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得教育解散，教培机构如何良性退场？

统筹/张姝泓

文/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张姝泓

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苏韵桦

评论/广州日报评论员张冬梅

“双减”的一记重拳，终结了教培行业的野蛮生长。与此同时，各方也在期待，孩子们“野蛮生长”的空间，或许又回来了。

有专家认为，在国家倡导义务教育回归教育本质和规律的背景下，资本无序扩张、加剧教育焦虑的学科类课外辅导机构，进入寒冬其实是必然。如何推动相关机构的良性退场，也是当下必须紧密跟进的难题。

8月底，罡得教育分布在广州各区的27个培训中心里，工人们在其中进进出出，他们一趟又一趟地将可变卖的音响、投影仪、空调、桌椅沙发等设施搬运出来。

这家经营5年的广州知名本土课外辅导机构，在2021年秋季学期开学前一天，关闭了所有的门店。

8月25日，罡得教育发布《致罡得学员家长的一封信》，宣布于8月31日关闭所有门店，请还未退费的家长前来办理退费。

作为一个在这个行业里打拼了20多年的人，罡得创始人唐刚见证了行业的起步、野蛮生长和遇到的挑战。“我也觉得学科类的课外培训应该停一停了。现在孩子们的压力太大，不能再去加重他们的焦虑和负担，希望能回归到当年我们读书时的那种节奏。”

果断宣布关闭所有门店，是唐刚“一刀痛”的决定。唐刚说，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企业，全公司6000多名学员的退费做到没有一个家长有意见，全公司近500名员工，通过沟通99%的人同意并办理了离职手续。

8月31日，唐刚向记者发来最新消息：全公司所有退费工作已完成，27家培训中心（校区）已拆除清场，员工100%完成离职手续。所有员工的8月份工资，将在9月20日工资发放日如期发放。

日前，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专访了罡得教育创始人、总校长唐刚。他和记者长聊了数小时，谈到机构数百名教师的转岗问题、他本人的创业故事以及未来的打算。同时，记者走访了罡得教育多家校区，采访多位教职员工和家长、学生。大部分机构员工坦言，想先休息休息，毕竟之前在这个行业的工作节奏太强了，希望趁此机会透口气。

8月29日，罡得教育总校空无一人

【闭店】

“关闭门店整个机构解散”

“减负难减负难，减负再难也要减，如果今天不减负，明日负担重如山。负担重如山，孩子不能健康成长，我们的学生会不高兴的，学生不高兴就是宝宝不高兴，宝宝不高兴，问题很严重，所以我们要持之以恒地治理下去，不获全胜决不收手。”

早在2019年，全国政协委员、教育部原部长陈宝生在两会后接受采访时，曾专门提及中小学减负问题，为学生减负开出“药方”。

今年，“双减”正式落地，全国多地关停无证校外培训机构，督促不合规的机构及时退还学生预付学费、发放员工工资，做好良性退场工作。

近日，在广州市增城区，多部门组成工作检查组开展专项督查，责令证照不全和违规开展学科类培训的校外培训机构立即停止开展培训活动、及时整改，该区8间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关停。同时，检查组也引导各校外培训机构根据自身实际，思考推进转型。

罡得教育的退场，收获了不少肯定的声音。其闭店背后故事的“出圈”，源于该机构创始人、总校长唐刚的一封内部信。为了这封信，他琢磨了一天一夜。“聚散有时，大家一起共事这么久，要散伙了，总要说几句话。”

“作为创始人，没有人比我更心痛。但是，拥护国家政策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信中，唐刚说，虽不能让每一个人满意，但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问心无愧。这封洋洋洒洒、怀着真情实感的内部信，吸引了不少人主动转发。

唐刚拨通电话寻求出路建议

广州罡得教育科技发展集团有限公司自2016年8月13日成立，是广州K12课外辅导领域的中小学课外教育机构。目前，该公司下属多家企业正在进行简易注销程序。在地图软件上搜索“罡得教育”，搜索结果里所有校区后面都有3个小字——已关闭。

国家对于整治和规范教培行业下了大决心，对机构来说，要决定的就是何去何从？唐刚说：“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们用了最快的速度做出决定：关闭所有门店，整个机构解散，牌照注销，（这些）全部都不要了。”

为什么很多别的机构都没有关，罡得这么快就关闭，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对此，唐刚回应：“大家想问题的角度不同。我们的态度是，国家既然做了这样的决策，我们就必须拥护它、拥抱它。”

“我们都说‘百年树人’，教育是一个长远的事情，而学科类的课外辅导机构往往比较功利，完成的是孩子们的短期目标。”在华南师范大学粤港澳大湾区教育发展研究院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卢晓中看来，在教培行业上演的“剧场效应”，毫无疑问加剧了教育焦虑。“在国家倡导义务教育回归教育本质和规律的背景下，学科类课外辅导机构必然会进入寒冬。”

“费用全退

工资一分不少”

8月26日下午，记者来到位于中山三路威力达大厦9楼的罡得教育总部，唐刚坐在办公室里签署学员退费表，表格摞起来有10厘米那么厚。“今天要签的表格算少的，退费工作已经进入尾声。前几天才多，每天要签半米左右高的文件！”他用手比画着说。

唐刚苦笑，其实并不是每家机构都“关得起店”。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就要面临退费、发工资等资金问题。有些机构可能会选择再挣扎一下，拖一拖；不过拖得越久，亏损就越多，就更加退不起费。

这个决定，让员工在和家长解释时也比较轻松。“我们希望员工在和家长沟通的时候有尊严。”

“刚刚办完校区最后一个退费，一身轻。”8月29日晚，从5年前开始一起跟着唐总在罡得打拼的宣霖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厚厚的一摞工作笔记和荣誉证书。学员退费全部完成、员工工资如数发放，如何评价唐总？她回复：“必须的，好老板。”

罡得教育的林老师在整理课件

野蛮生长

“当年随便开店都能赚钱”

唐刚，四川人，生于1975年。他自信地表示自己是个“学霸”，数学、物理等学科的成绩一直都很好。“这也是为什么我很愿意和家长、学生分享学习的方法和经验。”

“所有的家长和学生基本都认识我。”唐刚每个学期至少在各个校区出现一次，面向家长和学生开设讲座，告诉家长转变教育理念，教孩子爱上学习。

2016年，唐刚从此前就职的教培机构带了一批人出来，在投资人的大力支持下，决定自己创业。“其实主要资金并不是我出的，所以我一直自诩为创始人、总校长，而不是老板。”他笑言。

唐刚回忆，2015年前后是教培行业的巅峰时期，当时学校里八九成的学生都去机构补课，家长对于补习也存在从众心理。“当时基本上除了缺老师，啥都不缺。分店怎么开都能够做好，每开一个分店生意都好得很。家长们追捧名校，小升初、中考和高考也制造了补习市场刚需。”

“其实我根本不赞同周一到周五晚上的课外补习。此前，我们大部分课程也安排在周末，上午学习，下午让孩子消化学习内容。”唐刚说。

在他看来，教培行业发展至今，最大问题在于：2018年之前，由于行业不规范，师资、场所等监管不严，办学成本低，资本入局教培行业疯狂开店，行业内部野蛮生长，鱼龙混杂。

2018年，国家开始逐渐规范教培机构，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对校外培训机构存在的有安全隐患、证照不全、超前培训、超标培训等突出问题提出详细的整治要求。此时，行业进行洗牌，资本雄厚的龙头机构继续扩张，中小规模的教培机构则放慢了发展速度。

当时，罡得教育的各校区也没有相关许可证。“相关要求明确后，我们也投入了比较大的资金去整改，办理许可证，选择合规的场地等。”唐刚说。

8月29日，罡得教育总校拆卸现场，大批桌椅转让

【转型】

“双减”的落地，也宣告了学科类课外辅导机构的步伐停止。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胡小勇并不赞同把教育当作一门生意，在他看来，K12校外学科培训的整治和管理是必然趋势。

2020年，学而思、作业帮等机构一年在线上投放烧掉11.13亿元，2020年中国在线教育的融资总额超过539亿元。“教培行业的另一问题主要体现在资本的无序扩张。”胡小勇坦言，其实并没有人让资本贴钱，而是资本自己要去打垄断战、营销战，导致成本很高，如果国家不进行有效监管，弊端最后会转嫁到家长、学生身上。

如今，关于外界对行业内“密考”等质疑，唐刚也进行了反思。2015年至2018年左右，由于民办学校推行面试招生，部分学校出现“掐尖”的现象。“当时行业内的教培机构，包括我们，参与‘密考’是一个普遍现象。”他坦言，在2020年民办学校开始100%摇号招生后，这种情况得到遏止。

“现在也还有个别小机构打着‘密考’旗号招生，这已经完全不可信了。”唐刚提醒家长，要注意识别这种骗局。

罡得教育总校

罡得创始人

将专注于少儿编程教育

罡得教育所有门店关停后，唐刚将专注少儿编程教育。不过，他也认为，转型编程教育行业也需要人才梯队、技术支持等一定门槛。8月21日，也就是在对外宣布关闭所有罡得门店的前几天，他出席了旗下旗舰学习中心的开业仪式。

这个布局，其实一年前就已经开始。2020年3月底，唐刚和几位团队高层注意到编程教育，结识了目前公司的创始人团队，当时便决定合作。目前，团队有100多人，还获得第三方A轮3000万元投资，已颇具规模。

“我们希望能够跟随社会的发展，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让更多人来做科普。”唐刚说。

与此同时，唐刚也在筹划出版自己的书，将20多年来在教育领域的实践研究和经验进行总结，分享自己的教育管理类理论和教育方法论体系。

面对新变化，教培机构员工也需要思考新出路。在最后一节课上，英语老师林老师收到了班上学生送的一束鲜花。“很开心，也很感动。”林老师性格温婉，说话轻声细语。接下来，她也想放松一段时间，然后再寻求机会进入民办学校任教。罡得教育中山三路校区校长余志成也在考虑转行，或是重新创业。

对于教培机构员工转岗问题，卢晓中建议，对于有本科、研究生相关文凭的教培机构老师，可以尝试通过考试进入学校任教。此外，在政策允许的方面，比如在工作日下午四点半以后，教培行业从业者可以思考，如何在帮助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方面，提供相应服务，继续发挥作用。

林老师在最后一节课收到学生送的花

家长学生发声

“期待卸下资金和精力负担”

开学前一周，梁阿姨在培训机构为孙女报了为期一周的一对一培训班，每天上4小时课，5天课程总花费达到五六千元。这学期，孙女从外地转学回广州读五年级。“希望能够在开学前冲刺一下，适应和跟上广州这边学校的节奏。”

梁阿姨对开学后的变化也很期待：“如果孩子的作业能够在学校里完成，不懂的地方老师马上能够给予指导，就能卸下家长沉重的资金负担和精力负担。那再好不过了。”

即将升六年级的李姗珊告诉记者，平时她不仅会上学科类的培训课程，还会上游泳课、钢琴课等素质教育类课程。

也有“学霸”对机构的关门表现淡定。开学将升六年级的郭泓康就读于越秀区东风东路小学，此前在罡得教育报了语文课程。刚开始听到取消补习的消息有点担心，后来他觉得可能也没有太大影响。

“双减”落地

教育不只是刷题考试

“双减”落地，罡得离场，教培行业的时代落下帷幕。

机构逐渐退出后，市场会有什么动作？近日，在广州街头，记者偶尔看到有中学生兼职派发相关教育集团的家教宣传单，或是手举印刷着“上门家教一对一，可免费试课”等内容的广告牌。

对此，唐刚建议家长，要仔细核验教师资格证、营业执照等资质，必要时还应让其出示无犯罪记录证明。接受家教服务的时候家长也要多留意，提高防骗意识，确保人身和财产安全。

对此，胡小勇说，我们需要怎样的教育？教育的本质是什么？他说，国家对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高度重视，办人民满意的教育、办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是党和政府的初心。“教育是一个初心工程，不能只成为刷题的家教。”

减负，势在必行。8月30日，教育部召开新闻发布会，明确开学后中小学全面落实“双减”有关部署。同时要求大幅压减考试次数，小学一二年级不进行纸笔考试，义务教育其他年级由学校每学期组织一次期末考试，初中年级从不同学科的实际出发，可适当安排一次期中考试。

提质，亦大有可为。日前，广州成立市“双减”工作领导小组，强调要着力提升教育教学质量，确保学生在校内学足学好。

与此同时，发挥好少年宫、青少年活动中心等校外活动场所在课后服务中的作用，在“双减”政策中得到进一步明确。“教育对孩子的培养是多方面的，除了刷语数英、考入北大之外，其实还有很多其他发展途径，更多追求的是学生的美好体验和个性化发展。”胡小勇指出。

随着各大中小学正式开学，各方对开学后的新变化拭目以待。“现在，我们必须重新起航。”唐刚的办公室也换上了新的标牌。

有“一对一家教”在街头做广告

【评论】

“双减”落地还需用好“绣花功夫”

日前，广州罡得教育公众号发布《致罡得学员家长的一封信》，称为响应落实“双减”政策，宣布于8月31日关闭所有门店。随着“双减”政策到来，教培行业迎来“大清洗”，教育行业迎来新气象。

给烈火烹油的教培市场踩下“刹车”，是教育回归本位的需要。一直以来，教培领域乱象频现，校外培训机构贩卖教育焦虑，裹挟家长带着孩子拼命抢跑，让“鸡娃大战”不断升级。不少裹挟其中的孩子，没了休息，只有刷题；没了童年，只有学习。这不仅违背教育规律和青少年成长发展规律，也违背了教育初心，搅乱了教育生态。

家长为何热衷于为孩子选择校外培训？因为各类校外培训机构是“真爱”？其实不然。这背后折射的其实是其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望，同时也受以往教育评价体系中唯分数、唯升学等不良导向的影响。换句话说，家长、孩子需要的不是教培行业，需要的是优质教育对孩子成长成才的润泽。

“补课机构”凉了，不是教育的损失，反而有助于让教育从“抢跑竞赛”的畸形生态下解脱，让孩子真正成为教育的中心，让素质教育唱主角。

孩童走出少儿图书馆。

但也要看到，“双减”之下需要正视家长和孩子对教育培训的需求，对教培行业不能“一禁了之”，还要有更全面考量、更长远谋划。如果家长和学生对高质量教育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那么教育领域内的“剧场效应”就不会消解。

部分校外培训机构倒下了，学校这个教育教学主阵地就得立起来、立得住；一些家长对放弃校外培训、减少孩子作业有顾虑有担忧，就要向课堂要质量、要效率，以高质量教学让他们“减”得心安。

做好“双减”工作，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必答题。要答好这道考题，从长期看，有赖于更深层次地加快基础教育改革、义务教育均衡；当下，还需用好“绣花功夫”，把“双减”政策落实落细。“双减”是一项系统工程，绝非一方的“独角戏”，而是方方面面的“大合唱”，需要教育部门、学校、家长等多元主体参与，化解阻力、形成合力。

在具体落实上，还要在改善供给、强化管理、引导需求等方面下更大功夫，做好后续配套和保障。譬如，如何加强监管，避免“地下”培训市场兴起；再如，如何提高课堂教学质量、作业设计质量、学校管理水平；以及针对推进学校课后服务、减轻考试压力、完善质量评价等作出系统安排。只有全链条推进，不放过细枝末节，才能把“双减”落地路上的障碍一个一个扫除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