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行中  图源作者
飞行的少女
文/陈静娴
家乡小城的公园里,曾经有一架报废的单座战斗机。想必是战争年代的遗物。机身的油漆、编号(如果有的话)都因为风吹雨淋而剥落不见,露出银白色的金属与发锈的铆钉。记得最开始机舱是开放的,孩童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挤入这个对未成年人来说也稍嫌狭窄的挤迫空间里,幻想自己是电视荧幕上的英勇空军飞行员,正在枪林弹雨中壮志凌云地保家卫国。到了后来,由于不堪顽童因为争夺入舱特权而打闹纠纷,公园管理方干脆封闭了机舱——自此,当地孩童们连在飞机残骸中幻想自己翱翔蓝天飒爽英姿的唯一可能也被关闭了。
到我上中学,小飞机被园方修筑一道铁栏杆围了起来,仍然停放在公园接受游人参观,只是变得更加破旧。再后来我离开家乡,读书工作,回乡离乡皆行色匆匆,再不曾去过公园,小飞机也终于不知所踪。在漫长的时光中,它或许漂流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宿。然而那个时候,我尚为准备高考而努力,对于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将要飘流到何处,成为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追寻什么样的梦想尚毫无计划,毫不知晓。
所以,如果说我是从那时候下决心学习飞行,这一定不是真话。
作者飞行中拍摄  图源作者
那个时候在中国的飞行员比现在还要凤毛麟角,私人学习飞行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用美国人的话来说,”Not even in the wildest dream”——在最狂野的梦境中也没敢奢求过。但凡向往蓝天的年轻人几乎只有两条路可走。参加空军选拔,或者与民航公司早早签约。哪家的儿子若是被空军或者民航公司选中成为飞行员候选人,那可是值得父母宴请宾朋奔走相告的大喜讯。
是的,我说的是哪家儿子。那时候面向民间的招飞的强制标准之一是,仅限男生。(或许某些地方某些年份也招收女生,但我没曾见到过)再有一条也很致命,不能近视。
这两条强制性要求把出身川南小城的近视女学生严严实实地拦在了飞行员世界的大门之外。
不,那时候的小女孩压根没有动如此奢侈的心思,没曾想要往飞行世界的大门内窥探一眼。家中刚刚凑钱买了第一部彩色电视,还舍不得每天吃一顿肉菜,连足够填满小女孩旺盛阅读量的课外书本费尚且无力负担。还好,小城里有个小小图书馆,坐落在市立公园的小山丘之上,门口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遥遥眺望着园内另一角的废弃飞机躯壳。在那时候,比起飞机,对于小女孩而言,进公园更大更实在的欢乐是图书馆。
直到她十岁生日,家里花“巨资”为她买了一本《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康熙字典那么大一本,98块人民币——事隔多年我还记得如此清楚——啊,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可真是一笔不得了的巨款。可跟书本背后的冰冷数字比起来,这本几乎跟康熙字典同样开本同样厚重密密麻麻全是文字的百科全书本身,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财富。
是高尔基说过的吧,“我扑在书本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真是太形象不过了。那时候如饥似渴来者不拒把百科全书一页一页读完的小女孩,并不会知道,让自己看得半通不通的“伯努利定理”“莱特兄弟”“查理•林白”等等词条,会在十多年后,切实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如她绝未曾想到,从狭小公园里的飞机躯壳开始,自己与飞行的缘分已经结下,冥冥之中,命运之线终于将她引领到飞行员的道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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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在某大型外资律所工作几年,之后前往美国进修法学,并在课余开始飞行训练。时不时地,我仍然想起家乡小城的那架银灰色小飞机。美国传奇女飞行员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曾经如此描述自己初次参加航展经历的时候说道,“当那架小红飞机朝我飞来的时候,我想它一定对我说了些什么。”或许,家乡公园里的小飞机里也曾游荡着一缕顽强不死的精魂,在幼小的我耳边窃窃私语,播下一颗期待破土已久的种子。那位尚未知晓未来密码的懵懂小镇少女,自此跌跌撞撞朝着命运尚未揭示它自身然而却确定不疑所铺就的道路一路前行。
在我终于考取私人飞行驾照后,恰逢圣诞来临。圣诞节,也就是美国人的春节,商家关门谢客,居民合家团圆。而对飘零海外的游子而言,最亲爱的家人与朋友远隔海外,无从相聚,因此,圣诞佳节与普通假日并无二致。然而,这个圣诞节对我而言确实有所不同——这是我成为正式飞行员后第一个假日。
于是从相熟飞行员朋友手上借了飞机——塞斯纳172天鹰号,正是我取得飞行驾照时所使用的机型——沿着蜿蜒东海岸一路北上,前往位于马塞诸塞州的小岛,楠塔基特。这座曾经以捕鲸业闻名的小岛,在传奇航海小说《白鲸》中也被提及。执着顽强的跛脚船长,正是从这座小岛启程,踏上向庞然巨鲸的复仇之旅。
那是一段严酷、漫长、暴烈而孤独的征程。正如我当年从北京启程来到纽约,远离亲友,失去恋人,耗尽存款,没有收入,而前程毫不可知,唯功课与考试无穷无尽。是纽约这座博爱而冷酷,繁华而孤独的大都市给予我粗暴且结实的拥抱,以她的方式接纳了我,洗礼了我,或许也成就了我。再后来,当我从万箭穿心的苦痛中勉强站起,而后开始了纵贯潘帕斯大草原与潘塔哥尼亚高原的孤独旅行,最终从南极归港的渡轮上独自醒来。西风带造就的晕船后遗症与前夜跨年派对残留的酒精让人头脑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身处异境,那是类似于“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的魔幻心绪。
南极大陆上受热坍塌的浅蓝冰川与矗立在寒风中的巨型鲸骨已经遥远得犹如黄粱一梦,环抱着人类聚集小镇的尘世高山犹如怀拥狐裘的贵妇般懒懒枕着晶莹白雪与蓬松白云,静静观望着夏日里极地港口所悬挂着的,永不坠落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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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港口就是乌斯怀亚。阿根廷以及南美大陆的最南角,南极渡轮集散出发的必经之地。乌斯怀亚亦名Fin del Mundo,西班牙文的“世界尽头”。在南极被发现之前,这里确实就是人类所能到达的世界之极了。然而当地旅游宣传册似乎不乐意自己被定性为世界尽头,那种颓废伤感的气息或许适合极寒之地的北欧人民,但太不符合南美人们乐观积极的个性。为着扭转人们的印象,在乌斯怀亚也随处可见的宣传语是,“It is not the end of world, it is the beginning of a new life.”(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这里是新生活的开始)
在这个有着“玻璃木梳眼泪水”(注:典出王安忆《妹头》,沪语发音,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遥远国度,在这片与中国处于地球对跖点(注:Antipode, 穿越地球球心的对应点,也是地球表面上彼此相距最远的点)的遥远土地,“或许会时光倒流,发生些魔幻的事情也说不定”(注:王家卫谈《春光乍泄》)。黎耀辉找回了何宝荣,而小王子之父遇到了他的玫瑰。冥冥中,或许真有命运指引着我,推动着我,呼唤着我——“开始崭新的冒险吧,开始从未梦想过的崭新冒险!”——将我从钢筋水泥的哈德逊河景高层办公室中鼓动出来,远离那些连篇累牍的啰嗦文件,远离那些熙熙攘攘的俗世尘嚣,张开双翼,乘风而去,前往那些儿时、少年时所梦想而不可即的应许之地。
那之后,我前往阿拉斯加,在行人罕至的深山湖泊上空,解读清风,飞越雪山,低低掠过峭壁上吃草的雪白岩羊与溪流间捕鱼的憨态棕熊。我也前往非洲大陆,在柏瑞尔•马卡姆(注:女飞行员,著有《夜航西飞》)与丹尼斯•哈顿(注:Denys Finch Hatton,飞行家,其冒险传奇由于《走出非洲》一书以及他与该书作者的情史而广为人知)飞行过的莽苍草原,俯瞰生生不息的迁徙角马群,在树荫中沉默着杀意的大型猫科;看炎热的干风撕扯着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黄沙,冰冷的豪雨冲刷着弱肉强食的累累白骨。
我也前往冰岛,飞越亘古洪荒的万丈冰原,天倾地陷的喷发火山,橘红色的岩浆如同恶魔之舌贪婪地舔舐着人界的空气,磅礴喷涌的火山灰把我们头顶上明亮的正午太阳遮蔽为苟延残喘的血红色……一时间儿时读过的上古神话如同千军万马在脑中奔腾而过,八荒六合,山海志怪,天柱倾,地维绝,北冥鲲鹏,姑射神女,西王母蓬发戴胜,穆天子八骏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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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时候我看见了什么的话,那我应该是看见了,那位面容稚气的小城少女,她仍然在我的身体之内,握紧了双拳,睁大了双眼,兴奋得轻轻颤抖,那是名为激情的燃料在名为生命的发动机中隆隆燃烧而引起的震颤。她知道自己实现了儿时开始即深藏心底的浪漫梦想,她想自己也许会实现更多的浪漫梦想,她为这个微茫可能性所象征的巨大幸福感而激动不已。
霍金说,每位心碎的少女都应当阅读理论物理。因为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之中,你终会在一个宇宙中实现自己似乎最遥不可及的梦想。
或许我足够幸运,在现下身处的宇宙中就能实现自己怀抱已久似乎遥不可及的梦想。又或许,足够幸运的话,还能实现更多的仿佛遥不可及的浪漫梦想。至少,我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少女从未离开。
她精力充沛,她好奇满满,她记吃不记打,她不怕累也不再怕黑,她哭泣着也朝自己选定的方向前去,她在得到每一个因坚持不懈而终于出现的微小回报而破涕为笑,仿佛在无穷无尽的人生迷宫中探索唯一的秘宝,而意外拾取了小小金币的微笑。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终真的能找到自己所追寻的秘宝,但她知道前方有目标在等待。为此,少女选择飞行,哪怕是孤独的飞行。
她穿越清风,穿越云层,穿越时光与空间,穿越世间万物犹如石头穿过水。
~the end~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作者简介:
陈静娴,律师,私人飞行员,业余写作者。客居纽约。译有《美国通用航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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