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缓缓君
首发 | 缓缓说
01
当地时间9月5日，非洲国家几内亚发生军事政变。
该国特种部队指挥官马马迪·杜姆布亚带领军队冲进总统府，扣押了总统孔戴（封面中坐着的那位），解散了政府，并宣布废除宪法。
同时，军政府还承诺将启动全国协商，以实现包容性的和平过渡。
9月6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在记者会上明确表示，“中方反对政变夺权，呼吁立即释放孔戴总统”。
有一定政治敏感度的人应该注意到了，我们这次的表态有点不一样。
上个月，塔利班拿下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时候，我们的措辞是：
“中方在充分尊重阿富汗国家主权及国内各派意愿基础上，同阿富汗塔利班等保持着联系和沟通，一直为推动政治解决阿富汗问题发挥建设性作用。”
以及：
“中方尊重阿富汗人民自主决定自身命运前途的权利，愿意继续同阿富汗发展睦邻友好合作关系……”
再早一点，2月份缅甸发生军事“政变”（打引号是因为缅甸军政府不认为这是政变）的时候，我们的措辞是：
“中国是缅甸的友好邻邦，我们希望缅甸各方在宪法和法律框架下妥善处理分歧，维护政治和社会稳定。”
而这一次几内亚发生了军事政变，为什么我们会明确站出来表示反对？
我认为的看法，因为我们在几内亚有重大利益。
这里的利益，不仅包括上百亿美元的投资，还包括重要的工业原材料不被卡脖子。
事实上，我们为了铁矿石和铝土矿供应的多元化，已经在几内亚布局了十多年的时间。
02
先介绍一下几内亚。
非洲有个几内亚湾，几内亚湾附近共有3个名字里带“几内亚”的国家，分别是：赤道几内亚、几内亚比绍和几内亚共和国（几内亚一般就是指几内亚共和国）。
再加上大洋洲还有一个巴布亚新几内亚，即全世界一共有4个名字里带“几内亚”的国家。
几内亚这个名字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欧洲航海家到达西非海岸的时候，问当地妇女这是什么地方，这名妇女听不懂，就用本地方言说了几遍“几内亚”，意思是，“我是妇女”（要问去问男人）。
结果被欧洲航海家误以为这个地方叫“几内亚”，从此这个名字就在欧洲传开了。
第二种说法是，“几内亚”一词来源于柏柏尔语，意思大约是“黑人的地方”。
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种说法，因为这更符合历史发展的脉络。
早期的欧洲人，对非洲的认识仅限于北非一代，因为再往南就是一望无垠的撒哈拉沙漠，沙漠以南是当时的欧洲人不曾到达过的地方。
但阿拉伯人知道这个地方。
公元7-8世纪的时候，阿拉伯帝国一路扩张到非洲西海岸，占领了今天属于摩洛哥的那块土地。
摩洛哥最早的居民是柏柏尔人，他们和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尼格罗人种，和北非的柏柏尔人及阿拉伯人有着不同的外貌特征和历史文化，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也一度被称为“黑非洲”）存在贸易关系，并把当地称为“几内亚”，意为黑人的地方。
欧洲人通过和阿拉伯人的征战和交流，了解到非洲还存在这样一个地方。
但在此后数百年的时间里，欧洲人一直都没能到达过那里。
直到公元15世纪中叶，葡萄牙探险家迪尼兹·迪亚斯沿着西非的海岸线，到达了今天的几内亚比绍。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到过撒哈拉以南地区，迪亚斯还特意抓了几个当地的尼格罗人（尼格罗人原本是人类分类学说里的一个人种，但今天“尼哥”已经被认为是种族歧视的称呼，在一些西方国家你甚至不能拼写这个单词，只能用N-word代替）回去邀功。
葡萄牙随后宣布，几内亚为自己的领土，并在当地搞起了奴隶贸易。
起初，并没有所谓的几内亚、几内亚比绍和赤道几内亚之分，他们都叫几内亚。
但随着美洲新大陆的发现，列强们亟需从西非贩卖黑奴去开发美洲，所以对西非的争夺也越来越激烈。
先是西班牙，用一部分拉美洲的土地和葡萄牙交换了比奥科岛（属于今赤道几内亚）。
之后，法国、英国、比利时、德国等都加入了对非洲的瓜分，列强间的冲突和矛盾也越来越多。
1884年，15个欧洲国家索性在德国开了一个会（柏林西非会议），在没有任何一个非洲国家参与的情况下，列强们拿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些线条，就把非洲瓜分得清清楚楚。
几内亚也被分为了法属几内亚（几内亚共和国）、葡属几内亚（几内亚比绍）和西属几内亚（赤道几内亚）。
这也是今天非洲三个几内亚国家的由来。
至于大洋洲的巴布亚新几内亚，那是因为葡萄牙人初次到达那里的时候，觉得当地土著和几内亚的尼格罗人种长得很像，所以干脆就叫“新几内亚”了。
新几内亚后来遭到了英国的殖民，并被英国殖民者改称澳属巴布亚领地。
后来这个国家独立的时候，就沿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个名字。
03
这次发生政变的几内亚共和国，过去曾是法国的殖民地。
在国父艾哈迈德·塞古·杜尔的领导下，几内亚人民于1958年在全民公投中走向了独立建国的道路。
塞古·杜尔当时的一句话特别有影响力，叫：
“宁要自由中的贫困，不要受奴役的富有。”
没想到一语成谶。
几内亚独立之前粮食还基本能自给自足，等到独立之后，反倒要靠外来援助了。
但几内亚这个国家其实禀赋条件相当不错，即便不算矿产（这个是后来才勘探到的，后面再具体讲），其水利资源丰富（是西非三大河流发源地，有“西非水塔”之称），可耕地面积达到600万公顷。
这样的条件只要经营得稍微好一点，养活本国国民本应完全没问题，再加上它的海岸线上有适合建造深水港的地方，所以也很适合发展贸易。
但经过六十多年的发展，如今的几内亚依然有80%的耕地未能获得开垦，还被联合国认定为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
其实几内亚独立后探索过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但是都没能走向成功。
国父塞古·杜尔曾是马克思主义的坚定拥护者，他建立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学习小组，研究共产主义哲学，在几内亚大力推动反帝反殖民运动，为几内亚乃至非洲各国的独立作出了巨大贡献（塞古·杜尔同时还被称为“非洲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驱”）。
但搞经济完全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塞古·杜尔最初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大力实行国有化，进行土地改革，努力发展工业，还制定过《三年发展计划（1960~1963）》和《七年发展计划（1964~1971）》。
这些举措我们看上去都会觉得很眼熟，但不同的人操作，结局也大不相同。
二十年之后，几内亚不仅是工业没能发展起来，农业还出现了倒退，国家越搞越穷，老百姓连饭都不吃饱。
1978年，塞古·杜尔对政策进行了重大调整。
他关闭了亏损严重的国企，将国内大部分零售商业交给私商经营，积极引进外国资金和技术，尤其是西方国家的投资，并在之后几年不断加码经济自由化的政策，但国家的发展依然没有起色。
到了1984年初，几内亚财政空前困难，市场管理混乱，官员腐败成风，人民水深火热，一些省份还因为农民抗捐而爆发了动乱。
同年3月，塞古·杜尔因为中风而被送往美国治疗，不久后因心脏病死于美国的克利夫兰医院，卒年62岁。
几天后，陆军参谋长兰萨纳·孔戴发动军事政变，成立几内亚第二共和国，并由他自己担任国家总统。
由于几内亚最近被扣押的那位总统也叫孔戴（阿尔法·孔戴），为了方便区别，本文按照他们就任的时间顺序，把兰萨纳·孔戴称为“老孔戴”，把阿尔法·孔戴称为“小孔戴”（注：两人不是一家人）。
老孔戴上任后，曾宣称要反对独裁，建立“真正的民主”，但实际上他自己一直在总统的职位上干到死为止。
为了连任，老孔戴改变了总统的任期限制，还取消了总统候选人不得超过70岁的年龄限制，同时打压反对派，为自己成为终身总统扫平了一切障碍。
在国家发展方向上，老孔戴加快了经济自由化的进程，鼓励私有制经济，还对很多国有企业进行了私有化改革，外交上主动改善了和原宗主国法国以及其他西方国家的关系，吸引外资进入，尤其是欢迎外资对本国矿产资源的开发。
西芒杜铁矿开采权的纠纷，就是从老孔戴任上开始的。
04
上文说了，几内亚这个国家的禀赋条件相当不错，尤其是矿产资源，极为丰富。
根据几内亚地跨部和国家统计局联合发布的《2018年几内亚矿业统计报告》，该国已经探明的矿产资源储量中：铝土矿高达400亿吨，铁矿石199亿吨，黄金637吨，钻石4000万克拉……
这其中，铝土矿和铁矿石都是中国每年要大量进口的。
特别是铁矿石，中国每年的消耗量极大，但我们本土开采的铁矿石不仅数量不够，而且品位也显著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导致我们对进口铁矿石的依赖度很高。
而澳大利亚是全球最大的铁矿石出口国，而且澳大利亚开采的铁矿石品质还很好。
这也是为什么这两年澳大利亚敢在中国的核心利益（香港问题、新疆问题、南海问题、华为问题等等）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们，但我们依然不得不和其维持贸易关系。
确实是没办法。
但我们其实早就预见到了可能会发生的这种局面，所以早在中澳关系还不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积极开拓铁矿石的供应来源了。
这其中，几内亚就是我们重点经营和布局的国家。
西芒杜铁矿是几内亚目前已探明的最大的铁矿，储量预计超过100亿吨，而且整体品位高达66%-67%，也是目前世界上尚未开发的储量最大、品位最高的优质露天赤铁矿资源。
该铁矿最早是在1997年由力拓集团的子公司——辛费尔公司（Simfer S.A.）发现，此后，辛费尔从几内亚政府手里获得了5年的探矿许可权。
但辛费尔公司在获得探矿权后，一直拖延，并没有开展什么实质性的动作。
5年期满后，几内亚政府又给他们延长了2年的许可权，但辛费尔公司依然在磨洋工。
就这样一直拖延了7年，这回是母公司力拓亲自出面，和几内亚政府说要准备大力开发西芒杜铁矿。
几内亚政府很高兴，给了力拓25年的开采权。
然而力拓依然在拖时间，直到2008年为止，都是光圈地，不开采，也不勘探。
十年来唯一的实质性工作，就是在1号和2号区块钻了六个孔——这点工作量对于西芒杜铁矿的整体开发而言，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力拓为什么光圈地不开采？
一种主流的观点是，这是国际铁矿石巨头为了方便操控价格，故意限制全球的铁矿石的产量。
把矿圈起来不让别人采，才是最符合他们利益的行为。
这样的行为当然也激怒了几内亚政府。
西芒杜铁矿分为南北两段，北段含1号和2号区块，南段含3号和4号区块。
2008年，几内亚以“未尽其所能开采”为由，宣布从力拓手里收回西芒杜铁矿1号和2号矿区的开采权，并转手卖给了以色列矿业公司BSG资源（BSG Resources），引发了北段长达11年纠纷。
就在老孔戴宣布收回北段开采权并转卖给以色列公司之后不久，老孔戴于当年的年底因病离世。
第二天，他的女婿穆萨·达迪斯·卡马拉发动了军事政变。
（政变是传统艺能了）
政变后，卡马拉宣布组成“过渡政府”，并推举他自己当选临时总统。
这次政变引发了欧盟、非盟和美国的集体制裁。
前面说了，几内亚尝试过社会主义改革，也曾尝试过西方的自由经济路线，但不管走哪条路线，国家发展都是一塌糊涂，长期依靠外来援助才能续命。
1996年，几内亚曾因为贪污和挪用援助资金，导致援助中断，政府一度穷到了发不出军饷，引发士兵哗变。
制裁之下，卡马拉的临时军政府也最终选择了妥协（他本人于2009年遭到过刺杀，但没死），并于2010年举行全国大选，让位于民选政府。
小孔戴（阿尔法·孔戴）就是在那次大选中上台的。
小孔戴和老孔戴本来就是政敌，还曾遭到过老孔戴的拘捕，一度逃亡到了法国。
这次轮到他当上了总统，立即对前任政府的腐败行为进行追查。
在追查中，小孔戴政府认定以色列矿业公司BSG资源为了获取西芒杜铁矿的开采权，曾对前政府进行了贿赂，并以此为理由吊销了他们的采矿许可权（一起被吊销许可权的还有巴西的淡水河谷公司，因为以色列BSG公司在获得采矿许可权后，以25亿美元的价格把51%的股份卖给了淡水河谷）。
这一招既收回了矿区的开采权，又打击了前任政府留下的那批官员，可谓一石二鸟。
BSG资源当然不服，称几内亚政府是在诬告，并向国际投资争端解决中心提出仲裁，要求恢复采矿许可权。
此后几年，几内亚政府、BSG资源、淡水河谷以及力拓一直在为西芒杜铁矿北段的开采权进行扯皮。
南段的采矿权则依然被力拓集团所保留。
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力拓也一度陷入了危机，中铝公司抓住时机，以建立合资公司的方式，从力拓手里买下了西芒杜铁矿南段矿区40%的股份。
05
2019年，在法国前总统萨科齐的调解下，BSG资源公司和几内亚政府达成和解：
BSG资源公司同意放弃对西芒杜铁矿北段1号和2号区块的开采权，几内亚政府则同意结束对该公司发起的贿赂指控和法律诉讼，与此同时，BSG资源公司保留了佐高塔铁矿（一个规模较小的矿区）的开采权。
西芒杜铁矿北段的纠纷终于告一段落。
同年10月，几内亚政府就该矿区的开采权再次进行公开招标。
由三国四方组成的“赢联盟”，在这次招标中战胜了澳洲矿业巨头FMG公司，拿下了西芒杜铁矿北段1、2号区块的开采权。
这里的三国四方，指的是中国的宏桥集团、烟台港集团，新加坡的韦立国际集团以及几内亚联合矿业供应集团，共同组成的联盟（SMB-Winning Consortium）。
赢联盟曾在2015年联手拿下了几内亚博凯地区的铝土矿项目。
这次拿下西芒杜铁矿北段自然也是势在必得，并最终以140亿美元的投资额，获得了北段85%的股份。
而且赢联盟的方案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在开采铁矿石的同时，还同意修建一条650公里的铁路和一个深水港。
这不仅方便了铁矿石的运输，还可以加强几内亚的基建水平。
后者既是几内亚非常欠缺的，也是中国非常擅长的，可以说是各取所需，互利共赢。
更重要的是，西芒杜铁矿投产后，可以大大缓解中国对澳大利亚铁矿石的依赖。
而一旦澳大利亚失去了铁矿石这张王牌，下次他们想要侵犯中国核心利益时，还敢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吗？
可以说，几内亚的铁矿石项目，不仅涉及到巨大的经济利益和供应链安全，还能让我们在外交战略上，获得更多回旋的余地。
除此之外，这些年我们在几内亚的铝土矿开采方面也投入了大量的心血。
以赢联盟、中国铝业为代表的中方资本，在几内亚拿下了多个铝土矿开发项目。
这些项目大多会附加额外的基建工程，不仅是修桥、造路，还包括为当地村民打水井等等，确确实实造福了几内亚人民。
中国也在合作中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根据海关数据，从2019年开始，仅几内亚一国就提供了中国铝土矿进口量的一半。
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会如此关切几内亚的政治局势，因为对我们利益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06
几内亚发生政变后，加纳（几内亚湾北岸的一个国家）的一个网络大V率先晒出了下面这张照片：
照片中，政变军领袖杜姆布亚（中间个子最高，戴帽子的那个）和美军驻几内亚士兵在美国大使馆前进行了合影。
这名加纳大V还称，参与此次政变的特种部队都曾接受过法国和美国的军事训练。
此外，三个月前几内亚的邻国马里也曾发生过政变，政变领导人同样接受过美军的“反恐训练”。
所以民间也有不少人猜测，政变的背后可能有美国的指使。
这种可能性我认为是存在的。
自从特朗普上台以来，美国打压中国的决心就已彻底暴露，民主党和共和党经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吵架，唯有在遏制中国这件事上，两党的目标出奇地一致。
拜登上台以后，也把中国称为是“最严峻的竞争对手”，反复拿新疆问题、台湾问题和南海问题给中国制造麻烦。
而中国在几内亚布局了那么多年，投资了数百亿，在当地存在重大利益，搞乱几内亚局势，显然有助于实现美国打压中国的战略目标。
除此之外，打击几内亚的铁矿石项目，也有利于澳大利亚继续维持其全球铁矿石巨头的地位。
所以，从动机上来讲，这两个国家确实有可能支持这场政变。
当然，以上这些也仅仅是猜测。
目前尚没有证据表明，美国和澳大利亚卷入了这次政变。
但这次政变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落地，中国在海外的投资越来越多，牵涉的利益也越来越广，我们该如何保障自己的海外利益？
我们该如何提升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
就拿这一次几内亚的政变来说，我们其实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目前能做的就是在外交层面上施压。
不幸中的万幸是，几内亚对外来援助的依赖度很大，所以军政府即便发动政变，也不敢随随便便得罪中国，毕竟我们有一票否决权。
目前，几内亚政变领导人也已明确表示：“将遵守已签订的采矿协议”。
但工程进度会不会被拖延，已投产矿产的开采和运输效率会不会降低？
谁知道呢？
几内亚的政变无疑是一个警告，这件事告诉我们，在保护海外利益方面，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无论是军事领域，外交领域，还是情报领域）。
是时候补上这一课了。
缓缓君：985高校工科男，时代华语图书签约作者。有一些故事，也有一些观点；有一点理性，也有一点温度，已出版《我就喜欢这样的你》。公众号：缓缓说（huanhuanshuo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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