭者全都身穿美军制式作战服,还带着高级的单筒夜视镜。
“我们差点以为是美军暴动。”英国士兵威廉姆斯后来对媒体回忆,塔利班趁当天美国海军陆战队卫队和私人军事承包商巡逻队交班的空当潜入机场,一些人用火箭筒破坏停机坪上的飞机,另一些人冲出机场,用机枪扫射堡垒营里的设施。那些军事承包商被密集的子弹压在排水沟里瑟瑟发抖,直到英国援兵赶来才得救,但露天停放的美国海军陆战队6架AV-8B战斗机被毁,以及美国空军一架C-130运输机。这是继1968年1月31日越南特工奇袭美军边和基地,毁伤34架战机后,美军机群在地面遭受的最大单次损失。
塔利班安全部队控制喀布尔梅旺德大街 
吴佩 供图)
事后得知,这次进攻就是雅各布亲自策划并直接指挥的。
而在同年6月7日晚,雅各布指挥塔利班突击队夜袭阿北部萨尔普勒城的一座监狱,把围墙炸开一个洞,在10分钟内营救出170多名塔利班俘虏,其中包括雅各布在宗教学校里的同学哈西姆。此事后来在喀布尔等地越传越神,竟变成“雅各布化装成萨尔普勒省督,直接用枪逼迫典狱长打开牢门”。
正因雅各布的彪悍,他指挥的塔利班精锐部队在过去十年一直富有进攻性,但资金和武器上严重依赖哈卡尼派“输血”,风头上反倒不如后者出彩。
据英国《卫报》2020年9月3日报道,雅各布也有“耍脾气”的时候,2015年,他的父亲奥马尔去世,他的经学同伴曼苏尔继承大位,但他频繁打破宗教毛拉与战地指挥官之间的分工,屡屡对雅各布等人指手画脚,甚至因战利品分配问题,将一些塔利班队伍逼去投奔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引起了基层官员的造反。
当年8月,反曼苏尔的势力聚合到已故毛拉奥马尔的弟弟纳曼和儿子雅各布周围,抨击曼苏尔刚愎自用,摧毁塔利班的团结。不过,曼苏尔迅速转舵,同纳曼、雅各布、西拉杰丁等重量级人物达成妥协,大家表示支持曼苏尔,而曼苏尔则答应所有重大事情都会和他们商议。
2016年5月21日,曼苏尔被美军MQ-1“掠夺者”无人机炸死后,继任的阿洪扎达再次重申了对雅各布等人的信任,放权让他们征战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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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支柱,缺一不可
德国科学与政治基金会研究员京特·绍伊费尔特指出,任何阿富汗政权想告别“临时”,成为“持久”,都需要保持三根支柱的平衡与衔接,即“安全是政治稳定的前提,政治稳定是经济建设的前提,且任一支柱都不能单独构建”。
当前,塔利班主要依赖占阿富汗人口超半数的普什图族,能否吸纳其他民族和派别代表进入国家治理体系非常重要,否则混乱和内战的风险将不可避免。
前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表示,20年前,借助美国力量入主喀布尔的北方联盟(为少数民族军阀领导),犯下的最大错误是没把塔利班纳入和解进程,“塔利班必须成为谈判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代表相当大的普什图族力量”,如今塔利班能否汲取敌人失败的教训,“邀请曾经的对手入阁”,同样对国家顺利过渡密切相关。
塔利班呼武装在喀布尔检查平民是否私藏武器 吴佩 供图)
但对塔利班有利的是,他们受外部支配特别是军事支配的影响小多了。
“一个不靠外国刺刀保护的政权,可以自己推行政策。”绍伊费尔特指出,塔利班应首先证明自己愿意和解与建设,并切实驱逐“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这样才能获得别国(首先是邻国)的信任与帮助。
现在的阿富汗,失业率高达38%,约72%的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发展经济已刻不容缓。
俄罗斯“自由媒体”网站2021年9月5日报道认为,塔利班在安全方面表现出优于前政府的行动力,由他们保护的非政府组织,已在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至喀布尔机场的公路上进行全面排雷工作,这条公路关系到喀布尔及附近三个省百万人口的生计,特别是即将到来的冬季全靠这条公路运输燃料和食品。
“他们还把美国遗留的防雷车给我们用,自己却去乘坐没什么防护力的皮卡。”据一名排雷专家称,塔利班提供了之前埋雷的信息和地图,“我们阻止当地居民接近这一地区,特别是靠近战地潘杰希尔的路段在过去一周里发生了三起地雷爆炸,很明显是NRF新埋设的……”
让人玩味的是,在美国占领时期,包括“哈卡尼网络”在内的塔利班各派别,都是埋设地雷和简易爆炸物(IED)的行家里手,在他们眼里,地雷是对抗占领军及其仆从的“撒手锏”,但如今这些却成为他们恢复生活的“绊脚石”了。
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对媒体指出,阿富汗的政治非常考验甚至折磨人的耐心,与塔利班打交道同样如此,“既不能太抱希望,也不能丧失希望”。就像美国总攻击塔利班的一大理由,是它对阿富汗妇女的保守态度,但在他看来,一定程度上这是历史传统的问题,“传统是不能禁止的,必须设法改变,比如,西班牙的斗牛传统,你能说这种传统是好是坏?它只是一种传统,很难消灭,一个社会的教育和福利水平越高,社会越安宁,就越能消灭诸如花钱娶妻之类的传统习俗。”
卡尔扎伊认同“三大支柱,有机统一”的理念,那就是外部给塔利班一个空间,一个助力,去弥合民族矛盾、处理经济民生、改善妇女状况,远比一味去“妖魔化”富有建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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