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九月出版以来,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至今还在加印,这位初出茅庐的小说家已经成为一位亮眼的文学新人。余华评价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作家。很长一段时间,陈春成的写作无人知晓,那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旅程。外界的赞扬和期许让陈春成确认了自己,“我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也给他接下来的写作带来压力。陈春成认为,他只写了九个小说,还有很多风格和路子可以尝试。他的作家生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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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成给了我一个惊喜”
泉州入夜,老城西街十字路口,开元寺的轮廓在夜里更深了。周五晚上,刚放学的中学生忙着骑电动车过马路,市民陈春成靠在路边电动车,等北京来的记者。
“这里!”隔着一条马路,陈春成朝我挥手。陈春成,1990年生,福建宁德屏南县人,现居泉州,他就职的当地植物园是事业单位,工作规律,平时不算忙。
马路另一边,我背包里装着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看起来像一位千里迢迢跑来见作家的热情读者,也确实有这样的读者存在。
自去年九月出版以来,陈春成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至今还在加印,这位初出茅庐的小说家已经成为一位亮眼的文学新人。为什么这个新人的书卖这么好?书的漂亮销量一度引起不少出版从业者的讨论。有人欣喜点评,“陈春成的文字是灵巧的,它轻盈、有仙气,自由游走在不同的时空之内。”《中华文学选刊》编辑古肩称,陈春成的笔下的废园来自“汪曾祺式的古典故园与博尔赫斯式的现代迷宫拆散重组”。当我向他转述外界对他的评价时,刚下班过周末的作者有些局促,“不至于不至于。”
“陈春成给了我一个惊喜。”“我觉得他是一个前程无量的作家。”四月,在北京,著有《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的作家余华给陈春成颁发Page one文学赏“首赏”。这本书也获得了《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说第二名、豆瓣 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的 Top1以及第六届单向街文学奖年度作品等奖项。
“你的第一部小说已经达到这么高的高度……所以不必强求挑战、超越,你只要能够维持这个水准,继续写下去,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你前进的脚步。而且我相信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批评你了,因为你开始受到关注了,从今天以后可能批评你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是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跟你说的几句话。”余华对他说,“你的写作前景很宽广。”
在泉州,这本书没泛起那么大涟漪。单位里的人知道他写东西,但不太清楚,以为是年轻人写网络小说。出书后不少人问他,“现在出一本书要花多少钱?”当地人听到出书第一反应就是自费出书,像一些退休老干部那样,纸上耕耘,再找小出版社,印几百本自己留念和赠亲友。
“那些外面的热闹和我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很多人问出书对我生活有什么影响,我的生活依然是很平常的。”陈春成在西街边走边说,买宵夜的中学生们与他擦肩而过。因为记者来访,这周末他没法在家读书看球,看得出来不太适应。他说,周末对我们这种上班族特别重要,是难得完整的时间。
小说集出版的近一年里,他在单位坐班时常收到新书评,两万多位陌生读者在豆瓣上讨论着他笔下的故事,评论两极,有人说这是优美飘逸的古典中文,有人说这是幻想者的自恋梦呓。而关于这本书的文本讨论,也发生在国内外高校的文学课堂上,研究者们试图挖掘作者在文本之下隐藏的意义。
所有抵达,无论好坏,对作者来说有另一重意义。这位在小城不认识任何作者编辑、长时间独自写作且无人分享的写作者曾一度想确认,那些发生在自己脑海关于文学的一切,是否只是幻觉?
县城里的文学爱好者
来泉州之前,陈春成在本科土木工程毕业后,去江苏无锡做了一年地铁工程的施工员。他住在活动板房,全年只有十多天休假时间。平时上班就在隧道,白班晚班来回倒,忙时焦头烂额,闲时常原地走神。虽然只工作了一年,当时陈春成却觉得,很可能今后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一直睡不够,于是决定辞职,为了以后每天都可以睡够。
陈春成说:“我没有在北上广工作生活的能力。回福建,感觉福州、厦门还是压力比较大,我现在这个选择是钱少事少离家近,比较适合我。
2014年,陈春成到了泉州,在当地植物园的工程科任职。到泉州后,他在工作外的时间多了很多,生活也变得规律。乘班车上班的路上,他就在脑子里酝酿散文和小说,中午午休,下班回家,晚饭后看书看剧,八点跑步,十一点多睡。他信赖规律的生活,这让他能放心地沉浸到写作构思中,也对日常生活不太造成干扰。
写作,是他没什么人知道的爱好。读小学时,他老家屏南县没受那时风靡全国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太多波及,小时侯订了多年的《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也只是闲时翻翻。每晚一躺床上,就幻想自己房间是潜水艇的驾驶室。初中时,他喜欢去没人的地方,比如在草丛里翘二郎腿打盹,有时呆坐在教学楼背后的竹林下,喃喃念着王维的五言。高中在重点班压抑,他想象每间教室都是一节车厢,45分钟后下课到站。读诗词古文也成了甜美的休憩,他在课堂笔记后面写诗,有时觉得自己写出了一首不朽的绝句,暗中得意许多天。
“我就不太想跟人说,”他在成长中没遇过交流文学的同好,喜欢文学似乎是一件不值得声张的事情。中学时,陈春成把自己写的文章发QQ空间,同学也不看,瞎来两句评论,他就把文章上了锁。“男生喜欢文学,不像喜欢打篮球打游戏这么理直气壮,对不对?在一个程序员或建筑施工的世界里,粗犷才是美。”
读大学时,陈春成写了不少散文和古诗词,他在网上找到《如何向杂志社和出版社投稿》的文档,每隔一年半载,就把自己写的按文档中的邮箱投稿,包括《青年文摘》《收获》《人民文学》等,虽然从未收到回音。后来做施工员无暇写作时,他在电脑翻看到投稿文档,一阵唏嘘。
到泉州后,陈春成重新开始写作,并开了一个“深山电报站”的微信公众号,作为QQ空间的替代品。“我觉得任何一个写作者都应该承认,没有人看到是很苦闷的。”他也开始在豆瓣分享文章,觉得豆瓣最好玩是2016年、2017年,很多和他一样的人都在上面分享自己的随笔、小说,大家相互看互相转,一些豆瓣友邻尽管很少私聊、也没加微信,但他觉得比真实的朋友还面目清晰。
前几年,陈春成还是没有在任何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依然沉浸在自己一篇篇文章里。平静自得的生活中,他唯一较劲的就是文章,长短句要错落有致,一个字一个字地磨:一个句子里不能有多余的“的”,文章里不能有突兀金句……“特别是强迫症犯了,一个句子读很多遍之后,怎么读都不对劲。”他明知放两天再看就顺了,但还是忍不住揪着,连着几天一直琢磨那个句子。
“你太闲了。”身边人对陈春成说。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同辈人已经做出了好多成绩:生孩子、买房子、升职、事业有成。“我成天像老大爷一样在公园转悠,为了一两个句子顺不顺拧巴,而且这些跟自己前途没有关系,我在这个上面抛掷的虚置的时间挺多的。”他说。
泉州承天寺,陈春成觉得这句写得很好  
摄影:欧阳诗蕾
2017年秋,酝酿了几个故事后,陈春成开始写小说。当他把第一篇小说《裁云记》在豆瓣上发表后,许多豆瓣网友开始转发和讨论他的小说,还有出版社来问他的出版意向。在这之前,每当写完一篇特别好的文章时,他走在人群或坐公交,大脑都像鸣奏着伟大乐章,其他人听不到,交响乐只在作者自己脑海中澎湃。“胜事空自知,其实我觉得最难以承受的不是写作时的孤单和寂寞,而是那种狂喜没人分享,慢慢就变成了一种疲倦。”他说。
故事苗头晃荡在作者的脑子里,酝酿在作者平时独处时,酝酿场地包括小区外的石凳、上下班乘的单位班车、散步的东湖公园和南少林寺……故事酝酿到情节轮廓大致成型,他才动笔,写得快时,一下午就能完成一篇小说。
在他长大的县城环境中,每个县都有几个作家,多半在体制内工作,写的多是乡土风物和生活记趣,偶尔讴歌盛世。他们在艺术上野心不大,下笔平和端正,那是一种年深日久的自我修养。陈春成在小说《传彩笔》中,写到一位县城文学爱好者的精神遭遇,老作家在梦中得到一支能写出伟大作品的传彩笔,由此进入通灵般的写作状态,书写草叶脉络、流水纹理,他书写真正不朽之物,将全宇宙纳入笔下文字。然而这样的作品,不会被作者之外的任何人看到。但长久独自陶醉的状态终于让他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于是一切幻境轰然崩解。
如果无人抵达,那如何证明文字的存在?如果不被评判,那如何证明文章的真正水平?写《传彩笔》,陈春成也是写自己这些年的困境,“我有一些担心,如果一直都是独自写作的状态,要怎么知道自己写的是普通人的诗,还是李白的诗呢?好像在一个没有坐标系的宇宙里漂浮,没有人可以比较。”
投身写作像追求恋情
自2017年秋天在豆瓣陆续发表小说以来,陈春成的小说引起了读者们的关注。2019年理想国的编辑罗丹妮在豆瓣上联系到他,并最终签约。同年底,小说《音乐家》获得了2019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奖项。2020年秋天,陈春成出版了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曾经偷偷写作的文学爱好者,成了一名真正的作家。
出版之前,陈春成原以为书的受众只有一小撮,因为书里好几篇小说的路子比较偏门,不那么“正”,却有两万多读者在豆瓣上分享对他笔下世界的看法。“我是个生活圈子封闭、容易自我怀疑的人,他人的声音让我得以确定,我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他在新书日记中写。
“你害怕自己是昙花一现吗?”
“这个东西也不是人能强求的呀。”他说,“我还有想写的,所以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只是会慢一点写而已。我其实还想过,如果只是昙花一现,对作者来说肯定不是满意的事,但人一生来看还是挺有文学性的。”
“但是谁想这一辈子活得有文学性啊。”
“对啊,还是稳稳地写一点东西。”他规律作息、按时锻炼,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在一个神清气爽、利于创作的状态,小说不是闪念而成,需要一定时间想透和酝酿,“如果不写东西,我会觉得很无聊很闷,时间很快,一个月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而写出作品就像在时间上系了一个绳结。”
20岁出头时,他在地铁隧道里施工,人很困顿,常在夜里看苏轼信札,看到苏轼说近来生活困窘,“凡百粗遣”,“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便吃,便过一生也得。”便过一生也得,他觉得很豪迈,“其实我本来准备好了三四十岁一篇文章都没发表,就像小说里叶书华那样的地方文学爱好者,这样也行,连辅导自家小孩作文的资格都没有,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在小说里写:确定无疑的事情有那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他期待把写作当终身修养,像古典诗人,写诗不是绩效考核的KPI,是自然兴发与生命收藏品的账目。
与青年作家班宇对谈时,他不惮抒发对写作的迷信,投身写作像追求恋情。“即便心底知道,不会再有比这更炽烈、更恒久的感情了,但我不让对方知道,对自己也不肯承认,反复念叨着顺其自然,明知道无法顺其自然,也有一种为失败上了保险的错觉。”“另一方面,我始终提醒自己的,也是尽量不让写作覆盖生活……我不想让写作成为遮蔽一切的镜头,急功近利地凝视生活。”
结婚之前的几年,陈春成看英剧《摩斯探长前传》很有共鸣,青年摩斯寡言孤独,总一个人游荡。“他是找线索,我是找小说。那几年我就像摩斯,周末在出租屋里喝点小酒,听音乐、看书,出去散步乱转。”他说。一次坐公交车,他在脑子里写散文,文入佳境,公交车却到了要下的站,他不舍得破坏写作状态,继续在公交站着,在脑海里写,最后被公交拉去了偏僻的郊外。
“写作确实是跟生活有一点矛盾的。写作需要你保持对各种事情的敏感,可是生活要求你保持适当的麻木。创作会让在你日常处于恍惚状态,但生活要求你在工作中保持警醒和全神贯注。”他想,那些工作能力很强、面临强竞争的人,肯定不能老是迷糊状态,“当然我也没有放弃什么,我的个人能力在这,就算去做事业,也做不出啥事业。”
在泉州,当地植物园离城区有半个多小时车程,植物园需建一些亭台楼榭、人工湖、道路桥梁,陈春成就负责这一块的工程图纸和前期手续等工作。上下班路依然愉快,他看风景、听歌、看书,想小说。写短篇像游击战,不影响他的生活和工作。他有几个故事还在酝酿,没到落笔时,“我现在根本不到总结经验的时候,就写出了九个小说。我觉得还有很多风格和路子,可以试试。”
采访结束在周天的晚上,临别时,他说,最近有个小说想得差不多了, 希望下个月能写出来。说着,他盯着酒杯里的泡沫又陷入了恍惚。
看完陈春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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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欧阳诗蕾

编辑:李纯
头图摄影:国柱
除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运营编辑:郭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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