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树叶子红了
叶 航
(乌桕树叶子红了)
昨晚,一身冷汗从睡梦中惊醒,我又梦到了上海姆妈,再过几天就是姆妈的生日了。
帕拉奥图的秋夜很凉,窗外乌桕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叶子的声音如同姆妈呢喃的话语声一直在我耳边响起,让我总是梦到上海姆妈,让我常常是半夜惊醒。
姆妈去世已经快一年了,姆妈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姆妈患病后在家住了三年多,在养老院住了将近五年,在她经历了八年的痛苦和煎熬之后去世了。
姆妈去养老院的那几年,每周我都得花一些时间去市郊的养老院去看她。姆妈已经不太认识我了,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把我当成慈善人士,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好人!谢谢好人!”的话,我叫她:“姆妈” 她只是朝我笑笑并无任何亲情感。
(秋天的乌桕树)
车子奔驰在去上海市郊的高速公路上,车窗外是瓢泼大雨,雨刮器的节奏已经是最快的了,似乎还来不及刮尽倾盆而下的雨水。许多车辆已经打起双跳黄灯,靠在路边等候大雨过去,我也不敢冒险前行了。
我收藏了一个美国加利福尼亚的一家网络电台,叫心中的音乐(Music in the heart)。电台里正在讲一个音乐节目主持人“知遇知恩”的故事。故事很吸引人,我听得也很认真,甚至把这个故事录音录下来以后还可以慢慢听。
电台里讲的故事是说20年前的一个雨雪纷飞、北风凛冽的季节,刚刚中学毕业的洛克,带着对音乐的狂热,只身来到美国乡村音乐发源地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希望能在这里成为一名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
然而,他却四处碰壁。一个多月下来,洛克口袋里的钱已经快用光了。幸而一位在超级市场工作的朋友用那里准备扔掉的过期食品偷偷接济了他,他才勉强度日。最后,洛克只剩下一美元纸币,却怎么也不舍得把它花掉,因为那上面写满了许多著名歌星的亲笔签名,而且都是他喜爱的歌星。
那天早晨,洛克在停车场留意到一名男子坐在一辆破旧不堪的汽车里。一连两天,汽车都停在原地。而那名男子每次看到洛克都温和地向他挥挥手。他心里纳闷,这么大的风雪,他呆在那儿干吗?
(乌桕树叶子红了)
第三天早晨,当洛克走近那辆汽车时,那名男子把车窗摇下来。洛克停住脚步和男子攀谈起来。交谈中,他了解到,男子也是到这里应聘工作的,但因早到了三天,所以无法立即工作。可是他口袋里没有钱,只好呆在车里不吃不喝。那男子忸怩片刻,然后红着脸问洛克是否可以借一美元给他买点吃的,日后再还他。此时的洛克也是自身难保啊,他向男子解释了自己的困境,可是又有些不忍心看那男子失望的表情便准备转身离去。刹那间,他想起口袋里的那一美元纸币,不过,还是犹豫了片刻,洛克还是下了决心,走到车前,把钱递给了那位男子。男子两眼顿时亮了起来说:“有人在上面写满了字。”洛克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整整一天,洛克都尽量不去想那个珍贵的一美元。然而时来运转,就在当天早晨,一家电台通知他去录节目,周薪500美元。洛克成功了,成为一名正式的音乐节目主持人,他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生计发愁了。不过,上班不久就有一位男子找到他,还给他那珍贵的一美元,原来那位男子是这家电台的老板,向他借一美元也是面试内容之一。
(秋天的乌桕树)
雨渐渐小下来了,车辆陆续上路。我还在想着流行音乐主持人的最后一美圆,想着主持人一美圆的温情,因而,我也想着快去养老院看望姆妈
其实应聘找工作,是可以这样测试你将来的员工是否有爱心的,不过做人,尤其是你一辈子的为人,没有谁来测试你,就算有上帝在,上帝也很难管得住每个人的心地是否善良。人性的善良与否是在于你内心有没有一颗善良的种子。
上海姆妈并非我的亲生母亲,我妈生下我的时候没有奶水,一直是姆妈给我喂奶的。姆妈本来也有一个孩子,孩子和我同岁,就在姆妈到我们家给我喂奶的那段时间里,她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说是因病而死,然而我们周围的邻居都说孩子是饿死的,说姆妈为了钱给人家孩子喂奶把自己孩子饿死了。当然,在上世纪中国的那场自然灾害里,说饿死一个小孩并不怎么样,可是,因为姆妈把自己的孩子断奶了,把奶水给了我,自己的孩子却死去了,这就让我们一家人很不安,尤其等我长大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更是有些揪心。所以,打心底里我一直很感激姆妈,所以,自从姆妈的丈夫我干爸去世以后,我就把姆妈接回家一直跟我们住。姆妈原来住的是一楼的公房,公房有个天井。搬新公房的那年,她正好去了一趟浙江天台老家,她把天台老家院子里的一棵乌桕树挖了带回了上海,种在公房的天井里。她要离开老房子再搬到我们那边去住的时候,其他都没啥不舍的,唯有不舍的就是她从天台老家带来的那棵乌桕树。我说没事,我让人帮你把天井里的乌桕树挖起来带到我们那边去。姆妈这才很开心地搬家和我们一起住的。我把那棵乌桕树就种在姆妈的窗口不远处,让她打开窗户就看到她的老家。
姆妈搬到我们这里倒还好,几乎很快就适应了,有时候她还帮我们烧饭做菜,不让她做她还不乐意。其实我们有钟点工做家务的,她嫌钟点工做的饭菜不好吃,嫌钟点工洗衣服做卫生不干净。所以,她不让钟点工烧饭做菜,钟点工洗过的衣服她偷偷再洗一遍,钟点工打扫过的卫生,她再清理一遍。后来我们想,倒也好,让他有事情做不寂寞。
(秋天的乌桕树)
好像是姆妈住到我们这里来的第三个秋天,有一次我们下班回来发现姆妈不在家,起初,我以为她出去散步或者找同事、找朋友聊天啥的。可是过了很久,到吃晚饭时间了,姆妈还没有回来,我有些紧张了。她也没有手机啥的,有几个常来往的亲戚、朋友家我都打过电话,他们都没有看到姆妈,这下我急了。我和太太分头行动,到附近的几个有可能去的地方找,一直找到晚上九点多,也没有找到,我报警了。报警一下子也没有用,几乎整夜没睡,一直听着有没有开门的声音。
第二天我和太太都请假没去上班,继续到几个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找她。直到第二天的下午,警署小王给我打电话说帮我们找到姆妈了,在闵行朱行附近的一个派出所,让我们自己带上有关证件去领人。一说在朱行附近,我明白了,姆妈二十几年前在那里住过,可能去老房子找老邻居没找着又忘了回家的路吧。我们很快去把姆妈领了回来。问她去老房子咋不跟我们说一声?找个周末我们可以开车一起去,姆妈不吱声。问她咋不记得家里的地址呢呢?姆妈不吱声。我感觉姆妈有点不对劲儿,我以为她像孩子一样做错了事儿,面对着也不是她亲生的子女,是不是有些害怕吧。我一直安慰着她,我太太在车子后座和她一起坐,还一直搂着她。一直到家她都没有说话,姆妈刚刚在沙发上坐下了突然间,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们一个劲地安慰她,“到家了”、“没事了”,可就是止不住大哭,哭了大约好几分钟才止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很伤心。太太领她去洗漱,我在做晚饭。吃完晚饭,我送她进房间休息的时候我问她:“姆妈,到底怎么回事啊?”
姆妈迟疑了一会儿跟我说:“阿囡,我脑子大概有问题了,昨天出去我是想去市里面修手表的。可是修好手表回家的时候,我怎么也记不起来家里的地址,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姆妈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流下眼泪。我立马拍拍她,笑着说:“姆妈,没事,没事,年纪大了忘事儿很正常,明天我给你买个手机去,把家里地址和我们的电话都存在手机里就没事儿了。”姆妈还是不放心说:“阿囡,我要是老年痴呆了咋办呢?”我都没有往“痴呆”这方面想,她这么一说倒提醒我是不是真的有这方面问题。我一个劲地安慰她说:“姆妈不要瞎想,没事的,没事的。”其实我心里已经想好,明天继续请假带姆妈去医院检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秋天的乌桕树)
第二天我带姆妈去医院做了一系列相关检查,包括神经心理学测验、血液检查、神经影像检查、脑电图(EEG)和脑脊液检测等。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实有阿尔兹海默症倾向。我没把这个结果告诉姆妈,只跟她说:“没啥问题,回去好好保养。”
姆妈的记忆力确实在逐步减退,先是经常问我“你爸怎么还没下班?阿树怎么还不回来?”阿树是姆妈丈夫的名字,我叫他干爸。干爸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有时候她还记得干爸的电话号码,她会经常打干爸以前的电话。她老是怀疑钟点工偷我们的东西,跟我说钟点工偷了我们的衣服,偷吃我们的水果,后来甚至说钟点工偷了她的首饰。弄得钟点工很尴尬,我只能跟钟点工打招呼,请她理解姆妈。后来,我给姆妈买了手机,手机里有我们的地址和电话,被她衣袋里也放了写好的家里地址和联系人电话,她不肯挂在脖子上。又有几次出门不知道回家,幸好有好心人送回来。再后来我已经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了,想给钟点工加钱,做早8点到晚7点11个小时,或许由于前面经常被姆妈误会,怎么加钱钟点工都不肯陪姆妈。没办法我又找过几次其他钟点工,也都不肯做11个小时。
眼看着姆妈的记忆力急速衰退,甚至连智力也在慢慢衰减,严重的时候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天黑了,或者半夜里会吵着要出去,一会儿说要去拿牛奶,一会儿说要去拿报纸。我说我们现在没有订牛奶,也没有订报纸。她就像孩子一样会想出很多事儿来。
白天我们去上班,钟点工又不在的时候,我们会把院子的大门锁掉,可是她会连续不断地敲院子的铁门,敲得过路的邻居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甚至还自己打110电话求救,幸好警察在电话里能判断出是失智老人。
姆妈没有多少文化,工作也只是在里弄生产组做缝纫工。那天我们下班回来,进门发现家里蛮安静的,再往客厅看姆妈也不在客厅,可是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得、得、得,得、得、得”,声音是从姆妈房间传出来的。我赶紧到姆妈房间一看,姆妈正在踩缝纫机。还是姆妈自己的一台很老的蝴蝶牌缝纫机,她一直不肯扔掉,不知道她怎么搬出来的。姆妈见我们下班回来了,跟我说:“我在给阳阳做衣服呢,天凉了他没有长袖衣服。”我一看姆妈做的是七八岁小孩穿的外套,衣服做得很漂亮,外套的口袋上还有“阳阳”两个字。阳阳是我儿子,这时候我儿子已经在美国读研究生了。可是在她的记忆里阳阳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们已经习惯了姆妈的这些行为,也已经不责怪她了,甚至顺着她的想法和思路去跟她对话。所以我跟她说:“哎吆,好漂亮的衣服啊,你孙子看到肯定很高兴的。”于是,她也很高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也就很开心。

养老院)
姆妈发病后的第三年,她已经越来越糊涂,有时候几乎完全不认识我们,经常和我们吵着不肯把她留在家里,她也要上班,不上班工资都扣光了,我们说“你已经退休了,不用上班。”可就是不听,每次都会磨好半天,才听话。我们上班一般都会把煤气总开关关掉,那天姆妈在家居然自己把煤气总开关打开了,自己在家做饭、炒菜。她喜欢吃菜粥,那天烧了一大锅菜粥,烧着烧着自己忘掉了,菜粥里的水已经烧干,菜粥也已经开始烧糊、烧焦了,她人却在沙发上睡着了。幸好钟点工正好过来,才没有酿成大祸。所以,我决定不能这样让她一个人在家,得想一个妥善的办法。
有朋友给我推荐了上海西郊的这家养老院,我先去看了,费用是很高,但环境很好,管理和服务也是一流的。我和太太这才商量把姆妈送到养老院的。
我到养老院的时候雨还在下,停车的时候我无意识地朝斜对面那栋小楼一楼的窗口看了看。有时候我来的时候,她正好在窗口张望,今天没有。其实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即使看到我过来,她也没有意识是我特地来看她。刚来的时候还经常吵着要回家,自己还逃出过一次,现在已经一点也不知道要回家了,甚至连手机也不知道用了。
这里是市郊最好的养老院,走进姆妈房间的时候,姆妈正在睡觉,护理员告诉我她每天多数时间是这样酣睡着。我不想叫醒姆妈,倒不是因为她醒了也不认识我是谁。我静静地坐在姆妈的床沿上,我尽可能地回忆着姆妈过去的微笑,尽可能地想象着姆妈给我喂奶的时光。可惜,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没有了她的孩子,也没有了我。
(养老院)
窗外微风吹来,姆妈睁开眼睛看到了我,不过,她还是没有任何惊喜或者诧异。我帮她起床,她或许以为我是这里的护理员,嘴巴里呢喃不清的话语总是让我幻想起,当年我在她怀里吃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我帮姆妈梳头,帮她削水果,喂她吃我刚刚买来的核桃芝麻糊。
姆妈在养老院呆了又有两年多,每次看完她回家,我并不觉得身心更轻松,反而是心情越发沉重。
今年春节前,应该是2020年的12月底,姆妈91岁,那天养老院一早就给我电话说老人情况不太好,尽快来一趟。那天是上海最大的一次寒潮,天特别冷。接到养老院电话我和太太立马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出发了。本来还准备这几天找时间把姆妈接回家准备过年了呢,哪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呢?
上海的冬天很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我打开空调,顺手打开了我收藏的加利福尼亚那家网络音乐电台,打开了我录音录下来的那个一美元的恩泽故事。一路上很少看到车辆,从家里开车到养老院,平时可能需要三十分钟左右,今天才开了二十几分钟就到养老院了。
(养老院套房客厅)
我们的车子开进养老院大门的时候,正看到一辆救护车从养老院驶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想不会是姆妈吧?没等我多想,姆妈的护工看到我们了,便说:“刚刚救护车是老太太,医生说不等你们了,你们快跟过去。”我和太太又转身上了车,车窗打开来问了一声医院的地址就开出了养老院。
外面的风似乎更大了,还下起了雪。可是没等我们赶到医院,就接到养老院的电话,姆妈已经走了。
姆妈不在了,我们也退休了,于是就一直想来美国看望儿子一家。因为疫情,路途曲折。现在总算来了,可是心底里还是在牵挂着上海,牵挂着已经逝去的上海姆妈。
这里儿子家窗口也正好有一棵乌桕树。
那年儿子研究生毕业从美国回上海的时候,姆妈已经生病了,但她一看到儿子就认出来这是她魂牵梦绕的孙子。儿子给他奶奶买了很多吃的穿的,买了一件大鹅羽绒衫,儿子在奶奶房间里给奶奶试穿衣服的时候,奶奶指着窗口那株叶子已经泛红的乌桕树说:“我就知道乌桕树叶子红了的时候,阳阳就回家了。”这一晃又是好多年儿子没有回上海,老人却走了。
秋夜的寒风吹过来,乌桕树叶子沙沙作响。
(秋天的乌桕树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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