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的寻呼机时代,网吧刚刚兴起。有一天后我在一个角落上机,网吧附近有一所名校,稍后来了两男两女四个讲英语的外国学生。四个人在紧挨我的右后方开了一台电脑大概是查资料,边查边讨论,声音慢慢就大到了有点忘我的程度。
我侧过头拉长一张老脸硬梆梆地来了一句“Excuse me”,末尾打感叹号的那种语气。一个长发女生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其他人也是一脸抱歉,然后声音都小了下去。
20多年过去了,我也只强硬过那一回。直到现在,地铁里、餐馆里等公共场合,旁人声音过大我都不会表露出不满,包括遛狗不拴绳的、室内吸烟的,插队的,因为不但难以结束对方的行为,反而有很大可能要爆发冲突。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法律站不站在我这一方还要打个问号。
比如2017年5月,郑州杨医生在小区电梯里劝阻一名老人不要吸烟,老人当场反呛还不够,还不依不饶追着杨医生出电梯到院子里,物业人员劝开后杨医生离去,做过心脏支架的老人稍后猝死。
家属报到派出所,在所里当着警察的面逼近杨医生下跪。当然家属声称是杨医生主动下跪的,协商无果后将杨医生告上法庭,索赔40万。虽然监控显示约五分钟的过程中,是死者自己越来越激动,杨医生则一直冷静克制且无任何肢体接触,一审法院仍然“根据公平原则”,判决杨医生补偿死者家属一万五千元。
杨医生再次跪倒在现实面前,乖乖服从判决,对方家属则愤然上诉。难得二审法院撤销了一审判决,驳回家属所有诉求。此案也引起过央视关注,但毕竟不是央视治国,不是它一报道就能改写历史的。估计吸烟、遛狗、广场舞之类的它都报道过,但基本还是一个球样。
15年前我第一次出国,和拙荆去巴黎度婚假。在共和国广场公交车站,我想问个路。有一位女士脸朝着另一边望着来车方向,脸上自然没有任何表情。我走向她说了一声Excuse me,这次是试探性的问号语气。她扭过头来时,就像川剧的变脸绝技一样,已经是一脸微笑了。
当时的情景自然没有视频留存,大家可以从《狮子王》的这个片段里感受一下,前一秒面无表情,后一秒满脸微笑。因为要跟他人互动了,目光一接触,就要给出一个笑脸。

这里还有一段,虽然不是纪实摄影,但也不是异想天开的科幻片。主角还是我们很多人都看不上的肤色,前一秒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后一秒服务员端咖啡上来了,瞬间满脸微笑,甚至可以说堆笑,陪笑,讨好式地笑,一直笑到人家离去才回过头来。
10年前我们再次去欧洲。巴黎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非常空,我们坐的那节车厢只有我们两个人。到了不记得哪一站,上来一位女士,在我们左前方的座位上放下手里的东西。稍后我听到她用耳语般的气声在说话,用手势示意她面前的座位。我很奇怪,回头一看,车门阶梯处站着一位男士,她是在跟男同伴说就坐那个位置,于是男同伴也上车在她旁边就座。我还跟拙荆感叹了一下,她用的音量真的就是气声。
在阿姆斯特丹住在一个阿富汗朋友的舅舅家里。现在想起来他舅舅一家就是早年脱离苦海的难民,住的地方应该是首都近郊的外来移民区,因为出电车站时还有很多黑人下车。
第二天清早我们在楼下等着出发时,一帮黑人少年骑着自行车经过,有一个坐在别人后座的男生打量我,我也望向他。当四目相对时他立即用英语说“早上好,先生”,虽然没有满脸微笑,但是目光温和,语气友好。我急忙回了个早上好,心想尼玛打得我措手不及,我们这里只有脸熟的邻居才问候一声。
在法兰克福,我们无意中赶上了一次同性-恋音乐节。我们看不懂德文,只是在瞎逛时看到很多人在往同一个方向走,于是也凑热闹,走着走着发现竟然都是成双成对的同性情侣。

有一对男士从身后超过我时,我的右臂被左边小个子碰到了,并不是撞击的那个力度。大个子像一尊铁塔,小个子则小鸟依人,两人都是那种摇滚风格的缀钉黑皮衣,十指相扣甜甜蜜蜜。满脸络腮胡的小个子碰到我后,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估计是德语的对不起,然后就是一脸努力的笑容,像是做了一件十分不该的事。
虽然我们撞到旁人也会连声道歉,但不会做出那样谦卑的笑容来。那种笑需要你使出一些力气,让五官都参与其中,两侧苹果肌明显凸起,嘴角上扬呈一定角度。

在法荷德瑞转了一圈,虽然各国语言不同,但民众举手投足的方式类似。有一个显著特点是排队,只要某个柜台处、入口处有一个人正在办理,第二个人就自觉站到他的后方。有一次在一处商店,我作为第二个人但是站得歪了一点,第三个人过来就问一声这是不是在排队,确认以后再站到我的后面。
返回时遇到台风天气影响我国,巴黎到上海的航班全部延误,我们只得多呆了一天。第二天再回到机场时,就积压了不少要回国的旅客。戴高乐机场非常大,飞往世界各地的值机柜台非常多,但只有并在一起的两个去往中国的柜台前,有几名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因为其他柜台前的旅客都是呈条状的,中国旅客则呈球状。当然也有旅客数量是两天叠加的原因,但终究是无序状态。
后来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贝雷帽军人,和工作人员一起对中国旅客中的一些带团领队说了些什么。我们看到中国旅客赶紧各自拿上行李,在军人和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往外走。我们问旁边的人,他们说是机场接到了炸弹威胁,要疏散。

我和拙荆也拿上东西跟着人流出了候机厅,我一边走一边还有点小兴奋,以为今天能遇着一桩历史性事件。沿着外墙走走走,从另一个门又进去了。这边新开了大概四五个柜台,所有中国旅客重新排起了队,也没人再提什么炸弹的事,这一次就有秩序了。
排到我们时,是离队伍最远的一个柜台。其实每个柜台上方都有指示灯,有人办理就是红色,办完了就是绿色,与现在的停车场车位显示同理。我们办完后挪到一边把证件机票往包里塞时,看到柜台里的美女向队伍方向不停招手,意思是叫后面的人快来办。

可是后面的人既不会看灯,也没有在看她。她招了又招,没有人来,她也一言不发,继续焦急地招手。我心想要不抓紧办完别又拖累我们,于是运起丹田之气大喝一声:这里来办!后面马上一对男女推着箱子往这边小跑过来,柜台美女掩嘴偷笑。她是宁可耽误时间,也不发出大声。
在我们老年人的时代,英语是初中开始学的。教材里有简短的情景对话,如“我可以打开窗子吗”,“你介意我把音量打大一点吗”。以前只知道这是日常用语,后来才想到这是他们与人互动时最基本的方式,他们不断地要去征求别人的意见,只要有两个人在屋子里,你要干什么最好先问问那个人“是否介意”。
还有比如,否定别人的时候,不能说“我认为你不对/不能”,而要说“我不这样想”,“恐怕不是这样”。没听清别人说的话,希望对方重复一下,得说“我乞求您的宽恕”。跟别人讲了几句话后想闪人,要说”原谅我/我们离开一会儿“。商店售货员迎客,不是问“你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而是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到你”。
再后来常看电影电视,发现他们家人之间也是频繁使用各种敬语,请,谢谢,对不起。如果小孩要什么东西而没有说“请”,父母会提示孩子说了才能得到,这个词有专门的名字叫做Magic word。
这种情节我在普通电影里看到过,前几天抖音上刷到施瓦辛格的终结者里面也有。施大爷穿越下凡浑身赤裸,在酒吧里跟几条大汉中的一位说我要你的衣服、靴子还有机车,所有人都笑了。那位大哥则冷笑道:你忘了说“请”。这就是父母训练孩子的方法。
刚搜了一下,这是牛津大学网站“牛津词典”页面上的。
当然Magic words还有更多版本,也是一个意思。

8年前我和一位朋友去肯尼亚看动物。肯尼亚还比较落后,首都内罗毕的面貌可能跟我们好一些的县城差不多。在文明方面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即使在农村地区,摩托车驾驶员也是戴头盔、穿反光衣,白天开着大灯行驶。
返回迪拜,机场摆渡车上有一名中东模样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他微微侧头,鼻部收缩,嘴巴张开,眯起眼睛,看样子要打喷嚏了。但他左手拉着吊环,右手提着一个大背包,没有办法遮挡,最后只有闷哼两声,强行憋住了。我们知道,打喷嚏其实还是蛮爽的一件事,而要忍住是很困难的。
后来这位朋友和其他朋友去美国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问我知不知道想打喷嚏时又来不及掏纸巾怎么办,我说那只有用双手捂住口鼻尽量压低声音,然后跟身边的人说对不起。他说不是的,应该用自己的肘弯衣物遮住口鼻,打完了再说对不起。
这叫“吸血鬼式咳嗽喷嚏大法”,也有专门的儿童早教挂图。我们聊这个的时候还没有新冠疫情,所以不是新开发出来的方式。
如果夏天短袖怎么办呢,因为犬子也说过学校里英国外教打喷嚏的事,刚刚特意又问了一下,犬子说外教在上课时一般先是强行憋着,憋不住的话赶紧把胸口衣服拉起来捂住口鼻。总之,有喷溅物也只能喷到自己袖子或胸前,不能任其自由飞翔。

多年前我还曾经颇为脑残地分别问过一个美国外教和一个德国学生,据说你们都是早上起来洗澡,而我们都是晚上回家洗澡的,这是为什么。美国外教顾左右而言他,德国学生老老实实举起双臂示意腋下,我们需要出门前洗澡,不然就会有社交问题。
其实在这之前我也看到过关于香水起源的说法,是因为欧洲白人体味浓郁需要掩盖,但我还以为是恶搞寻开心。后来接触的人多了,就知道这话应该是真的了。
五年前沿着美国西海岸转了半个月,主要的感受有平安夜街上冷冷清清、超市买酒要出示护照看年龄、去唐人街中餐厅准备喝点自带白酒,被老板告知“本店没有酒牌”,不许喝。上述几点不是今天的主题,不多说了。
上面这些,我们确实还是有较大差异的。虽然让人很不服气,但不得不说,在这些地方别人做得要精细一些,克制一些,而我们就很天马行空。当然有的朋友也可以举出自己亲身经历证明哪国哪国素质也不咋的,但对那种行为给出的评价一定是粗鄙的,令人不悦的,总不会反过来觉得那样做才更斯文有礼。
我原来很奇怪,为什么他们会演进出这样的行为模式,这些天我忽然觉得有一个解释,他们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人即地狱”。这样就可以说得通了,他们为什么时时留意自身对旁人的影响,频繁使用请、谢谢、对不起等各种Magic words,其实是源自对他人的恐惧。
不大声说话,是严格管理自己的声音;发明香水,是管理气味;目光一接触就一脸微笑,是管理表情;肢体一接触就说对不起加上微笑,则是语言和动作的综合管理。总之,唯恐自己有什么地方给他人造成不好的体验,招来地狱一般的结果。
据说他们的脚被别人踩到,第一反应是自己赶快道歉,当然对方如果是个正常人肯定也在忙不迭地道歉。我因为没有踩到过,所以没有亲身体验。对方道歉是应该的,被踩的人凭什么要道歉呢,只有出于恐惧才说得通,毕竟自己把别人的脚硌了,谁知道这个人会把我怎么样。
为什么欧美亲代要反复训练子代,不跟父母说请字就连饼干都得不到。因为一出家庭门,就是社会人,不在家庭内部早早形成最基本的行为模式,出去之后必定遭遇社会的毒打,甚至直接淘汰出局。
最早这只是对个体有利,个体主动这样去做,可以提高存活率。久而久之则演变成了社会共同体的内生规范,公共规则要求大家都要这样去做,不做则给予”社会的毒打“,因为人人都严格管理自己,高度尊重他人,社会内部冲突在数量上才能减少,烈度上才能减轻,社会共同体的存活率也就更高,这才符合社会整体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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