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近代阿富汗,始终处于一种二元对立的社会,改革派与保守派、城市与乡村、世俗统治者与宗教极端势力的拉锯与纷争,由来已久。但不幸的是,当博弈中的平衡,被外部干涉和战争灾难所打破,社会正常的迈向现代化的进程被中断,所孕育出的,就是塔利班,这朵宗教极端和恐怖主义的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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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布尔警察在和武装分子的交火中,让男孩赶紧离开
 伊斯兰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恐怖主义的来源
文 | 立峰
目前,世界上约有16亿穆斯林,占全球人口的23%,将近总人口的四分之一。但绝大部分穆斯林,并非阿拉伯人。生活在北非和中东阿拉伯人,仅占穆斯林总人口的20%。但是,一说到伊斯兰世界的种种乱象,人们脑海里浮现的,却大多是包着头巾、留着大胡子的阿拉伯人。
世界前五大穆斯林国家分别是:印尼、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尼日利亚,总共有近10亿穆斯林人口,约占全部穆斯林的60%;其中除了巴基斯坦,其它四国均与恐怖组织无关。另外,土耳其的突厥人,伊朗的波斯人,小亚细亚的库尔德人阿富汗的普什图人,北非的柏柏尔人,这些民族也基本全都信仰伊斯兰教。
可见,全世界穆斯林人口的规模之庞大、种族构成之复杂、历史渊源之久远。所以,现今伊斯兰世界存在的一些问题,也都有着极其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原因,而绝不能简单归因于伊斯兰教的教义或教法。
而要分析现代伊斯兰世界的种种问题,特别是探究当今伊斯兰世界恐怖主义的起源,除了研究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位于西亚地缘之眼的阿富汗,恐怕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1、历史上的繁华帝国
虽然阿富汗是中国的邻居,但每每提起她,我们却感觉印象模糊:沙漠、戈壁、荒原、贫瘠的山川,扛着火箭弹的兵勇,饱受摧残的人民,还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塔利班。
阿富汗并非天生弱小贫穷,公元1-5世纪,这里是贵霜帝国,当时的四大帝国之一。而另三大帝国则是,罗马帝国、波斯帝国和汉帝国。贵霜曾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连接印度文明与波斯文明的关键枢纽。首都喀布尔作为丝绸之路的重镇,繁华一时。
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也曾到过这里,并带来了希腊文化,史称希腊化过程;而起源于印度的佛教文化,更是深刻地影响了贵霜帝国。她的历代君主,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在帝国建起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宏伟寺院、佛塔,以及闻名遐迩的巨大佛像。
贵霜把来自希腊的造型艺术,与印度传统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犍陀罗文化。说得直观些,就是用希腊风格雕刻佛像。今天的中国寺庙,也常见这样的佛像,长得既不像中国人、也不像印度人,而是颇具西域风情,即受到了犍陀螺艺术的影响。
印度犍陀螺风格的释迦牟尼像
贵霜帝国,是由被匈奴打败、逃到西亚的大月氏人所建立的;而当时的河西走廊,还驻扎着一支小月氏人,接受了中原王朝的统治。所以,来自大月氏的佛教,对小月氏人就显得特别亲近。来自中原的儒教,便能与外来佛教首先形成一定融合。被儒化的佛教,后来再传入中原时,才顺理成章地被中原人所接受,而没遭遇外来文化的水土不服。
虽然贵霜地处山区荒漠、地势崎岖,但却占据了连接丝绸之路、以及向南进入印度的贸易枢纽和交通要道,一度十分发达强盛。后来的唐三藏取经路线,也必须先沿天山南麓西行,再绕道阿富汗,经开伯尔山口,才能避开横更在中原和印度之间的喜马拉雅山脉,顺利地进入印度地区。
从地理上看,阿富汗位于西亚、南亚与中亚交汇处,北面是帕米尔高原,南部是兴都库什山脉,海拔均超过4000米,是一个两山夹一谷的狭长地带。如果地缘政治是一盘棋,阿富汗则是当之无愧的棋眼。任何大国在此落子,都能够让对手如鲠在喉。
正因为地理位置如此重要,而地形又四面开阔、易攻难守,阿富汗才始终被各路势力所觊觎。历史上,到访此处的征服者接连不断,雅利安人、波斯人、希腊人、佛教徒、阿拉伯人,也都在此留下了印记。
自公元8世纪的怛罗斯战役后,唐帝国战败,这里便被归入阿拉伯帝国势力范围,并逐渐伊斯兰化。现在99%的阿富汗人都信仰伊斯兰教。
自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兴起,阿拉伯帝国的影响就迅速扩展至此,虽然当时佛教已流行好几百年,但伊斯兰教后来居上,很快就被当地人广泛接受。首先,阿拉伯人与阿富汗人同为经商民族,对传教有着天然优势;其次,身处交通枢纽的阿富汗人,不断地与各方势力、不同民族往来和贸易,统一的一神教信仰,显然更加具有优势。
阿富汗地缘图
2、二元对立的世界
随着近代殖民帝国的兴起,阿富汗也被拖入了无尽的纷争。但诡异的是,几乎每个试图征服阿富汗的国家,无论是19世纪的英国、俄国,还是20世纪的苏联、美国,都是打赢了开头,输掉了结尾;轻易赢得了所有战斗,却无法真正赢得战争,最终无不深陷泥潭、进退两难、筋疲力尽。因此,阿富汗也被称为帝国坟场。
有人认为,阿富汗之所以乱,是外国势力反复干涉和蹂躏而留下的烂摊子。这么说似乎没错。但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安萨利Tamim Ansary,在研究阿富汗问题的著作《无规则游戏》里分析得更加透彻:
阿富汗近200年的故事,一直围绕着追求现代化的力量保守落后的传统势力间的斗争,过程虽充满惊喜、波澜壮阔,但结果却终难如愿,甚至越变越糟;期间不断穿插大国的干涉和战争,屡次中断了阿富汗向现代国家转型的进程。
这位在喀布尔出生、在阿富汗长大的阿裔学者认为:现代化与保守势力间的二元对立,构成了近代阿富汗社会的核心矛盾;而这些矛盾,又被特殊的地缘政治所加持,形成了类似“黑洞”般的存在。
所有外来力量,面对黑洞的危险而不自知,总以为凭借自身的强大武装,就能够火中取栗。但最终却都身陷其中、无法自拔(美国),甚至精疲力竭、玉石俱焚(苏联)。
比如英国,在19-20世纪发动了三次英阿战争,均无功而返;苏联1979年,悍然入侵阿富汗,不但投入巨大、损兵折将,而且毫无建树,加速了自身的覆灭。
再如911后的美国,为打击基地组织和塔利班,2001年以联合国名义发动反恐战争,把所有新式武器、高科技手段用了个遍,却依然身陷阿富汗的崇山峻岭,长达18年之久,至今仍未全身而退,再次上演了帝国坟场的故事。

近两百年来,阿富汗历代的统治者,实在不乏锐意改革、开拓进取的君王。比如19世纪后半叶,国王希尔·阿里就在阿富汗建起了国家邮政系统、改革税法、组建政府、进口机器、开办军工厂,为阿富汗种下了现代化的种子。(貌似比当时的大清还先进得多)
后来人称“铁腕埃米尔”的改革派强人,阿卜杜尔·拉赫曼,不但建立了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系统化的官僚机构,还对最顽固的宗教传统、乡村社会和文化习俗发起挑战。显然后者要难得多,他留下的只是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追求现代文明的城市世界保守顽固的乡村社会。(埃米尔是阿富汗人对于统治者的称呼)
20世纪初,阿富汗更是迎来了一位改革派国王阿曼·努拉,1921年,就成功从英国人手中赢得了阿富汗独立。这位接受西方思想洗礼、深受凯末尔改革影响的国王,随后便开始实施他的国家改造计划。
国王阿曼努拉·汗Amanullah Khan&王后索拉亚·塔兹Soraya Tarzi
1923年阿曼努拉昭告天下,推行一部法律,叫做秩序之书。这是阿富汗历史上第一部类似憲法的法律。但保守的阿富汗社会却立刻炸开了锅:国王怎么敢轻易更改真主安拉为人间设定的教法?
神职人员认为:为世间立法的权力至高无上,只属于真主,人类无权立法。而真主早就制定了详尽的法律,即沙里亚法,任何其它法律都不能凌驾其上。
但是,这部“秩序之书”却颇具革命性。比如,它禁止酷刑,废除奴隶制,禁止强迫女性穿罩袍,禁止童婚,等等;它还规定,政府机构工作人员不得留大胡子、必须刮脸修面,官员上班不能穿长衫、必须穿西装打领带;他甚至建议改革一夫四妻制,为一夫一妻制。
这部法律很快便引起宗教阶层的高度警惕。难道国王要挑战真主的沙里亚法?抑或是要把关于信仰的解释权,下放给每个穆斯林?这等于动了宗教阶层的奶酪。在阿富汗,这一阶层可谓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1927年,国王夫妇到欧洲访问,双双脱下了传统伊斯兰服饰,换上西装礼服。王后索拉娅彻则底摘下了面纱,在宴会中穿着时髦的晚礼服,甚至半露香肩。但当出访照片流传到保守封闭的阿富汗山区,却被认为惊世骇俗,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2001年的喀布尔一处粮食计划署分配点
一名阿富汗士兵用一根树枝,为等待人道援助的妇女维持秩序
重点是当时阿富汗妇女的标准装束,历史倒退了100年
先是宪法、后是罩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终引起了保守势力的爆发和反扑。他们集结各方势力,武力包围了首都喀布尔。
1929年,缺乏军队支持的国王被迫投降,彻底放弃了改革主张,废除“秩序之书”,恢复沙里亚法;不再允许女性受教育,除保留宗教学校外,关闭一切学校;任命清真寺的毛拉入阁参政;为真诚忏悔,他还表示了对一夫多妻制的赞许,回去就赢取了19岁的表妹。阿富汗社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阿富汗是东西方完美融合的国度
当历史来到1960年代,政治强人达乌德掌权,阿富汗终于有了历史上第一部宪法。这位颇具谋略的执政者,采取了温水煮青蛙的办法,着手解决罩袍争议问题。喀布尔电台先开始播放女歌手的音乐,接着出现了女播音员;政府还派妇女团体参加亚洲妇女大会,并在国营工厂里,安排了40名穿着罩袍的女人与男人一起工作。
1959年阿富汗独立日庆典,王室女子观看阅兵式时,迈出了更大胆的步伐——在公众场合脱下了罩袍。此举自然遭到宗教机构激烈反对,联名上书国王表示震惊。但达乌德却耍无赖说,他“翻遍《古兰经》都没找到非要女人穿罩袍的只言片语”。
神职人员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古兰经》里的确没有类似规定。当人人为暴乱做好准备时,一切却风平浪静。
六十年代阿富汗学校的女学生
接下来的5年,阿富汗女性获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当了教师、护士、医生,并能在政府机构或私营企业工作。1969年,男女同校成为常态,男孩和女孩还能谨慎约会。与此同时,喀布尔的女人出现在公共场合,她们不仅展露容颜,还露出了手臂、腿、甚至乳沟。
六十年代阿富汗的妇女能选择任何职业
但事情并不一帆风顺,斗争至此并未停止,保守派中的极端势力,正酝酿着更猛烈的反扑。反扑的结果,是长出了一朵恶之花。这就是关于阿富汗故事的另一个核心问题——恐怖主义。
3、塔利班的源起
早在国王阿曼·努拉的改革,触犯了保守势力利益、而引发改革派与保守派不断较量、招致叛乱时,叛军身后就有个神秘人物——舍尔·阿迦。
舍尔·阿迦是阿富汗著名的宗教领袖,他的影响力,大到足以与国王分庭抗礼。并且,他始终坚持保守的宗教思想、反对改革。为了争取这位宗教巨人,国王亲自召见了他,但二人显然话不投机。眼看无法改变对方,国王无奈之下,暗示舍尔·阿迦流亡他乡。于是,舍尔·阿迦最后来到了印度北部,落脚在德奥班德。
德奥班德有一所神学院,几个世纪来,这里的学生一直活跃在印度穆斯林中,他们以保守著称,主张摒弃异教徒影响、打击穆斯林现代主义者,即德奥班德学派。阿富汗的宗教极端主义者,正是受了此学派的影响。后来圣战士、塔利班、及本·拉登基地组织,也都是这个学派的追随者。而这,正是恐怖主义的思想动员。
而要找到恐怖主义的组织动员,厘清阿富汗恐怖组织的源头,我们还得回到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故事。
一群孩子在被战争摧毁的达鲁阿曼宫前面踢球
这里曾是国王阿曼努拉的王宫
苏联对阿富汗的军事干涉始于1979年,而且一打就是10年。苏军对于阿富汗的进攻,可谓血腥和残酷;阿富汗圣战士的游击抵抗,也可谓坚持与决绝。为彻底切断圣战士生存的土壤,苏军曾对阿富汗乡村进行了地毯式轰炸,飞机扫射之密集,连牲口都被打成了碎片,古老的阿富汗在空袭中被打得支离破碎。
尤其1985年,就有100万阿富汗人丧生,另有600万人沦为难民,逃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的白沙瓦,这里有80多个抵抗组织。
而这时,美英等国却为了赢得冷战的需要,暗中向他们提供援助。这些抵抗组织及其圣战士,却打着保卫伊斯兰的旗号,争先恐后表现虔诚。因为只有虔诚,才能得到欧美金主更多的支持,并为自己吸引更多的拥趸。
许多圣战者把建立“伊斯兰国”,作为终极目标,而这些概念正来自德奥班德学派。至此,圣战士的整体倾向,越来越趋于极端。塔利班正是这一时期兴起的。
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处的难民营里,到处是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少年。右翼伊斯兰政党神职人员,便在这里开办宗教学校,推广瓦哈比教义以追求纯净的伊斯兰著称。据巴基斯坦官方统计,仅边境的18个地区,就有2000多所宗教学校,招收了近22万男孩,提供包吃包住,但却让他们与世隔绝。
这些宗教学校,教的不只是宗教知识,来自巴基斯坦官员的报告说,许多学校还向学生传授作战技能。阿拉伯语里,学生被称为塔利布,一群学生,就叫塔利班Taliban。
FIM-92毒刺导弹,便携式防空导弹,采用红外或紫外制导模式
有了思想动员组织动员,恐怖主义想要起事,还差钱粮和武装,但这也不是问题。到1987年,圣战武装组织从美国方面获得的援助,是每年10亿美元;其中包括美军专门为打击苏联飞机,而量身打造的便携式防空导弹“毒刺”。但关于美国中情局提供毒刺的数量,说法不一,少的说是500枚,多的则是2500枚。
到1989年苏联撤军,阿富汗已有超过30万人被武装起来。地面有喷气式轰炸机、坦克、重型火炮,机关枪更泛滥成灾,平均每个阿富汗人都能分到一挺。当时美国人一定没想到,他们提供的武器,最终伤害的却是美国人自己。当美军屡屡遭受恐怖袭击,才亲自领教了什么是养虎成患,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2010年,阿富汗南部赫尔曼德省一处场地的墙上
塔利班战士留下的涂鸦
这些以圣战为名的反政府武装,在穆斯林国家招募的志愿组织成员中,有个名叫奥萨玛·本·拉登的沙特男子。而他的组织,就是臭名昭著的基地组织。再后来,本·拉登发动9·11,美军为反恐出兵阿富汗,又一个帝国坟场的故事继续上演。
4、恐怖主义的成因
在阿富汗历史上,并不乏开明君主和强势领导人,引入西方制度、建立现代国家,并坚持不懈与宗教保守势力周旋、抗争,如上文提到的国王阿曼努拉、政治强人达乌德等等。1979年,刚成立不久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国遭遇苏联入侵时,执政者阿明Hafizullah Amin,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虽然执政风格颇为激进,倡导世俗化却毫无疑问。
经历了10年的战争蹂躏,阿富汗境内的公共设施破坏殆尽,生灵涂炭、民生凋敝,超过130万人丧生,一千万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
更为严重的后果,是战争打断了阿富汗迈向现代化、世俗化的改革进程;在内忧外患中所建立起的、原本就相当脆弱现代政府和代议制度,也统统丧失殆尽。
阿富汗60年代的政府会议,当时政府官员是硕士、博士,穿着西装
如今喀布尔的政府中,大多是留着长胡子、戴着头巾的男人
与此同时,在与改革派的较量中,原本节节败退、被边缘化的宗教极端势力,却趁着战争造成的人心离散、资源枯竭、社会矛盾加剧的天赐良机,来了一个咸鱼翻身;利用第三国的大量援助,不失时机地培养起数十万计的,兼具思想动员、组织动员、和钱粮武装的圣战组织——塔利班。
接着,在战后阿富汗的政治真空期,塔利班再次趁虚而入,在战争的废墟上,建立起政教合一的全国性武装政权,从此成为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温床,深深困扰了整个世界。
从此,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无论是震惊世界的911,还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巴米扬大佛被毁,抑或在世界各地、包括伊斯兰国家内部的,此起彼伏的恐怖、绑架和人质事件,都与其难脱干系。而世界各国,为了打击和铲除这些伊斯兰恐怖组织,不但支付了巨额的军费开支,耗费了巨大的社会资源,也承受着无尽的精神折磨和压力。
恐怖主义开出的这朵恶之花,追根溯源:既因为贡铲疾荃苏联的贪婪和野心,为了自身的势力扩展,妄图通过占领阿富汗,获得通往阿拉伯海和印度洋的通道,进一步控制石油等资源,而悍然发动了阿富汗战争;也拜霸权主义美国的短视和愚蠢所赐,为赢得冷战胜利,而急功近利、不计后果,给极端组织提供大量武器资金,结果却是养虎为患、助纣为虐。
由此看来,今天阿富汗的保守、贫穷、落后,以及遍及全国的宗教极端主义,是否应当归咎于伊斯兰教本身?问题的关键,难道不是西方列强出于自身利益,对弱小国家的任意践踏和不负责任?
大国的一再干涉和战争灾难,不但打断了阿富汗社会正常的发展进程、给阿富汗人带来了无尽苦难;更严重的后果,就是放出了恐怖主义这个瓶子里的魔鬼,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5、社会的凋敝 & 宗教极端主义的兴起
简单做一总结,塔利班的兴起与伊斯兰极端恐怖主义抬头,出现的逻辑链条大致是:
战争摧毁了阿富汗正常的社会生活,造就大批年轻的穆斯林难民;他们被隔离在贫穷落后的山区,加之本身缺乏教育、思想简单,极易受到宗教极端主义蛊惑;而西方国家为赢得冷战,主动送上武器钱粮,甚至提供军事指导,从而在客观上武装起了数以十万计思想极端的圣战组织。
在一长串逻辑链中,其中的一条是宗教极端主义,貌似特别,但事实上,却是所有一神教共有的。所有的一神教,都不乏极端的思想和行为。比如基督教内部,对异教徒和异端的严酷惩罚——教会绝罚、宗教裁判所、火刑柱、猎杀女巫等,种种骇人听闻的刑罚,长期充斥于基督教漫长的历史之中。
一般来说,最容易滋生宗教极端主义的社会土壤,就是贫穷、封闭和教育普遍缺失的环境。比如中世纪的欧洲,以及被战火蹂躏后,支离破碎的阿富汗。
喀布尔,一个孩子在玩滚轮子
历史上的伊斯兰教,之所以能长期保持相对宽容的心态,因为它所统治地区,如北非、中东和中亚,都在传统的欧亚贸易航线、及丝绸之路沿线上。长期以来,是沟通贸易和文化的重要通道,因而经济富裕、视野宽阔、文化自信。
而当时的基督教欧洲,则长期停留在以农业为主的经济模式之中,社会封闭、资源有限、文化单一。相比于基督教欧洲,伊斯兰世界无论是对资源的占有和控制,还是文明富裕的程度,都遥遥领先,而这才是自信宽容的来源。
六十年代的阿富汗女孩儿
显而易见,凡是封闭、贫穷、落后的社会,都更强调“我们”、而排斥“他们”,从而造就滋生保守思想和极端行为;而那些开放、富裕、繁荣的地区,会因“我们”的强大,更愿意接和纳包容“他们”,这样才能加强合作、互通有无、创作造多财富,而使整个社会,都更加自信宽容。
历史上的阿富汗,虽然多山贫瘠,不适合农业,但穆斯林却凭借交通和地缘优势,通过经商贸易获得财富。比如首都喀布尔,就拥有3500年历史,是丝绸之路的重镇、文化交流的中心,长期以来是繁华之都。阿富汗并不天然具有宗教极端主义的潜质。
19世纪起,阿富汗的历代君主,就锐意改革、开拓进取,争取民族独立、学习西方文化制度、建立现代国家,努力摆脱宗教保守主义。事实上,1921年阿富汗获得独立时,相比其他国家,不但发展正常,甚至还小小领先。世俗化改革派与宗教保守势力的较量,也总是此消彼长、从未停止。
在富裕的城市,人们忙着追求财富、发展贸易,只有交流合作,才有利可图;当社会处于经济增长、财富上升阶段,社会矛盾也随之减少,宗教在社会生活中重要性便下降,极端保守势力失去了市场,宗教也变得世俗而宽容。于是,主张现代化的改革派,往往会占据优势。
而在封闭的乡村社会,宗教总是显得非常重要、也更为保守。因为在资源有限、经济匮乏的封闭环境中,宗教常常承担着调节社会关系、分配有限资源的不可或缺的角色;个人也需要通过信仰,来获得精神安慰、寻求生活意义。宗教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提高,也更容易趋于保守和极端。
2001年,经历了塔利班伊斯兰教法5年的控制后 
一位阿富汗妇女终于在公共场合展示出她的容貌
因而,越是处于资源匮乏、封闭单一的环境里,宗教的重要性就越高,甚至常常掌握生杀予夺大权,而信徒们,就越热衷于展示其信仰的虔诚与纯净。这像极了砖痣蝈家中,当一切社会资源被唯一症裆所控制,裆员们也会极尽肉麻、争相表演他们对裆的虔诚和效忠。
阿富汗宗教保守势力和极端主义,虽然在长期二元对立的拉锯和博弈中,始终处于下风和劣势,但连年战争造成的社会凋敝,却为伊斯兰极端主义发展壮大提供了绝佳的土壤;战争和灾难,对他们来说,就好像天赐良机,令原本躲在边境山区苟且偷生的宗教极端组织,咸鱼翻身、一举获胜。而社会环境越糟糕,宗教极端主义的存在感就越强。
2009年,一名阿富汗村民与海军陆战队队员相遇时的目光
极端组织的信徒争相提出各种奇怪、极端的主张,以表明其信仰的纯净虔诚、毫不妥协,并以此出奇制胜、获得支持。谁的说法更极端,获得的喝彩和追随者也越多。而且,无论多不靠谱的想法,他们总能从经典中找到支持,并因此抢占宗教制高点。这些极端分子,从小被洗脑长大,从没受过正规教育。他们眼中的世界是扭曲的,与现实世界无关。
直到今天,阿富汗仍然动不动就发生暴力袭击,还时时引发社会动荡,社会的精神面貌与经济水平,甚至不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始终生活在恐怖主义、外国干涉、以及极致的破败贫穷之中。
而更为无解的悖论是,民众的生活越不如意,伊斯兰教对他们就越重要,教徒们也越趋于保守和极端。世俗与宗教、现代与保守,阿富汗原本长期的二元对立,似乎越来越呈现出保守和绝对。
如果没有七八十年代的苏联悍然入侵,八九十年代的美国武器资助,阿富汗的世俗社会,是否能按照正常轨迹向前发展?宗教极端主义是否还能如此轻易大获全胜?阿富汗是否会孕育出“塔利班”这朵恶之花?也许真的很难说。
但是,阿富汗社会面临的种种问题,绝不是伊斯兰教本身的问题,更不能把恐怖主义的屎盆子,不负责任地扣在宗教头上。历史沿袭、地缘环境、大国博弈,都有意无意地侵范、践踏、并深深伤害了阿富汗,这个原本人畜无害、与世无争的地方。
阿富汗的最大价值是地缘政治,但成也地缘、败也地缘。装备精良的西方巨人,把阿富汗当成了大国博弈的竞技场,却留下了荒废的家园、无助的国民,还有遍及每个角落的宗教极端和恐怖组织。他们共同书写的,是一个令人嘘唏无奈的悲情故事。
一群阿富汗的孩子在一个废弃的游泳池里玩耍
6、无规则游戏
即便没有外国干涉,长期以来,阿富汗改革派与保守派、城市与乡村、世俗统治者与宗教势力之间,也都一直处于激烈博弈、奋力争夺中;要实现阿富汗的现代化与世俗化,本来就绝非易事。
现代文明的渗透和磨合需要时间,而许多阿富汗人,却只服从于宗教和传统、听命于部落和氏族;在他们心里,宗教高于国王、教法大于法律。而这,有点像喀布尔的交通。
在喀布尔,所有外国人都惊异地发现,司机们把交通规则和信号灯,看作西方的舶来品,几乎无人遵守。一有空档,他们就随意变道、甚至逆行。外来者一定感觉这里毫无秩序和规则,但对阿富汗人来说,规则真实存在,他们理解这种规则,所以他们不会撞车。
当一批批征服者试图在本地扶植代理人,来帮助统治阿富汗时,却加深了传统社会的不信任,降低了中央政权的可信度和权威性。这总是令法治和规则,更加难以推行;人们对于政府的疑虑,更加剧了地方的割据和纷争。而分裂、内乱的阿富汗,则又让征服者无法管制。
2007年,阿富汗总统哈米德·卡尔扎伊访美 与小布什总统在戴维营
这让阿富汗执政者陷入双重困境:想要确保权力,就必须谋求外国势力的支持;但内部传统势力,却要求政府与外国政府切割。于是,阿富汗便出现了“打左灯向右转”,这样奇怪的管治策略。统治者必须表明自己是传统社会伊斯兰价值观的拥护者,暗地里却在追求现代化。但这种策略,往往愈发艰难而低效,正如喀布尔混乱的交通。
现代阿富汗,似乎始终处于矛盾与困境之中,灿烂的历史早已远去,现实的麻烦却毫无希望。现代化与保守派的斗争,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社会也变得精神分裂。
但似乎唯有精神分裂,才能暂时维持表面的平静。而深陷其中的大国,在阿富汗的乱局中,同样无所适从、难以自拔。
阿富汗战后一所孤儿学校的孩子,男孩叫哈拉图,女孩名叫法娜塔
他们的父母均死于2001年美军在阿富汗的轰炸
-- END --
参考书目:
1、《无规则游戏-阿富汗屡屡被中断的历史》Game without RuleThe Often Interrupted History of Afghanistan,作者:塔米姆·安萨利 Tamim Ansary ,阿富汗裔美国作家,阿富汗问题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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