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编者按:著名作家王安忆最新长篇《一把刀,千个字》讲述了一位淮扬名厨非同寻常的成长经历。一把刀,故事从谁讲起?千个字,写到哪里结束?刀工秀气,字写深沉,在人间烟火的张力中,诘问、思辨、不断挖掘人性。读者和评论者都被王安忆在本书中展现的人物、故事、内涵赞佩不已。思考的深沉,功力的深厚,情感的深潜,表达的精巧,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创作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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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刀,千个字》节选
文/王安忆
(一)
当年,父亲老杨和母亲的恋爱,没有热烈悸动的情节,但稳步进行,水到渠成。同学开玩笑说老杨拾了个“洋捞”,揶揄中可见出人们多以为不般配。唯同宿舍的天津女同学另有见解,对母亲说:你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她们向来没有说体己话的习惯。母亲有无数追求者,出于一种微妙心理,同性间的关系比较平淡。女同学人际关系顺利,老少咸宜,男生背后议论,对她的评价为“人皆可妻”,换个说法,即缺乏个性的意思。
那天从饭堂回宿舍的路上,走在一起,女同学忽就挑起话头。母亲转过脸看向对方,惊讶在那一双单睑之下的眸子,竟然焕发出明亮的光芒。女同学说:我很羡慕你。母亲更惊讶了,因为对方的坦率。停一停,方才说出两个字:谢谢!谢我什么呀!对面的人笑了,原来娴静的女同学也有着爽朗的音容。母亲也笑了。是呀,谢什么呢?谢她的鼓励,谢她对自己吐露心意。老杨的好,不容易看出来,这就是真好!女同学说。
母亲先红了脸,随即调皮起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对他说?对他说嘛!女同学也是个调皮角色,回应道:晚了一步,让你得手!母亲越发活泼了:争取嘛!女同学收住嬉笑,正色道:倘若别人还有胜数,你,我却争不过,除非——除非什么?除非你让给我!母亲纵身一跳,蹿出去:我不让,你来抢!女同学说:我来抢了!两人绕着圈子追逐。草地上开了白色的小花,寒带急促的花事,一旦盛开,娇媚极了。
母亲领略到友谊的宁馨,不是像男女之情那般激动的快感,那快感有一半来自生理性的官能,比如荷尔蒙,它往往会遮蔽精神的吸引。女生间就不同了。她们头并头窃窃私语,不用多问,便打开话匣子,里面存着多少闺帏里的心事。别看她身前身后簇拥着膜拜者,众星捧月似的,可是有谁能说私房话?她告诉女同学与留学生交往的经验。真是迷人啊!她说:就像雕塑,从石座上走下来。而且,热烈奔放,不像中国小伙子,不爱的人仿佛看不见,爱的呢,也像看不见,坐怀不乱吧,是文明的结果。他们呢,更接近野蛮人,我喜欢野蛮人!爱恨分明,荣誉胜过生命,比如普希金——说到此,两人都想起森林公园事件,她双手掩面,羞惭道:太荒唐了!
女同学拉下她的手,眼睛对着眼睛:我很想荒唐一下,真的,可惜没有机会!对方真挚的表情让她相信并非讥诮,接着说:这只是开始,然后——然后怎么样?然后发现,只能远观,不能近处。那种豪迈其实更是放纵,也是原始性作祟,他们几乎没有自律的概念,喝酒,喝到大吐,又哭又笑,纠缠个不休,罗曼蒂克的背后,且是压根不尊重女性!女同学吁一口气:有那么严重吗?还有更严重的!她说:酒色改变了他们的外形,皮肤粗糙,肌肉松弛,早早有了肚腩,而且脱发,因为痛风手脚肿胀……女同学忽然问出一句:老杨呢,老杨是什么人?兀地截断话头,说话人有些茫然,慢慢回过神,回答道:老杨是文明人。
即便如母亲,聚光灯的焦点,很难看清周围,依然发现,女同学说话,远兜近绕,最后一准归到老杨。从母亲的立场,老杨在低沉时期介入生活,多少是屈就的心情。世人眼里,却不这样看,反以为平步青云,正处上升阶段,于是就有攀附的嫌疑,比如“拾个洋捞”的调侃。无论从哪方面,都可见得老杨不畏人言,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平凡,而是自有主张。尽管如此,两人的关系中,还是她占主动方。其时其地,有谁敢觊觎“女神”,存非分之想?
她先约的他,他则当仁不让,一拍即合。所以选择老杨,其实并不出于多少了解,经历情节跌宕的戏剧,渴望平静的人情之常,是退守姿态,但从积极处说,又称得上返璞归真。不管哪一种动因,确实如女同学所说,“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她呀,何等的冰雪聪明,很知道“对”的时候做“对”的事,也知道老杨正是那个“对”。同时知道的还有,只要发出召唤,“错”和“对”都会响应,而她当然是选择“对”了。虽然没有明说,态度却再清楚不过,是自恃,也是天真。不同于常人就在这里,也算是在世事沉浮中打过滚的,却依然葆有赤子之心。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品,首发《收获》
(二)
他是父母亲的第二个婴儿,如期分娩,应了众人的期望,是个弟弟。母亲奶水丰盛,母乳滋养,弟弟比姐姐肥白壮硕,捧在手里,满满一怀,更是可爱。母亲宁可相信生育年龄,第二次比第一次身心成熟,舐犊之情便强烈许多。产假休完,没有像大的那样留给老杨照管,而是带在身边。寄托到省委机关的育儿室,也是上下午各一次,步行五分钟喂奶。哺乳将怀胎时候的血缘交流延续下来,小脑袋顶在胸口,发顶的绒毛扫着下颏,痒酥酥的。因吸吮的用力,腮帮有节律地鼓动,她被迷住了。那一大一小难免受冷落。但是,不要紧,大家都是一样,一样的爱和心疼。小肚子吃饱了,踢腾着圆滚滚的腿脚,小手指在空中抓挠,那里有长大后再也看不见的飞翔物,咿咿呀呀,只有它们自己懂。趁着不解人语,尽情地说和听吧!
女儿很快学会给弟弟换尿布,而且从啼哭声中判断饿了还是屙了。老杨看出,女儿呵护弟弟,多少有讨好母亲的成分。一向以来,她转动脑筋,妙语连珠,大声地笑,伏在妈妈肚子上“听弟弟”,一半真实,一半则出自于引母亲注意。他自己不也有一点吗?她高兴,他就高兴,她不高兴,不由自主,他也低落下来。她是他们家情绪的中心。现在,多了一个成员,中心扩大了。强弱倾斜,落差更加悬殊;同时呢,也分化了队伍,一边对一边。按斗争的哲学,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一个有趣的局面,时不时的,负气,吵架,眼泪,紧接着是安抚,绥靖,和解,然后再开始下一轮。就像滚雪球似的,将一家人团紧了。
一年的哺乳期过去,弟弟还是回到机械厂托儿所。母亲参加“四清社教”工作组,派往呼兰。每月一次休假,回来住几天再回去。父亲呢,也进了工作组,去的是航运系统,虽在本市,但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周日才能回家。两人商量将孩子送到道里的外公外婆处,她专为此事回去一趟,却见家中气氛低沉,二老显然有心事。如此一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大的带小的。多子女的家庭,哪个不是一拖二、二拖三地长大。
这一年,姐姐六岁,下一年可上小学,脖子上挂了钥匙,铅笔盒装一叠饭菜票,零钱缝在内衣口袋。于是,早晨和傍晚,厂区里就上演着危险的一幕。弟弟拦腰捆绑在自行车后架,前面的姐姐,一条腿伸过车大梁底下,踩着踏板,一起一落,飞驶而往,飞驶而返。父母最顾虑的一项开水事务,拜托给邻居,上学前将空热水瓶放门口,回来时已经灌满。这就要说到住厂区的好处了,集体生活是粗放的,同时互助互济。到处可见这样散养的孩子,有些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者生存,因此都有股子野劲。姐姐摸爬滚打地长大,还算吃得开,弟弟就要吃些苦头了。一岁半的年龄最黏人,晚上哭着找妈妈,姐姐哄不住,也陪着哭。
左右邻就有开骂的,骂的话很难听:娘老子死了吗?等等,等等的。姐姐倒收住眼泪,骂回去:你娘老子死了!那头再骂:少爹娘调教的东西!这边再回过去:你少爹娘调教!听大人和小孩斗嘴,边上人不禁笑起来。夜哭郎受这一惊,竟忘记出声,停了停,睡着了。下一夜,又来这么一轮,三四回经过,哭的和吵的似乎都没了兴头,夜间的喧哗便结束了。但白昼里的忧郁却是绵长的,幼儿园和托儿所在一个院子,隔墙听见涕泣,就知道是自己家的人,于是跑过去抱一抱。后来,索性领到自己班上,排队游戏,唱歌跳舞,身后都拖了条尾巴。
弟弟白绒帽上的两只兔耳朵,被调皮男孩揪下来了,小皮靴子踩到泥水里,脸上巴着眼泪鼻涕,皴出细口子,手背上也是。手织的绞绳花样的绒线裤尿湿,烘干,再尿湿,裆里硬硬的一片,看上去真是落魄。周末父亲回家,带两个孩子上职工澡堂,小姑娘自己进女浴室,在阿姨们壮硕的大腿间挤来挤去,脚底上抹了肥皂当瓷砖地面滑冰场。弟弟跟了爸爸,浑身上下被搓得通红,一周的积垢清洗一净。又在下一日全面复辟,成了泥猴。仿佛眼泪哭干了,他脱去“哭宝”的污名。
不像姐姐开口早,他两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可他有自己的语言。吃完碗里的饭菜还想要,就坐在小椅子上不起身,阿姨拉他,他扒着桌子;谁对他没好声气,他用唾沫回敬;姐姐和小伙伴起争执,他猴在对方身上,扯人家头发。谁都不敢惹这一对凶悍的姐弟,甚至还要巴结。父亲带去澡堂,脱衣服时候,口袋里鼓鼓的。玻璃弹子、香烟壳叠的片子、粘着碎屑的糖纸、牛皮筋、回形针,是战利品和进贡。母亲休假,全家去江边野餐。他在草地奔跑,脚底绊一下,跌倒了,小嘴里吐出一个“操”字。母亲吓一跳,发现羊羔般的儿子变成了狼崽子。
(节选完)
王安忆谈新作《一把刀,千个字》
《一把刀,千个字》这个书名,字面上看,“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中的一把,菜刀;“千个字”则来自扬州的个园,袁枚的题联“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替主人公绘一幅背景。倘若揭去现成的图像,携带一点“私货”,那就是另一幅了:一刀剁下,四溅起来的不是火花,而是“字”。
我曾经设计,故事到末尾,让主人公有一番倾诉,竹筒倒豆子一般。问题是倒给哪一个?疏阔的人世里,他说他的,他听他的,说的和听的完全可能不是一回事。切肤的痛楚一旦付诸语言,立马远开十万八千里。所以,最后只是让他向着钢厂旧址的行车轨道、虚空茫然中的招娣,溅出一泓热泪。
写小说要从人物出发,重要的是为人物找环境。这地方找不到,人物就活动不起来。“伤痕”中人,早已变了物种,我又不善穿越,总是意在常态。以法拉盛为背景,就打开了一个新维度,依然是你我他,又不是你我他,仿佛时间滞留,其实是相对的概念。要回到时间起源,混沌世界,疗伤也罢,了断也罢,破了痂再从头也是个出路,就看他造化了。总之一句话,活下去。活着活着,事情来了,前史后事,一股脑儿扑面而上。法拉盛不是世外,而是个大红尘,世内的世内,这正是小说的世道。
中文没有时态,将法拉盛作为叙事的基本时间点,难免是模糊的,所以内部一定要有个紧张度,否则会涣散掉。这个紧张度就是“母亲”缺位的占位,也正是整个表述的核心,我希望它能够重要到无论辐射半径有多么远,都不至于脱靶。困难主要在上半部,貌似散漫,实际箭在弦上,刻不容缓,写得也比较吃力,一步三回头。
到了下半部,时间回到事件的起点,也就是过去时的开端,多少轻松下来,就像交响乐里一个发展部,相对独立,又时时刻刻回应主题,将先前的铺陈调动起来,加入进来,节奏像“如歌的行板”。这恰是我擅长的,写到下部我逐渐有了信心。
经历过重大灾难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曾经遇见过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劫后余生的一个老人,瘦小的身躯,有着天真的笑容,我们反复地问他过去的故事,他回答得相当平淡,于是我们的提问也变得单调。他不像是拒绝回忆,更可能的是,我们将历史戏剧化了。我还遇到过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幸存者,他伸出双臂,手腕向上,让我们看燃烧的疤痕。仅此而已,疤痕,终身携带,不能修复,可是生活在继续。
陈诚是识其时务者,他在危险中生存,天生知道如何自保。他就像鸵鸟,小时候钻到床肚里,长大后逃到大西洋城,他有意无意限制自己的感知,本能地知道感知又伤身又伤心。处境简单的人,顺利地明白事理,即可轻松地活下来;处境复杂的人,不那么明白,也一路下来了,所谓浑浑噩噩。陈诚却是有心人,有心才可照亮世事。蒙昧的世事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清晰,随着长大成人,感性和理性健全了,明白了,但不能颓丧,也不能超然。有些遭际是永远不能超然,超然意味着遗忘,他就是将身体遗忘的用头脑找补回来。超然其实也是弱者面对强力自我解脱的一种说辞。
我看托尔斯泰的《复活》,聂赫留朵夫走到西伯利亚流徙的尽头,去要塞司令家做客,欣赏司令女儿的双胞胎宝宝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种道德的人生,简单、舒适、愉快、不遭罪。我当然不敢自许和托尔斯泰同样的理想,陈诚也不是聂赫留朵夫。从贵族到底层,从有罪到赎罪,几可成为圣徒,不过是微末如草芥的一个生命,在平庸的世俗里,渡自己的小河。
(节选自王安忆与钟红明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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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主人公陈诚生于东北的冰雪之地,记忆却从因避难而被携来上海寄居的亭子间开始。他启蒙于祖辈扬州乡厨的鲜活广博,蜕变于上海淮扬系大师的口授身传,后来在纽约法拉盛成为私人定制宴席的大厨。就如他精神世界的启蒙源自《红楼梦》《黄历》《易经》一样,不同地域间的舌尖上的美味,其实开阔出另外一番融汇了天地与自然的精妙世界,而时代更迭与反复冲刷下的个人命运与抉择,也呈现了多重视角与评述体系下的民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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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真诚而锐利地来叩问、思考、辨证、描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历史、时代、个人的难以化解的纠结和持久的创伤,由此成就的这部作品,不仅再次证明她创造力的历久弥新,也向虚浮嘈杂的现实提示文学铭刻的庄重和深沉。
——复旦大学教授 张新颖
王安忆的写作历程已足够漫长,她与时代的纠缠已足够艰辛,但一次次能量再生,一次次化无形为有形,元气依然那么充沛,韵味愈加醇厚而绵长,我只能认为,她的活力好像还看不到尽头。
——同济大学教授 王鸿生
《一把刀,千个字》犹如炖生敲,对素材不断的锤炼与升华,便能让读者品读出层次丰富的意蕴。唯有执爨高手才能“飘”出银针般的细丝,不粘不团,富有弹性,自成小宇宙。千丝染霜堆细缕,决非一日之功。
——作家 沈嘉禄
王安忆运笔如刀,做她的文章。起落之间,她炮制多少人间故事,辩证名与实、人与物的始末,为之沉思,为之叹息。这是她的‘千个字’,她一个人的‘小说革命’。
——评论家王德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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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安忆,当代作家,复旦大学教授。著有《长恨歌》《天香》《匿名》《考工记》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以及中短篇小说、散文、剧本等数百万字的作品。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2013年获颁法兰西共和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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