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国家出台一系列措施整治“饭圈”乱象。粉丝对偶像热烈的爱,是一种很难得到确定回应的表达。但出于热爱,大家乐此不疲。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后援会会长,处于“饭圈”的权力中心。今年夏天,她花费了四个月,为那个“他”的17岁生日,策划了一场价值百万的生日应援。
先来了三三两两年轻人,三三两两又三三两两,临近八点的时候,上海北外滩的观景长廊一处,乌泱泱聚了百来个年轻人。
他们身后,东方明珠塔为主的CBD楼宇群流光溢彩着,CBD建筑丛中射出几道射灯光束,摇摆着刺穿夜幕。江上偶尔一艘游艇载着游客悠悠而过。外滩的夜晚大都如此,对岸的欧式建筑一如往日,也打着照灯显现在夜色中。
在外滩,每一束光都明码标价。2021年夏,我买下了这里的半刻钟,付费四十万。8点钟起,一场无人机灯光秀会在这里开演,为我十七岁的“爱豆”庆生。我是官方粉丝后援会的会长,操办这个生日应援一半出于支持爱豆,一半也是后援会会长职责所在。成为他粉丝4年了,我一路看着他长大。他的生日不仅仅代表他又年长了一岁,而是我又陪着他成长了一年。十七岁是他成人的预备礼,我很重视。
因为要留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我无法到现场调度,只能通过无人机团队的直播画面“监工”。盯着手机直播间,我发现似乎发生了些意外——八点钟过了,夜空毫无波澜。
“怎么还没开始,不是答应我们八点开始吗?”无人机没有按约定时间起飞,不知是怎么回事,我给负责这场无人机灯光秀的团队打去电话,心里直打鼓。这是我第一次花这么多钱置办应援,生怕被骗,让后援会辛苦筹集的四十万元打了水漂。语音电话里,负责人告诉我只是延后了一些。不知是否是为了让我放心,配合他的解释,直播画面切到了地面布置无人机的现场。两百架无人机整齐排列在外滩附近的一处空地上。负责人解释说,工作人员正逐架进行飞行前最后的检查,耽搁了时间。
直播间已经涌入了几万名观众,大都是听了后援会放出的消息,知道今晚有为“他”准备的庆生无人机秀而找过来的。等待的间隙,带“生日快乐”的弹幕密密麻麻飘出。我不断催促着负责人,希望节目能快点开始,十分害怕辜负粉丝今晚的期待。
延后了20分钟,200架无人机终于从东方明珠塔旁起飞。黑暗中,它们被操纵着排列组成了“他”的名字,随即,灯光亮起,“他”的名字拓在了上海的夜空里。在北外滩围观的人堆里,大家都在尖叫。一只只手伸出来,举着手机对准天空拍摄——开始了。
17岁生日快乐——创作新星——舞蹈担当——……
每一个图案和字样,都按照我事先设计的呈现。不知道当晚有多少他的粉丝通过直播或在北外滩围观了这场演出。我忽略弹幕,紧紧盯着直播画面里的夜空。
名字,没错。
日期,没错。
拼写的准确与否、各个图案出现的顺序、颜色是否一如设定,确认这些用去了我所有注意力。
在我看来,这些无人机,正在替那个“他”完成心愿。
我想让无人机代替他在云层间飞翔。
能帮喜欢的明星筹办生日,无疑是件很厉害的事情。上高中时,我是TFboys的粉丝。2016年,王俊凯16岁生日,粉丝们为他在世界各地举办了一场号称“上天入地”的海陆空庆生应援。总共花费千万元。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了大阵仗。她们包了台直升机写下贺语,在长沙的生日会场上空环旋飞行,还为他买了丽星邮轮的终身VIP、让王俊凯的宣传影片出现在纽约时代广场的11块大屏上。除此之外,还包下冰岛一家报纸,韩国首尔的地铁和公交站,北京水立方的广告位。
今年,“他”的微博粉丝已经超过1118万人。喜欢上“他”时,他还在练习生时期,没有官方后援会,粉丝也只有一百来个人。我和另外几十个人在微博上常常聊天,他们现在都跟我一样成了老粉。
追了他4年,我看着他从一个邻家稚嫩小孩慢慢长大。2019年下半年,他得到机会正式出道,从一个寂寂无名的练习生,被捧成了天边的星星。
我们这些人自然而然就聚在一起,想着给他撺掇起一个后援会。那时候人太少了,少到后援会差点运转不起来。我也领到工作,负责撰写后援会活动需要的各种文案。
我把他的微博设置成特别关注,这样一来,他一发微博我就会收到提示。只要看到提示,我就会放一放手头的事情,立马打开微博,转发、评论,一气呵成。他特别爱发美食,我也乐意看,在评论里应和他说,看起来很好吃,我也想吃。有时候他深夜发图,我发现了,就评论“禁止深夜放毒”,嘱咐他早点休息。如朋友一般,但作为粉丝,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回评。
2020年,后援会第一次换届,我正好保研成功,有很长一段空闲期,就顺利接任会长,负责管理后援会、组织后援会的活动。
现在轮到我为爱豆过十七岁生日了。
“用地图丈量我们的爱意”,这个想法最先浮现出来,旋即是一张全国应援地图。我想在最大的范围里铺开生日应援的规模,每完成一个项目,地图就点亮一寸。我希望他生日当天,每个省份都有他的应援节目,全中国的每个省份都会为他亮起,就像每个地方都有人爱他。
他在成都出生长大,我在成都设置了一个叫“成长展”的应援项目。我们设计了一组墙贴,记录了五年间他成长的十八个关键节点。第一次面对粉丝,第一次出演电视剧、第一次发行单曲,正式出道成团……这些视频我经常会拿出来重温。作为老粉,我参与了大部分他的成长经历,做成长墙贴对我来说尤其简单,重要的事件我如数家珍,不夸张地说,连发生日期也记得清楚。我顺着记忆,打开那些熟记于心的视频片段,将爱豆的成长串成线。这个过程像回温了我与他相识相知的过程。
他有音乐梦想,说过想成立一间音乐工作室,觉得自己能够追求自己喜欢的音乐,存在幸存者偏差。我猜他应该想让更多人喜欢音乐,于是联系了一个基金会,通过基金会向四川大山中的一所小学捐赠了小提琴、非洲鼓、电子琴等乐器,建立起一间音乐教室。后来学校还专门开了一场落地仪式,孩子们绕成一个圈,老师教他们打非洲鼓。
| 小学的音乐教室里,孩子们正在练习打非洲鼓
生日应援里,粉丝的用心就体现在这些量身定制之处,不仅仅是庆祝,更是知道了他的心愿,想办法替他完成。
由于每年的生日应援需要缜密组织,因此准备过程也变成了“项目制”。我会从爱豆说过的话出发,确定每个生日应援项目的立意,尽量贴合他本人的想法。他说过他是月亮,让大家在夜晚不孤单,我就将月亮具象为太阳能路灯,为一个乡村捐建了17盏太阳能路灯。他在三八节祝愿“每一位女士不被定义”,我就以爱豆的名义向“她公益计划”捐款。
不过,由于他所属公司的有关规定相当严格,他无法回应我们这些应援。想要知道他知不知道我们做的一切,我们只能从他发的微博里寻找蛛丝马迹,但这种探究不会有确定答案。
他十七岁的生日应援前前后后花了我四个月时间。
每天早上一睁眼,我就开始回复中间商的消息,确认还在洽谈的项目进行到了哪一步、又如何去推进;已经签合同的项目有什么物料要提供,物料的审核遇到了什么问题。接着,我将中间商的要求转达给美工,督促她们赶工。
四个月间,我敲定了十七个应援项目,找了三家中间商、六个图片美工、七个视频制作师配合,审核了上百份图片和视频。光合同就签了九份。
第一次签合同时,中间商把电子版合同发给我。我把合同打印出来,恨不得把合同上的每一个字都读十遍。反复核对每句话的含义,确认每一处金额和日期,然后发给管理财务的朋友再审核几遍。合同签下的金额动辄就数十万,对于一个大学生,这无异于天文数字。一切确认无误后,我才敢慎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后来名字越签越熟练,项目、合同、物料也越来越填满了生活。
操办了这场生日会,我才知道想让一个人出现在户外大屏并不像购买一件商品那么简单。我提供的海报、视频等物料被中间商打回了几次,要求修改。对投放内容的审核要求,每个地铁站、公交站、商场大屏的要求都不尽相同。北京西单地铁站的审核最严格,不能出现“生日”、也不能出现具体的数字,我们只能放弃直白的生日祝语,用他的个人经历和语录展示他的成长。最后出现在地铁站的那几张海报,我和美工改了不下十版。有时候这个限制也来源于饭圈内部的规则。我记得,找的美工第一句话就是问对应的应援色。七个成员,七个应援色,必须要时刻注意不能撞色。
四月下旬的时候,生日应援项目大部分都走到了确认物料的环节。突然来了个紧急事务,爱豆团体月底要发第一张实体专辑,每个成员有对应的单人封面,限量三万张。这其实就变成了各个团内成员粉丝的大比拼,比谁能在第一时间买完这三万张专辑,做到第一个“秒切”。
为了做到开售时刻的“秒切”,我需要提前一礼拜统计每个人能买的量,根据数量拉不同的小群,布置具体的购买任务。那段时间,我的压力呈指数增长,这是他们第一次出专辑,购买的名次直接联系到爱豆的人气,关系到他在团内的位置。另一边,又是他的生日应援有各种海报和视频的细节要修改。
那一个礼拜,我都是凌晨两三点才入睡,白天连走在路上都在回复消息,精神状态已经到了极限。有一次,我从食堂出来,看到晚霞染红了天边,一片火烧云。有人驻足观赏,有人拿出手机留念。但我只是感到一阵疲惫,一想到还有专辑“秒切”的任务,还有中间商的信息等着我去回复,我就只能匆匆回到寝室,去把列表上的事情完成。策划生日应援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本身。
导师在读书会上觉察到了我的不对劲。当时,她布置我和同学在一个月的时间内阅读一本专业理论书籍,提交一份读书报告,厘清书中的观点,并根据自己的经历或时事深化观点。看完我的报告,导师觉得我敷衍了事,既没有看懂理论本身,也没有自己的想法。事实上,提交截止日期当天,我才打开那本书,囫囵吞枣地翻看,草草写了两千字,掐着点提交。原本支持我的导师就此对我失望,明确提出希望我平衡后援会事务,不要打扰到正常的生活节奏。我只能附和,“快了,快了”,他的生日就快到了。在会长的位置上,我知道自己骑虎难下。
我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一旦出错,我就会被撕得粉碎。我不得不习惯被谩骂和误解。粉丝会挑后援会的各种不对。后援会官方微博转发专辑预告慢了,她们说我“工作不认真”;敲定了一项应援项目,她们说我“独断”、“不听取别人的意见”。有时附带一些攻击性的语句。我感到委屈,有时候会解释几句。但攻击太多,我只能视而不见,毕竟,我不可能完全满足粉丝们的期待。
那段时间,我养成了半夜出门觅食的习惯,食物本身的香气和温度能够带来一点慰藉。从寝室到夜宵摊半小时的往返路程中,我会把手机放进衣兜,试图从繁杂的事务中短暂逃离。
他生日的一个月前,我在后援会官方微博上陆续公布应援项目。却没想到这招来了举报。
离上刊还有两天,成都地铁站的“成长展”项目黄了。中间商告诉我,一个女人给市长热线了电话,说这个明星应援项目会严重影响市民乘坐地铁出行的观感,要求地铁方中止这个广告合作。
收到消息,我犹如晴天霹雳,第一反应是对家粉丝举报——按常理来说,一个还没有正式刊出的地铁墙贴,普通市民很难关注到。我开始后悔在宣传中强调这个项目的重大意义了。“项目近百万”、“成都人流量最大地铁站”、“内娱首位站厅全包艺人”,应该就是这些词让对家粉丝决心扔一颗绊脚石吧。
这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礼物。配合我做墙贴的美工也是他的粉丝。连续一个月,我和她一起在凌晨对稿,终审的前一天还在反复修改。我们都希望他生日的那一个礼拜,他家乡的人走进地铁站,就能看到满屏的他,知道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年轻人从练习生默默努力攀爬、成功出道的所有历程,希望看到这些的乡亲为他骄傲。
被举报的时候,那个项目就差一张施工单了。这张单子平日里只是流程的最后一步,走个过场。由于举报出现,那张施工单迟迟没有批准,成为了墙贴无法上刊的拦路虎。
刚开始,我无法相信几个月的努力真的会因为一个电话打水漂。我向地铁方反复确认“施工单”的审批流程,发现地铁方无法绕开审批,让墙贴上刊。我只能妥协,试图延后整个项目的时间,甚至生日之后都没关系。但改时间意味着这个“成长展”的一切准备环节又得重新来过。一场死局。
得知项目被卡后,我就向粉丝们告知项目出现了问题,同时表示我们在积极解决。项目已经公开,我不想让它夭折在最后时刻,成为所有人的遗憾。
一个礼拜的反复沟通还是没有结果,直到他生日过后一天,我才接受了项目没法上刊的事实,在微博上向粉丝道歉:对不起,辜负了大家的期待。和大家一样,我只能接受“成长展”这份礼物已经送不出去了。这永远成为了我的遗憾。
早在他十四岁时我就曾以个人的名义做过一些小小的应援粉丝不能在私下向爱豆寄送礼物我接受了这个规则换以生日应援的形式表达爱意那时候我找了几个相熟的追星朋友每个人捐赠了264元给“免费午餐”做了一场公益接力
如今十七岁的爱豆更是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存在。后援会会长也并不能离他更近。
外滩无人机灯光秀的最后,爱豆的名字和粉丝名用爱心连接在了一起。这是我特意的设计,代表了爱豆对粉丝的回应,一种双向奔赴的感觉。从后续的反馈来看,这也是粉丝们最为感动的点。
更巧的是,爱豆当天在上海有个直播的工作。我觉得这是天注定的缘分。为了爱豆能被更多路人看见,无人机秀的时间选在了爱豆生日的四天前,一个周末。本来这只是一场不期待爱豆回音的粉丝献礼。但爱豆碰巧在上海出现的消息,还是让我兴奋了好久。在同一片时空下,我还是盼望着爱豆能够看见这份盛大的礼物。我会刷着爱豆的微博和直播,解读爱豆说过的话,试图寻找爱豆看见献礼的证据。
无人机应援的两天后,我坐高铁去了虹桥航站楼,想做最先打卡的粉丝。航站楼连接通道处的广告立柱和大屏,将以十分钟一次的频率播放爱豆十五秒的视频。早上九点,我下了高铁,飞奔着赶到大屏前。看到爱豆在大屏里闪耀的那一刻,我感到航站楼里的时空凝滞了,只剩下了我和爱豆,而我在仰望最耀眼的明星。
我在航站楼从九点待到了十一点,看了十二次爱豆的视频。十五秒的视频很长,够我在十分钟的等待中慢慢回味。越来越多的粉丝陆陆续续地来现场打卡,我听着她们的惊呼,感觉一切努力都值了。在现场,没有人知道我是后援会会长。我掩藏着心中的得意,找了一个角落与爱豆共处,抓拍我与他都美的画面。
图 | 爱豆生日当天,我买的小蛋糕
生日当天,我买了一个小蛋糕,吹灭蜡烛的瞬间,也意味在后援会的工作正式落幕。现在,我凭借后援会会长的经历,在一家乙方宣发公司谋得了一个职位。从前“为爱发电”做的事,如今给我带来了收入,只是服务的对象从自家爱豆换成了其他明星。
这些年来,我在见面会、演唱会、机场见过爱豆几次,却从未真正接触过他。我想,现在我进入了造星体系,总有一天能以工作人员的身份与他见面,平等地与他相处。
- END -
口述 | 张喆(化名)
撰文 | 葛诗凡
编辑 | 温丽虹
往期回顾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