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最新专辑《飞狗》 图源网络
编者按:崔健最近出新专辑《飞狗》,这是他在新专辑里写的自序:
说我像计算机前的狗,不如说我看到了一条正在飞的狗,是在黑洞里飞的那条。
时间弯曲、情感压缩!往事如冰、现时如火!
末日并没有那么可怕,不过是一个时空的转换!
我现在才知道,我曾经试图做的是一张扭曲现时的专辑。可当我做完第8首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者说我已经自我感觉平衡了。
最后我想问,2021是一个出唱片的好时机吗?希望这个问题是压垮我的平衡的一根稻草,成为我下一个不平衡的开始。
我渴望被大风吹/我渴望被大浪推/可海水干燥得象风/可风却柔情得似水……——《末日海滩》
崔健 2021年8月
特刊发此文纪念那个颓而不废的八十年代。
摇滚与崔健
文/戴冰
最早接触摇滚,是从大洋彼岸那个猎豹一样矫健,黑蛇一样柔韧的迈克尔·杰克逊开始的,他忽而狞厉如夜枭,忽而纤弱如怨女的嗓音,在那时的我听来,实在梦一般地魅惑。被魅惑的当然不止我一个,记得有许许多多不开灯的晚上,我和表哥表弟围住姑妈的盒式录音机,在烟头的闪烁明灭里反复聆听杰克逊的一盘磁带,哑口无言地抑制着满心的惊涛骇浪。
那时表弟认识一个打架子鼓的朋友,小脸上一半是眼镜,某次他带来一盘杰克逊的新带子,放出其中一首,要求我们仔细听。放完之后他抬起脸来,用几近哽咽的声音说,他从杰克逊狂燥的音乐深处听出了一种隐秘而低徊的忧郁。你们听见了吗?他问。这个朋友后来因吸毒猝死在他的单人床上。
几年之后,在已经听了大量不同流派的摇滚之后,我曾煞有介事地总结道:摇滚是继酗酒、吸毒还有梦乡之外,第四种暂别人世的方式。这样说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不再听杰克逊了,嫌弃他不过是通俗摇滚。
但事后看来,这句话实则还是根植于对杰克逊的那种最初印象,根植于那些默不作声的夜晚和那个小脸的鼓手,他说话时的表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仿佛他在某个神秘的瞬间突然洞悉了天机。杰克逊于我,有点像是一记响亮的开场锣,咣的一声,我的青春期这才真的开始了。
让我不再沉迷于杰克逊的是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美国人是迪克斯坦,中国人是崔健。
在《伊甸园之门》一书里,迪克斯坦冷峻而不无伤感地回顾了美国的六十年代,其中有一章专门谈到了摇滚,正是从这本书里,我第一次知道摇滚的滥觞之地是如何看待真正的摇滚的,从此坚信真正的摇滚不仅是一种音乐,更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立场和一种力量;是真诚到真实的拼死一跃,是世俗的泥尘里开出的精英之花……但我的外语从来没有及格过,所以我聆听西方摇滚的过程,不过是抱着迪克斯坦的抽象理念,一厢情愿地试图在那些听不懂歌词的音乐里寻找印证的过程。
这个时候,崔健出现了,我自以为在其中落实了所有对于摇滚的理想。还记得一九八六年第一次听《一无所有》,那感觉不只是耳目一新,完全可以用涤污除垢天青气爽来形容。
崔健  图源网络
但从头至尾,最喜欢的还是他的《花房姑娘》和《一块红布》,前者那粗砺的深情所达到的美学意境,我以为至今无人可以比拟,而后者的主题如此壮阔深邃,却又表现得如此具象具体,以极传统极民族的香草美人喻国家民族的方式,概括了整整几代人的命运,不仅是摇滚的,更是中国摇滚的。
崔健的音乐,是摇滚精神与中国现实的完美呈现,于中国摇滚的意义,在我看来,犹如北岛之于新诗史,罗大佑之于流行乐,或者更甚而过之。
一九九二年冬,崔健第一次来到贵阳,在省体育馆演唱三场,我观看了其中一场,那狂热的场面至今历历如新:每个人都举着一根蜡烛,随着节奏挥舞,同时跺脚狂喊呐叫,每一排人的头发都被后一排人手中滴下的烛油凝结成块;《一块红布》开唱之前,音乐与灯光陡然消失,满眼只见烛光成团,飞舞摇曳,冉冉如夜空群萤,随后前奏响起,两秒之后,欢呼声亦如海潮般随之而至……
那场面让人不由得想起迪克斯坦在描写鲍勃·迪伦某场演唱会时使用的语言:“音乐会接近尾声时,全场到处亮起了火柴和打火机——每个人都为自己的不朽点燃了一支蜡烛——随着迪伦演唱《像一块滚石》,彬彬有礼的人群怀着同代人团结一心的激情向前拥去。……人们沉浸在一片狂热中,经历了一个罕见的、充满自发激情的时刻。或者六十年代的生气犹存,应当从这些虽然别扭但令人愉快的回忆仪式中得到挽救……”
据说三场演唱会结束之后,省体育馆六千余张椅子被踩坏了近千张……
因为摇滚、杰克逊、迪克斯坦和崔健,还因为个体对于激荡青春的记忆,我总固执地把中国的八十年代与美国的六十年代相提并论,固执地把不同国度的两个时代看成是同一个时代,把自己和自己的同代人看成是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代的灵魂映像……
但仅仅转念间,摇滚的时代就已然渐行渐远——不是作为音乐的摇滚渐行渐远,而是作为文化的摇滚渐行渐远。商业时代在中国不可逆转的来临,已经改变了整整几代人的生命理念,最终令摇滚丧失了它的现实坐标,不得不呈现为一种“历史的无物之阵”。
据说崔健还在一些酒吧里演唱,票价虽然不菲却早早销售一空,是哪些人还在听崔健的演唱?这个问题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测会有许多如我这个年纪的人身处其中,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聆听摇滚,怀念青春,以第四种方式重返伊甸园,重返颓而不废的八十年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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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戴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我们远离奇迹》、《心域钩沉》、《惊虹》等。1995年获贵州省首届政府文学奖、首届山花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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