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擅长某类角色是演员的优势,但往往也容易滑向“定型”的不利境地,导致所接的角色和故事都受限。
作为演员,段奕宏自称非常爱护自己的羽毛,所以他有意避免出现这样的情况,因此拒绝了很多角色,用他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逃避。
很多时候,他也不得不接受某些挑战,让自己的羽毛承受极致考验。这种被动接受,不仅是演员,也是普通人必须面对的现实。
今年,他在自己公司制作的首部网剧《双探》中,不仅是做演员演警察,还首次当起了监制。如何扬长避短,他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挑战的方式。
网剧,刮目想看
《双探》是怎么找到你的?
段奕宏:我这个小小的公司自己做的,哈哈哈。
自己做的啊,这是你们公司的第一部作品?
段奕宏:对,这个团队是从[暴雪将至]下来的团队。大家彼此合拍,对小梦想的追求挺一致,然后碰到一个不是这个圈里的合伙人,经过三年的了解后,走到了一起。
我们大家都对大银幕抱有梦想,怎么就做了个网剧了呢?
咱不能说这是曲线救国,它就是适者生存。其实要感谢《白夜追凶》和《无证之罪》,它们让我眼前一亮。网剧能做成这样的质感,不错呀。
以前对网剧不了解,(没想到)能做成这样的成色,而且人家平台也是有这样的决心,给到那样的班底创作。你可以拿对电影的追求放到网剧上。
你怎么看待网络时代,创作者对大银幕的迷恋?
段奕宏:我们之前对大银幕的迷恋,我觉得是智识化的一种理想。它包含创作时间上的宽容度,和主创对大银幕的不可小觑、不可浮皮潦草对待的心理。
当然,不乏有些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银幕的作品,在大银幕放映。
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和探讨的经典电影,是我们的参照物,可望不可及。可是至少我们得有这样的追求。我能做到什么样?
从了解开始,了解不是从书本上了解,要实操起来。真的要触碰到电影本质的东西,路途很遥远。
实际情况也是,你这个小团队、小公司,谁能拿出这些钱来给你这份信任?
那你是如何争取到信任?
段奕宏:要证实给别人看,我们有这样的创作决心和艺术水准。靠什么作品?除了大银幕没有别的了吗?
有啊,网剧可以试水啊。我很感谢腾讯给我这样的机会,给我的团队信任,迅速地通过和推进(项目)
这种信任直接给我们带来了品牌和作品的责任。
我说,导演啊,一次机会,没有二次机会。这次机会给了我很重的压力。
■ 决定做网剧《双探》后,你们想要把它做成什么样的作品?
段奕宏:它有种极致,不仅仅是环境的极致,还是温度的极致。这个实操起来挺难。
好几百人在那,最后靠的是我们演员来呈现。演员代表了什么?质感啊。地域的质感、环境的质感、时间的质感,它是一个最基本的底色的东西。这是我们能争取到和达到的。
如果说高烧脑、高智商,那对我们来说真的是远了。
我们曾经挣扎过,够那个东西,走着走着发现,太一味地去满足自己的愿景,其实有很大成分的不切实际。
对我们的第一部戏来说,我们真的有点捉襟见肘。我们没有那么多武器。这个武器不是你花钱就能买来。追求的同时要了解自己的所长和所短。
你想通过这部剧去讲什么?
段奕宏:追求人的质感是我感兴趣的,不能说是我擅长的。它是一个方向,人跟人不一样,警察跟警察不一样。
那么好了,就找他的不一样之处。这个剧本要表达什么?烧脑吗?看,我们多会编,编的像西班牙的[看不见的房客]。
不行,差个十万八千里,自己都说不过去。
这不是我们第一部戏所能达到的。我也不能说撤掉编剧,说编剧不行,是我们不行。琢磨来琢磨去,讲信仰,这个东西我感兴趣。
第一次来到那个极致的环境下,李慧炎(《双探》中的主角)的信仰能支撑多久。
你被冻得像狗一样,恐惧吗?信仰能排除恐惧吗?我就想思考这个问题。
我们怎么让李慧炎到最后依然选择信仰。
除了网剧,你的公司之后会有电影作品陆续出现吗?
段奕宏:想啊。
现在的市场环境变得复杂,如何突破市场的压力?
段奕宏:尽量吧,我觉得市场有人考虑,操的心比我还大。作为创作者,选材时,跟我作为演员选材的任性,不太一样,所面对的客户也不一样。
你给我掏钱,你的愿景是什么,收回成本,还是说我不计较,只为一种艺术表达?
为什么很多导演都在兼顾艺术和商业?他其实也不能脱离市场环境,孤芳自赏不是我们都要去坚持的东西,每部作品有每部作品的夙愿。
你认这个结果你就去做,不认,想兼容你就兼容。
做任何事情都是在一个格子里,你了解这个格子的大小,你在里面漫步也好,舞蹈也好,绽放也好,其实也是一种能力的呈现。
没有十全十美的境遇让我们来表达,不能因为结果不好而去抱怨范畴的大与小。
身份,视角转换
你这次作为监制,主要负责哪些工作?
段奕宏:我也不知道监制该做啥。我认知的监制把我吓到了,吓到我不敢去接受这个身份。我的小团队就说你不承担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找人?
没有监制费。监制责任说大则大、说小则小。这是火坑啊,你把我往里推。作品的艺术质量,你在这个圈里的人脉关系,这两种担忧一直阻碍着我。
艺术质量我哪能保证,人脉关系我根本用不上。
最后我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我能做什么?我能跟人吵架,跟人掰扯。
不是为待遇掰扯,是为一个表达的可能性掰扯。这个我会,我能坚持。结果被骂的时候,你就承担一下。
多了一重身份有没有让你什么收获?
段奕宏:我没想到我这次汲取了不少养分。原来我死守着爱惜羽毛的心态,不去尝试演员之外的身份,有种抵抗和胆怯,也可以说是逃避。
需要(这样做)吗?我在那个阶段,当然需要保持相对纯粹,可是(现在)这个阶段,这个身份给了我一个高度,跳脱演员身份来看待创作。
我在听取不同部门主创的艺术见解和追求时,发现可能性真的倍增了。
如果我还想人生在接下来的阶段有所突破,有很多种途径。身份的转换、责任的担当、机会的逼迫。
所有吸纳的东西,有被迫的,有无意识的,有下意识的,还有主动的,往往很多时候不是我们主动的。
听你聊,我觉的你在做选择时,坚持和开放的比例一直在发生变化。
段奕宏:我喜欢你说的开放,因为坚持不是人们所说的那么难,开放更难。
比如说他们老拿我跟陈正道的关系做比较,谁都有个性,都在坚持自己的艺术。老段你是演员,当然得听导演的,可是你不能不允许我质疑你所建构的东西吧?
我的质疑只是我的表达,我要把这想通了。可你这套逻辑,导演觉得不重要。我觉得很重要,那就发生了争执。
陈正道为什么第二部戏还找我,我不知道,他可能get到我这样的演员了。
[记忆大师](2017)
可是从他迈出这一步来找我时,我估计我两都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要再合作了。
我挺佩服他的,这么年轻,争吵过,讨论过,讨厌过,然后也能欣赏到演员的价值,我也看到他作为导演的价值。
我能找他拍戏吗?我没这个机会,至少今天没有。他找不找我,能放下那个心理吗?他放下了。
我觉得挺牛的。我倒不是觉得我才华多牛,而是他作为真实的人牛。
[秘密访客](2021)
做演员,也应该有自己的思考。
段奕宏:对,我能保证的是我的选择经过了独立思考,哪怕结果不尽人意,但是我选择了之后,我能把那个阶段的自己挖干掏尽。
今天(我们)看之前的作品,有很多不成熟,但这就像手机有一代二代三代一样,有研发周期。
演员的成熟,除了个人修为,还有机会的成分,缺一不可。
谁能保证你这一部下一部(作品)都能有完美的匹配呢?不能保证我就不做选择了吗?不能,它需要有一个个不理想的积累,才能得到一个理想的东西。
所以很多时候,你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做很多还不擅长的东西,慢慢积累出成绩。
段奕宏:对,因为你没有把自己逼到极限,就更没有机会撕开一个维度和可能性,要跳出所谓的稳扎稳打、经验的甜头。
这个需要创作者有勇气。
你说我不在乎观众的评判吗?我也在乎。
可是你得想清楚,在乎与不在乎是并存的。我做不到那种潇洒:我根本不顾你们,自己滋养一个创作的自由和自在,我会带来一种神韵。
可是,我是一个纠结和挣扎的体质。关注到自己这样的心态后,让我有可能在创作阶段忘掉结果带来的影响。
比如在选择做《双探》之前,我会顾及到结果(和大家)对我的评判,做的过程,就不会去纠结这些。
因为太受累了,我左右不了。尽量保持对创作上的艺术水准的追求(就行)。这剧要播出了,你说我有没有忐忑,有,但没那么大。
表演,逃避和接受
之前你在[烈日灼心]里演的警察伊谷春,让人印象深刻。
这次饰演的李慧炎也是个警察,是你自己选的这个角色吗?
段奕宏:从我私心的角度来说,我会选择周游这个角色,因为文本上,他的戏剧性更强。可是我跳脱出演员的身份,站到公司的层面,我要请到好的演员,一定要拿好的人物吸引他。
作为演员,我很想逃避李慧炎这个角色。他又是个警察,我能翻越[烈日灼心]吗?太难了。我是看到了自己的短板。
自己家的项目,不想演也得演。
段奕宏:这个是没法逃的,逼着我绞尽脑汁去磕这个东西。我是个逃避意识挺强的演员,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知难而上。
我多爱惜自己的羽毛啊,在选材上。作品太少,不是我苛刻,是我没有能力,我不愿意绞劲脑汁。如果能轻易实现突破,达到一个光彩耀人的结果,我一定不会选择那种折腾死人的办法。
我是看到了自己创作上的这个德性。没有好的结果就是折磨,有好的结果就是幸福感。谁知道我有没有能力(再)折磨出一个伊谷春呢?
李慧炎所处的极致的环境决定了《双探》这部作品的质感。
这个环境对你的表演影响也很大,你必须置身东北那样寒冷的环境,才能有真实的感受。
段奕宏:这个我想聊的就是,表演是什么?
我越加认为表演技巧不是第一位的,越加认为创作者感受周边、感受人与人,感受环境,感受土壤的能力退化了。
刚有个记者问我,你觉得自己的哪个动作、眼神能称为演技。我说我第一次听说一个动作、眼神能代表演技。
我认为技术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是关照自己,关照周边,关照你的父母,感受你的兄弟姐妹,感受什么叫自私,没有这些你怎么去支撑一个作品。靠眼泪吗?靠一个动作、一个角度吗?
这不是表演,是杂耍。这不是我心目中追求的表演。
我不记得我(表演) 的某一瞬间。我也不愿意去关注观众评价我的某个眼神、某个动作。
例如《大秦赋》里,皇上驾崩了,吕不韦是喜还是悲,人前人后是什么样的?方向瞄准了之后,其他就是现场即兴的东西。那个技巧一定是我分析之后的,我也不认为那个技巧就是面部表情。
表演的效果很多时候需要环境去激发出来。
段奕宏:零下20多度的森林里,除了自然的真实度,搭的景、温度、环境给演员的表演带来了新的考量和追求,预判我们会犯的错误,而不是利用经验主义的东西,扮演这个温度下,人的心理、精神状态、气质。
就像你所说的,你站到了东北大街上,你感受到的和臆想的完全不一样。它的质感和生命力也不一样。
当然,这还要感谢你内心深处的敏感,对生命的感受力。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很多人都退化了。
也就是说表演是一个人的阅历,是一个长时间的感悟和观察,是对生活的理解。
段奕宏:理解、读书很重要。感受生活和周边的人与事。
比如吃西瓜这件事,能勾连起我小时候的记忆,一麻袋一麻袋的西瓜装回家里,然后全滚到床底下。
我吃个西瓜就爬到床底下,扒出来一个,咔一刀切开,边吃边噗噗噗吐子儿。这就是我的生活记忆。
我们的艺术创作是来源于生活,还是说我该(专注于)思索一些技巧性的东西?这时候我该哭,这时候我该站起来。
错了,都是壳,它没有生命力。如果我们对表演的理解只是停留在这些的话,那表演也将变得形式主义,会停滞不前甚至退化。
领悟,源于生活
你说到做演员要感受周围的人和事,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记忆吗?
段奕宏:我父亲2017年10月去世的,(那年)七八月份的时候,我带父母去澜沧江(旅游)
我父亲有近十年的糖尿病,一直控制得很好。我母亲在控制他的饮食,他特别爱吃甜的。
酒店早点很丰富,我带着姐姐、外甥、外甥媳妇还有我爱人,母亲碍于我们在场,不能大声呵斥他别吃了,就一直轻声地说“别吃了,别吃了”。我都看在眼里。
我当时“啪”就站起来,走到我父亲旁边,一把抓住他手里的面包。
我到今天都不能释怀。那个画面就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这个记忆将会永远伴随你,摆脱不了。
段奕宏:他过世后,我守夜时,脑海中一直闪现我们两个人同时拽着面包(的画面)
“别吃了,你。”
“我没吃饱。”
“你吃饱了,你还要吃,你不要身体了吗”。
啪,面包断了。
他的眼神(看出来)是没吃饱,当时我没觉得,就只是气愤。这种气愤来自于对他身体的担忧,来自于他的不听话。
可是我没有找第二种方式来说服他。
为什么没有第二种方式?就是因为我长期没有跟他在一起生活,没有耐心。
我已经不会感受父亲生病所带来的生理上的正常反应。我只是固守他这样吃下去对身体不好的想法,还是从我的角度出发,不是从我父亲出发。
这是我在灵堂的时候想的问题。还有就是我没有给他跪过,除了小时候要压岁钱。
今天他走了,我在那跪着,他看不见。
对我的母亲呢?走那天我再跪吗?从那时起,逢年或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给我母亲磕头,带着我们全家。
制造这种开心。她已经不习惯这种(形式了),可是要让她习惯,就是为了她开心。
光感受不行,感受完了还得有所领悟。
段奕宏:这是我们要去感受之后领悟的东西。(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观照,更何况对作品的追求呢。
所以说留意和感受生活很重要,留意身边人。
它不像我们上大学,有一年观察生活的练习,去各行各业、社会的各个角落去看。
看啥呀?不会看啊,看到就是一个表象。没关系,从表象开始进入。打动人的是真实的情感,如果连身边都没有看到,你的局限不是更大吗?
你平时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吗?
段奕宏:我是善于去体悟,比如说我观察你,我在乎跟你谈话(的过程),你说的,我感受的,你停止的(地方)。
我不在乎我能不能记住。这种真实的感受一定会有记忆,也很重要。分析是你之后需要时再搜索这种记忆。
你没有这个记忆,搜索的只是臆想,不是真实情感。先去触摸感受这种真实情感。
走到今天,你觉你最重要或者最正确的时间点是哪个?
段奕宏:如果我没有被中戏录取,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如果我没有被实验话剧院录取为专业演员,我不知道我后面的人生是怎样的。
因为在职业剧团里的演员身份,对我的表演有个硬性的指标,让我对表演有新的认识。
学生时代的表演不代表你未来的表演会怎样。在剧院,你看到的艺术水准和追求,它是成体系的,北京人艺有北京人艺的艺术风格,国话(国家话剧院)有国话的风格,实验话剧团是国话的前身。
这是很重要的,环境给了我一个直截了当的硬性要求。所以这两个时间点对我来说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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