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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good.”在老张终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后,负责closing的犹太律师将手中的全部文件从桌面上推给助理,抖了抖他的黑色西装站起来,身体75度前倾,真诚而热切地与他握手,“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房产中介和卖家夫妇也笑靥如花,“It’s a great house. Your family will surely enjoy it.”
“Thanks,”老张一边接过两串银闪闪的钥匙一边搂了搂妻子袁苏苏的肩膀,“My family really appreciates it.”
这是一幢殖民地风格的Single Family House,外墙是明亮而淡雅的天蓝色,窗橼则是白色的。它坐落在斯卡斯代尔一条环形小街的中间,车流少,离学校近,风水也好。除去地下室,整个房子的使用面积近5000呎,前院有0.2英亩,后院有0.5英亩,有可以烧烤的patio,也有可供加热的泳池。双开门的车库设在房子左侧,沥青铺就的driveway圆圆的一直连到街上;正门前一条红砖砌成的蜿蜒小径则由郁金香明媚娇嫩地一路陪着,直到与driveway汇合。四个卧室全在二楼,而一楼除了起居室、厨房、早餐厅和正餐厅之外,还有一个专门的活动室,里面摆放着前房主留下来的墨绿色台球桌。
早晨起床后,袁苏苏在明亮洁净的开放式厨房煮面,老张便斜倚着早餐厅的飘窗慢悠悠抽一支烟。烟雾缭绕着徐徐上升,一直飘进垂落着的枝型水晶吊灯里去。
“爸爸又不乖了。”将面端上桌的袁苏苏看见老张又在抽烟,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肚子一边嘟哝说,“抽烟对我们一点儿也不好。”
“对不起。”老张回过神来,掐灭烟,从袁苏苏身后将她抱住,又将脸埋在她脖颈里使劲地嗅了嗅,“真香。”
“讨厌。”袁苏苏说。
袁苏苏是老张的第三任妻子,才刚刚二十五岁,因为读了个硕士的缘故,身上还带着些许学生的稚气,有点像最初时候的余雨。老张是在一个资管协会的分论坛偶然遇到袁苏苏的,当时她要么是志愿者,要么是主办方的实习生,胸口挂着个傻傻的大名牌,眼睛一闪一闪地走过来跟身为LP的老张要名片。三个月后,老张就低调地将袁苏苏娶了回来。不过虽然低调,老张也小范围地办了个仪式,找了个不知真假的牧师对着亲友们读结婚宣言。袁苏苏是第一次结婚,宣誓的时候眼睛含着泪光,看起来幸福又圆满,让老张也不由自主地动情诚恳地宣了誓,认真配合地交换了戒指,但下台之后立刻被林立群嘲了笑。林立群用一只手半罩住老张的耳朵,轻声说:“张总你现在可以啊,职业演员啊,结了三次婚还这么情深意重!”“去你的老林。”老张佯怒着要用拳头砸林立群的腰。“张总张总,你也知道是老林啊,年纪大了,”林立群笑着闪开,“腰可不经砸。”
话说回来,老张也觉得自己这婚结的次数有点多,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实验室读博时祈祷天赐良缘祈祷得太频繁太虔诚的缘故。跟余雨离婚后,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结婚了,结果经不住媒人磨,父母唠叨,姑娘贤惠,一恍神就又站在了婚礼现场。不过第二次婚礼时老张倒是真觉得有种晕乎乎的幸福,有种落袋为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感觉,虽然回想起来新娘已经面目模糊,但婚礼现场的喧哗人声和艳耀耀的大红喜字倒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眼前。
如果不是老张到了三十五岁,可能时光也就这样平淡无几地过去了。可老张不可能不到三十五岁——刚回到老家的时候,老张爸忐忑不安,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一个算命的瞎子给老张批八字,那个算命的瞎子偏偏要黄口白牙地说老张在三十五岁会有一劫,还说过得去过不去全靠老张自身造化,连老张爸塞过去求转运的红包都坚决不收。一转眼老张就到了三十五岁,老张爸想起这个梗,又去找那个瞎子想要开运,却发现瞎子已经死了。这个预言就变成了悬在老张爸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有意无意都要跟老张提点一次两次三次。老张自己倒不以为然,并不觉得一个小县城的老师还能有什么劫。
然后,突然在一天早上,那把剑嗖然滑落。
那天上午老张排了两节课,本来七点钟就该起床,结果七点一刻他还没起。老婆黄璐以为他是偶尔困累,又让他多睡了十分钟,结果十分钟后他还是没能起来,而且叫也叫不起来:他瘫痪了。
黄璐吓得大哭,一边哭一边叫来120将老张扛上担架,拉进了县医院。老张的爸妈刚赶到医院,就被叫去跟几个医生会诊,一个医生说可能是重症肌无力,一个说可能是偶发性血栓梗阻,还有一个说县城的压力小,理论上不会像大城市一样造成青年人猝死,七嘴八舌,直到会诊完都没有一个统一意见。老张爸两眼黯淡地盯着遥远昏暗雾霾的天空半晌,叹息说这可能就是老张的命,于是老张妈就开始跟着黄璐一起哭。但吊了一天的水后,老张好了。又观察了几天后,老张没事人一般地出了院,就像是一个医学奇迹。出院的那天老张妈在家门口烧了两捆香,一捆感谢各路神仙搭救,一捆感谢列祖列宗保佑。青白色的烟熏得老张爸连连咳嗽,但他依然拜得虔诚,感恩上天让老张三十五岁的劫难有惊无险。
其实老张的劫从回家后才真正开始。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因为他拼命地想(或者不想)人的一生到底是不是可以像一棵树一样,自然生长、逐渐衰老、最终缓慢或突然死去,他也想不明白如果可以的话,那么人和树到底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他又想到自己作为一个人不过有23对染色体,而小白鼠拥有20对染色体却依然是小白鼠,哪怕跟人类共有99%的基因也逃不过被生杀予夺的命运。但做一个人如果只是早上起来吃早饭,中午走去吃午饭,晚上回家吃晚饭,像小白鼠一样不知所云地忙忙碌碌,像小白鼠一样做爱繁殖,那么那额外3对染色体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像山谷回音一样尖响,简直要把他整个人都撑破了。由于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也不再对县中教书的生活感到满足,总是忍不住在课堂上对学生们发脾气。一天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终于睡着的老张忽然醒来,好像有人将一桶凉水兜头浇满他的全身,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幻觉,看见世界此刻才真正在他面前缓缓敞开大门:原来人生是一张票,一张过期作废的票。老张躺在枕头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土味吊顶和灯具,双手平摊开,热泪汩汩而下:他之前从未想过将来要过怎样的生活——是要跌宕起伏的那种,还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但此时他心里清楚得就像一面镜子:他要的决不是“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的一生。
清早起床后,老张就着庆香斋的虾仁菜脯萝卜干喝完一大碗小米粥,又吃了两个肉包子后,跟黄璐说,他要去上海。
黄璐当然不同意,原因有三条:第一老张当初并不是没有闯荡过上海,回老家教书说是情怀,谁都明白实质上是败走麦城;第二老张已经三十五岁,别说去找教职,哪怕是去工地搬砖,年龄都已经成了硬伤;第三是结婚时老张明明承诺等安安过了适应期就跟黄璐再生个孩子,而她信守承诺避了孕,还花了一年多跟安安培养感情,老张不能就这样背信弃义,说话不算话,拿人生追求说事。说到第三条的时候,黄璐已经哭成了雨打梨花,老张只好妥协地轻拍她的背说等暑假时再去上海看看,不耽误县中的教书工作,也不耽误黄璐从小立下的在三十岁之前生完孩子的志向。黄璐说老张的嘴是骗人的鬼,一定要他写一份保证书,承诺如果暑假结束他还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得马上滚回家,立刻原地就此跟她给安安生个弟弟或妹妹,从此一心一意当个好老公、好爸爸。
老张写了保证书,签了字,还按了个手印。可黄璐还是哭,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总回荡着薛宝钗的那句“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她明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看过83版的红楼梦了。老张一边抚摸着黄璐的长发亲她不施脂粉鹅蛋脸上的泪水,一边以自己都不确定的口气叫她不要瞎想。
刚刚结完课,暑假还未真正开始,老张就不顾黄璐以及黄璐动员过的所有亲戚群众的劝阻,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带了个笔记本电脑便只身踏上了去上海的大巴。县城去上海的大巴只有寥寥几班,不知是因为年岁已久还是载客过多的缘故又破又旧,空气中混杂着烟味、汗味、猪肉味、家禽味、还有一些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气味,在空调和高温的双重作用下愈发令人作呕。老张丝毫不以为意,用手拉开行李架上蓝黄相间的弹力绳,将行李包塞到里面,又一屁股坐进起了球又破了洞的蓝色座椅,只觉得莫名激动,好像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灼灼燃烧。大巴司机一脚油门,生生开出的推背感让老张想起那个夜晚,也想起那个清早,又想起交给黄璐的保证书里写道“暑假时去上海看看”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去看什么。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要去上海,就是觉得自己要去看看。这些“就是”跟他当年考大学、去美国、结婚、做博后、生孩子、决心去工业界都不一样。他的人生浩浩荡荡过了三十五年,头一次体会到命运的感召。
Be something. Be somebody.
命运的感召有时可能不过是个错觉。老张在张江的小旅馆里住了二十天,简历发了几十份,看了几本《求职面试技巧》和《面试宝典》后,连个电话面试都没有。网上的搜索结果告诉老张没有面试不奇怪,有面试才叫神迹——他不仅有三十五岁这个硬伤,专业经历上的断层更是无法弥补——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都不是古人凭空感慨来的。弹尽粮渐渐绝,山穷水微微尽。黄璐又每天拍一遍保证书,早上七点半准时发送到老张的微信上,为防止老张炸毛,她紧接着还会发一张安安吃面、吃粥、吃花卷、吃馒头、吃西瓜的照片。如此这般的二十五天心理战后,老张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不仅答应她会马上滚回老家,还主动承诺在滚回老家后会立刻原地跟她给安安生个弟弟或妹妹,从此一心一意当个好老公、好爸爸,再不提劳什子的人生意义,咸鱼梦想。
退房前夜,隔壁房间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哭声。老张就躺在这一阵阵哭声里头,追想着命运给自己的一次又一次捉弄,是如何让自己在三十五岁还活得像一个笑话。然后他又想到大猩猩有二十四对染色体,比自己还多一对,但它们却仍然是大猩猩,科学界说这是因为它们“没有进化完全”。与此同时,科学界又绝不承认少三对染色体的小白鼠是比人类进化得更彻底的生物。都是狗屁。他想起高中毕业的时候同学写毕业纪念册,有个自以为是的学霸女生给所有人都写同一份赠言:
有的种子生来要长成参天大树,有的种子生来要开出美丽的花,而你就是那颗种子。祝福你高歌猛进,鹏程万里。
都是狗屁。
更多的种子生来就是为了变成烂泥。
夜越来越深,隔壁房间的哭声先是转为啜泣,最终渐渐停了。但老张还那么醒着、躺着。后来他将手平摊开,想像上天要赐予他一些什么,等了几分钟后不仅手中没有一粒灰,脑子里也依然空白;于是他又将右手移到心上,确认一下自己尚存人世。摸到自己的心还在跳时,老张想起那天深夜在家顿悟的“人生是一张票,一张过期作废的票”,幡然醒悟这张票其实已经作废了。
“你说你这来上海又一声不吭地,还跑去张江住旅馆,”林立群一边给老张斟茅台一边说,“真是越来越不把咱当哥们了。”“没有没有,主要是怕麻烦你,”被林立群从车站抓回来的老张有点尴尬,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盯着他一点点地斟酒,“够了够了真的够了。”“不要紧,这酒绵,”林立群给自己也倒满一小盅,跟老张碰杯,“以后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中国人的礼尚往来讲究的不就是麻烦?凡事像美国人那样,什么都不麻烦,什么都AA,就冷淡,就失道……”“寡助。”“对,寡助!”
“今天真是不该发那朋友圈,害得你破费。”两盅茅台下肚后,老张说。退房前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忍不住拍了几张旅馆街景和天空的照片放到朋友圈,还配了个“Farewell”的文案。还没走到地铁站,林立群的语音电话就过来了,问他在张江做什么,下面是要回美国还是去哪里。挂掉林立群的电话后,老张打算删掉朋友圈,又发现黄璐也已经点了赞并评论说“赶紧回来吧”,后面还跟着一个眼泪汪汪的表情和一个拥抱的表情。因此他只好断了删掉那条朋友圈的心思,继续让它挂着。尔后他就被林立群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长途客运总站地下一层卖票的小窗口截到了俏江南。
“又说这种话,”林立群说,“我这几年生意做得大,请你这点不算什么。那谁不是说吗,男人到了中年,稍微有点姿色有点事业,就到处都是等着算计你的人,一睁眼就被算计,闭着眼更被算计。只有从小穿过一条裤子的才是真哥们。”
“那你就不怕被我算计?”听林立群还是满嘴跑火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老张忍不住笑了,“我又没跟你穿过一条裤子。”
“怎么你打算色诱我吗?”林立群吞了口口水,斜着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又转回到桌边,“所以晓翔你这次来上海还是想要找工作吗?”
“算吧,”老张半不肯定地回答,“就是忽然想来上海看看。”
“来上海看看住在张江?”林立群笑着从毛血旺里给老张捞了一只虾和毛肚,“那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哈哈,”老张正在夹一片鱼,芡勾得有点厚,所以它溜来滑去,怎么都不肯从老张的筷子——老张只好自我解嘲,改拣了几根黄豆芽到碗里,“我老婆说我这个年纪去工地上搬砖都没人要了,还指望看到什么。”
“执念。”林立群点点头,“你们这群高级知识分子就是对于搬砖找工作有种执念。”
“那不然呢?”老张忍不住揶揄一句,“不是人人都像你林老板一样是可以白手起家做大生意的料子的呀。”
“晓翔你要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林立群摇头正色道,“而且说真的,你出去找工作就好比是家里守着一座金矿,还非要想不开出去讨饭吃。”
“我倒是想我家里有矿。”老张将一口茅台呲进嘴里,感到些微的晕眩——尽管茅台口感确实像林立群说的绵软芬芳,但毕竟53的度数摆在那里,又喝得有点多了,到底难免感觉上头。
“你就是矿,”林立群认真地看着老张,“就是还没来得及开采而已。”
“别逗了林老板,”老张红了眼睛,用右手大拇指杵着自己的胸口,“我已经35岁了,不是15岁也不是25岁——还叫没来得及开采。”
“35岁怎么了?35岁还年轻得很呢,美国人不是说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吗?”林立群抓住老张的右手腕,“以前在高中的时候,老班叫你帮我‘改邪归正’,我跟你说已经高三了,再怎么改也来不及了,你是怎么说的?‘It’s never too late!’”
“再说了,你以前在美国那些研究,随便拿一项出来卖给国内的药厂不都够你吃的?”林立群又接着说,“你看我这些没啥卵用的保健品都能做成这么大公司!”
“唉,我那时搞得都是些基础研究,到卖给药厂还早得很呢,”老张叹了口气,眯起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几年不用再思考研究“遗传信息”、“行为暴露”、“随机因素”、还有“交互作用”等等(而且自己的人生居然还在继续,人类的科学也一样还在发展),“现在你还觉得我是矿吗?”
“怎么不是?”林立群不容置疑地说,“你看看你,本科读清华,读完清华就去美国,博士读完又去哥伦比亚读博士后,有几个人能像你一样?这不是矿是什么?那清华和哥伦比亚是谁想念就能去念的吗?”
“然后呢?”老张苦笑,“找不到工作回到县城当老师?”
“说到这个,你还有教师证吧?”林立群激动地一拍大腿,“你完全可以做游学!”
尽管对“游学”这个新名词半懂不懂,黄璐催魂的微信和电话不断地过来,离开俏江南后,老张还是没有再回去客运总站买票,而是住到了林立群“花了好几个月还没租出去”的一个“小破房子”里。林立群不仅把房子白给他住,要做他的“天使投资人”,还逼着他去照相馆拍了张一百多块的西装抱胸照,又让助理按照现下流行的陈欧体做了张“我是张晓翔,我为自己代言”的电子海报发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你看看你是不是矿?”半天后林立群把朋友圈截屏发给老张,下面的点赞数和“求带”“求加入”的评论太多,他足足截了三张屏才截完整。“能行吗?”老张把这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在对话框里来来回回地输入又删掉,最后改成“强”“强”的表情给林立群发了过去。过了一分钟后,老张又加了个抱拳和握手的表情发给了林立群。
大半个月后,老张的“想飞游学俱乐部”就开了张,从上海直飞北京,并旗开得胜:老张从不知道自己对母校有那么深的了解,有那么多的话可对这些年少的孩子们讲。他眼含热泪,站在水木清华的门楣下激动而真挚地演说:“也许在你们这群小朋友看来,四年大学对于人生的长河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尤其是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它早就应该化成了炊烟、泡影。但我要告诉你们: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大学给人的影响是刻骨铭心的,是融入血脉里的。加油!我可能不会在清华等你们,但我一定会等你们再来到清华!”然后老张视野模糊地凝望着那些孩子及几个随行的家长,感受了久久的静默又享受了热烈的掌声,他知道林立群说得没错——这条游学的路应该走得通。
因此,暑假结束了老张也没有再回到县城,而是让黄璐帮忙打了个停薪留职的申请送到学校。黄璐是红肿着眼睛把申请递给校长的——她本来以为亲自跑一趟上海能说服老张回去,从上海回老家路上她一直在哭。
“你要这样想,我来上海打拼赚钱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老张说。
“我又不要你赚那么多钱,”自从见到老张后,黄璐的眼泪珠子就没断过,“我嫁的本来就是个老师,我从没指望过你赚什么大钱。”然后她抽答着把老张写的保证书摊开摆在桌上:“你说暑假完了就会回家,给安安生个弟弟妹妹……”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了?”老张看着保证书上的红手印,一股被要挟的烦躁感从脊背中央直蹿到后脖颈,“而且我现在已经找到我想做的事了。”他从文件包里拿出单片夹夹好的营业执照,讨好地给黄璐看:“你看我公司都申请好了,明天就可以去银行开户了。”
“假如我就不给你打停薪留职的报告呢?”黄璐别过脸,不看老张手里的营业执照。
“那就不打,开除算了。”老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坦白说吧,其实我就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安安。这一次来上海我就是为我自己。”老张把“为我自己”四个字咬得重重的,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说“为我自己”。
“你是要离婚吗?”黄璐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老张,两片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璐璐,”老张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将黄璐揽进怀里,“我没说我要离婚,你也别瞎想了,等我这边公司真正做起来了,安顿好就把你跟安安接过来。”
过了大半年后,接走安安的不是老张是余雨。她毕业进了四大没日没夜地工作了几年,升完职就换了份轻松的工作要来接安安回美国。老张爸妈不舍得放走安安,说“哪有她那么占便宜的事,想丢来就丢来,想带走就带走”,但老张劝他们孩子还是跟着父母比较好,隔代培养终究是不行,自己公司又一大摊子事管不了她,再者,“她毕竟是安安的妈妈”,“又是在美国”。老张爸妈思虑良久,将安安亲了又亲,158的箱子塞了又塞,临时还是差点儿改变主意,直到老张保证一年内绝对让黄璐怀孕好让他们重新上岗。
“谢谢你。”接到安安后,余雨请老张吃饭。
“谢什么,”老张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不去管一刻都不停歇的各种微信短信电话,转向安安,“安安,到了美国可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呀。”
“知道。”安安嘴里塞着汤圆,腮帮子圆鼓鼓地说,“爸爸,我们是不是就是一家人?”
“嗯?”老张和余雨都没理解她问的是什么。
“爸爸、妈妈、安安。”安安用手点了老张,点了余雨,最后点到自己,“我们是不是就是一家人?”
“是的。”一阵酸楚漫过老张,于是他凑近安安,柔声说,“爸爸和妈妈都是安安的家人,爸爸和妈妈都很爱安安。”余雨已经侧过头,用无名指腹去按眼角时刻要滚出来的泪水。
“你现在那位……”临别前,老张还是忍不住问道。席间无意中谈起,老张才知道余雨也已经重新结了婚。
“他人挺善良的,也支持我把安安接回去,”余雨说着不自觉地嘴角扬了一扬,“说起来也好笑,他也跟你一样是搞生物的,而且还在做博后。”
“我都不做生物博后了,”老张叹了口气,“你怎么还对生物博后情有独钟。”
“不知道,”余雨将牵着安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可能就是命吧——不过他人挺好的——”这时一辆空车停了下来,余雨便让安安先进后座,自己再跟着坐了进去。出租车起步那刻,余雨摇下车窗,对老张轻声补完了后半句:“也跟你一样。”
那天夜里,老张哭醒过来。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大颗大颗地冲出他的眼眶,从眼角两侧湍急而下,一直涌入助眠的荞麦枕头里。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或者有没有做梦,他只知道心里空了一个洞,而那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将他整个人包到里头。但与此同时,这汩汩而出的眼泪又让他感觉无比平静,像浪潮洗刷沙滩让沙滩变得平静一样。以前他也并不知道人还可以这样哭。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提示:“曲影”请求添加好友。
请求的信息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好啊”
不过,这两个字已经足够将老张从空洞里拽出来,也足够让他从床头柜上扯过张纸巾把眼泪擦擦,又擤了下鼻涕,再将手机屏幕按黑反扣在枕头下,重新沉沉睡去。
一个星期后老张才想起还没通过曲影的好友请求。公司发展得快,事务繁杂,什么事都需要他拍板:新办公室要装修,本来该由行政全权负责,但格子间怎么隔、座位怎么摆、大门该装磁卡锁还是指纹锁、前台该正方形还是椭圆形,她还是要来问老张;叫财务做个年度预算,交到老张手里的却是个选择题——三套文件分别代表最佳、一般、最差情形,里面的数字也需要老张各种微调;团队不停地扩张,面试一场接着一场,而老张永远需要压轴;战略发展、市场营销、融资路演这些更是离不开老张。但忙归忙,老张没有通过曲影好友请求的深层原因则是他并不觉得曲影会加自己好友,八成是有人恶作剧;即使不是恶作剧,他也不知道加了好友之后可以说点什么——毕竟说什么都时过境迁了。但一天洗完澡,老张光秃秃、湿嗒嗒地踩在浴室垫上用一条条纹毛巾擦小腿擦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之下,用半湿的手拿过洗手台上正在外放赵传的手机,在“新的朋友”里翻出曲影的好友请求,点击了“接受”。
又一个多星期之后,老张辗转到一个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等待曲影出现——她刚刚好从香港来上海出差。原本老张跟她约的是六点半的晚饭,结果她七点半还没有出现,八点半给老张发微信说还在开会,九点四十服务生委婉走来催打烊时,她才刚坐上车。面试和开会的时候老张最讨厌不守时的人,等曲影时却完全没脾气,甚至于在她落座时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仿佛害怕她会凭空消失一般。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老张一面说一面就不由自主地在脸上堆出笑容来。
“真不好意思,”曲影侧身将黑色小香手包在吧台下的铜钩上挂住,“项目上有点意外情况,会开过头了,害你久等。”
“没事,”老张将右胳膊不自然地平搁到吧台上,一边用中指和无名指不停地去抠手心冒出来的汗,“你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曲影看起来比大学时还要瘦还要小,头发也剪得短短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睛,老张简直都不敢认她。不过老张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双眼睛竟然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透亮透亮的。
“那能一样吗?”曲影笑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也跟以前不大一样,略带几分沙哑,“毕业都快十五年了,老了也丑了。”
“哪有,我觉得现在更好看。”老张肯定地做了个深呼吸,“真的。”
“你下面不会要告诉我,”曲影的笑声摩挲着老张的耳鼓,像大学校园里林荫树下的风,“‘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吧?”
“哪里有备受摧残,还是很年轻啊,”老张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头情窦初开的鹿般乱蹦乱撞,只好岔开话题,“你要点杯什么?”
“让我看看你点了什么,”曲影凑头去看老张面前的酒,一阵芬芳随之萦绕而来,“玛格丽特吗?”
“是,”老张说,“我是个土人,从第一次去酒吧到现在就只会点这一个酒。”然后他舔舔嘴唇,半羞涩地说:“其实我就是喜欢这杯边的一圈盐味儿。”
“那好像是怀念的泪水味吧。”曲影笑了,然后招呼服务生点了一杯冰球威士忌。
然后两人不咸不淡地开始聊天,好像在大学时就很熟悉,也从未分别过那十多年。她告诉老张给他发好友请求是因为当时她正和大学室友在欧洲见面,然后室友问她到底老张后来有没有表白,所以她就皮了一下,将老张谷歌了出来加好友。老张才知道原来他喜欢曲影从来就不是一个秘密,而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也才知道每年的情人节、愚人节、儿童节、七夕、圣诞节,曲影的室友都会赌老张会不会表白,然后曲影总是唯一一个赌他不会表白的,而且她的赌注总是“如果他表白我就答应”。老张问她有没有结婚,她说,差点儿就结了。老张问她什么叫差点儿就结了,她哈哈大笑:“当时我ex家里非要批我们的八字选结婚日期,结果选的那天刚好跟我的项目有冲突,然后在结婚和项目之间我选了项目,所以。就。差点儿。”老张也告诉她后来他去美国发生的所有事,怎么结的婚,怎么离的婚,以及从美国海归后的所有事,怎么当的老师,怎么想起创业。两个人一直说一直笑——后来曲影让老张尝自己杯里的威士忌,老张拧着眉毛笑着评价“怎么一股煤球味儿”,曲影边笑边说年纪大了口味重了;老张说看着酒杯明晃晃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起当年刷过的无数试管,曲影评价“理解,一定心中涌动着要把它好好刷一刷的欲望”时,老张也笑得直颤。
不知不觉就到了凌晨一点多,酒吧里的人几乎全走光了,只剩下调酒师在静静地冲洗着杯子。虽然老张心里一直记得第二天一早还要和市场部开会,但在曲影说“我们也差不多了吧”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狠狠地落了一落。结完账,拉开门,一阵春寒扑面而来,让老张忽然体会了什么叫做“寂寞空虚冷”,也体会到什么叫做“虽然你就在我身边,可我还是想念你”。于是两人沉默地沿街走了一会儿,走着走着老张忽然发现曲影不见了——他在酒吧落下去的心即刻被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回头找她——还好她并没有人间蒸发,只是停了脚步在路边用打火机专心点一枝细细长长的香烟。她的手也细细长长的,什么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有;拢着的火焰也细细长长的,在风中静静地摇曳着辉映她瘦瘦的脸。老张简直看得呆了——大学的时候他就常常这样看她看得呆掉。然后曲影走上来,老张问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她说不记得了;老张问她抽的是什么烟,她说是520薄荷爆珠;老张问她什么是爆珠,薄荷味和烟草味混在一起会是什么味,曲影凑上前来——老张以为她要递给他尝自己的香烟,结果她踮起脚吻了上来,让老张结结实实明白了薄荷烟草加煤球威士忌是什么滋味。
老张的人生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或者说,旧的前半本就此被他扬手一抛,丢进了故纸堆。如果说世界的大门是在老家的那个夜晚缓缓敞开的,此时此刻老张才真真切切地纵身一跃跳将过去——所有的空洞都在刹那间被填满了。老张不仅学会了抽烟和品酒,还摇身一变成了幸福大师:不管谁碰到了什么不幸的事,他都能言之凿凿跟对方说“要相信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并端出“总会有一个人出现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所有的刁难”这种鸡汤对其进行不遗余力的浇灌。与此同时,老张的想飞游学俱乐部也发展得如火如荼,正如林立群说的“现在全国有一个多亿中小学生,又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哪怕只有10%的学生去游学,做一票只有一千块钱,那也是百亿级的市场”,何况他又身扛清华和哥大两面金光闪闪的大旗,在行业里几乎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后来人员储备没有跟上,老张便在曲影的建议下给自己的游学俱乐部设了门槛,规定学生必须满足什么样的条件、还得用英文写personal statement才可以申请入营,一时在市场上名声大噪,一些暑期营甚至都收到了不少ABC、CBC、SBC的申请。团队渐渐稳定之后,老张也开始有了一些闲暇时间,可以在曲影偶尔来上海时陪她吃饭逛街买包陪夜跑。
唯一叫老张头疼的是黄璐。她不仅五一的时候擅自跑了来要跟老张做功课,还在老张的一再婉拒下保证说生了孩子也不需要老张负责,她一人加双方父母完全可以搞定,哪怕是对双胞胎都不用怕。还好老张年岁已高,并没有百发百中,这才逃过一劫。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眼看暑假将至,黄璐肯定要再来,到时候肯定就没那么幸运了——夜路走多了,总会怀孕的。跟当年瞎子的预言相比,老张觉得黄璐才真是活生生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刻刻在头顶上方晃悠着。有时候他陪着曲影,心里想干脆玉个碎、离个婚算了,但真正到打电话、发微信、视频的时候,他又开不了口。用老张妈的话说,他得时时刻刻记得黄璐是真正在他落难时还肯嫁给他的人,做什么都不能辜负人家,不然要遭报应的。甚至连林立群也似乎嗅到了老张身上恋爱之人的酸腐之气,每次跟老张碰面谈完正事后都要旁征博引一番张三李四由于私生活不检点最终与上市敲钟憾然擦肩的乡村野史以儆效尤。
好在不久后黄璐就提了离婚。正如老张所料,学期结束的谢师会刚开完,黄璐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上海要给他惊喜,但一推开老张的公寓门就受到了惊吓:茶几上放着插木条的香氛,下面还垫了斑马纹地毯;洗手池上除了洗手液还有古龙水,牙刷也变成了电动的;壁橱一打开就是檀香的味道,衣服全是黄璐从没见老张穿过的款式,颜色也是清一色的黑白灰。老张无心抵赖,因此面对黄璐的“你有人了?”“她比我年轻吗?”“你爱她吗?”三连击供认不讳地点头摇头点头。这次黄璐倒是冷静得很,一滴眼泪没掉,呆呆地坐了一夜,老张也只好陪她坐着,半途实在忍不住还打了两个盹。第二天一早,老张昏沉着脑袋,跟着黄璐以及她没打开过的行李箱一起回了老家,扯了离婚证。在民政局门口分别前,黄璐一手抓着离婚证,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略为皱巴巴的保证书递还给老张,脸色惨白地对老张灿然一笑:“我就说吧…”然后她咬着嘴唇转身走了,老张最终也没听清她到底要说什么。
听闻老张重获自由之身的曲影并不十分欣喜。事实上,不久后她就从老张的生活中消失了: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换用“嗯”“哦”“。。。”来回复老张的微信消息,老张还以为她是工作繁忙的缘故,依然早中晚按时请安,发些内心的感想、公司的趣事等等——突然有一天消息就发不出去了,说不是对方的联系人,老张尝试重新发送好友申请,却发现好友申请一样发不出去——曲影在删除老张前还把他拉黑了。这时老张仍然心存一丝幻想,以为曲影是要考验他,或者是因为他的离婚而一时内疚,于是还去电信营业厅办了几个新手机号申请微信加她好友,结果每个号都被她一一拉黑。他黔驴技穷,不得不几番辗转找到了曲影大学时的室友,结果在咖啡厅对方还没坐下第一句话就问老张曲影有没有跟他借钱。在老张说没有之后,对方才松了一口气,告诉老张曲影毕业后倒是真的去了投行,但没做多久就嫌工作太累辞职嫁了个没那么富的富二代——两个人都眼高手低又崇尚活在当下,最后不仅吃空了家底,卖掉了婚房,连首饰都当光了,所以曲影只好到处找老同学老朋友借钱。“都被借怕了,”对方说,“她估计也知道现在从我们这里借不出什么了,所以才去找你。”“不会吧,她从没跟我借过钱,”老张说,“而且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钱的样子,背的包还是香奈儿…”“假的呀,”对方摇头,“现在的高仿包做得像真的一样——”然后对方又压低声音,悄悄对老张说:“听我们同学说有时还有男的送她真包被她拿去卖钱呢…”老张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咖啡杯里。
从那以后,老张明白了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于是一门心思全扑在公司上,也再没给人灌过什么心灵鸡汤。他也没回去找过黄璐,因为他对离婚和净身出户本身倒是一点也不后悔——离完婚回到上海后,他想起黄璐在他离开老家前念叨的那句“恩爱夫妻不到冬”,觉得冥冥之中可能一切皆有天意,“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有阵子晚上失眠,他也一度想复盘跟曲影在一起的点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后来想通了只要发生过就是真实的存在,就不再纠结。16年年底的时候,忽然来了一阵好风直送老张上了青云:国家11部委联合发了个红头文件,说是要把研学旅行纳入中小学教育教学计划,让中小学生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几年老张的想飞本身就发展得不错,此时在政策红利的加持下,不但轻轻松松融完了B+轮C轮,后面还跟着无数的FA和投资机构追着要给他钱。
不缺钱的老张身边也再没缺过女人——在他看破红尘的时候,红尘反而要滚滚而来,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老张心有所感,跟她们说起当年为了结婚不得不回国流水相亲的往事,她们都会一边咯咯笑一边说“张总/张哥/小张哥哥/晓翔哥哥/晓翔你也太会开玩笑了吧你还要相亲”。“是真的呀,我还做了一张excel表格给她们打分呢。”老张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她们就笑得愈发开心,问老张她们能打几分。
“最后,请允许我用当年创立想飞时的陈欧体做结尾,”老张清了清嗓子:
也许听过我的故事  但你没见过我的征途
我曾经青春年少  逐梦清华哥大
也曾经登高跌重  迷茫不知所踪
他们说世界是个丛林没有人要当狗熊
不曾做过狗熊  如何去当个英雄
他们说我是个失败者  而我说  
张晓翔  我为自己代言
定义自己人生
想飞  托每一颗想飞的心
“谢谢!”
致完辞,老张对着掌声雷动的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眼中的红色背景化成红色的星星点点又慢慢清晰。当老张和高管们挨挨挤挤拿着大红布裹着的锤子在挂了大红花的锣前站位拍照时,老张忽然想起低头披绶带领博士学位那天的场景。原来拿一个博士学位的时间就足够把一个公司做上市了,老张想,对于一个人来说,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时刻更高光、更值得庆贺。家宴上老张爸拍着桌子说当然是敲钟更光宗耀祖:每年毕业的博士一茬一茬有好几万人,能做到上市敲钟的却不过大几百个。老张妈也红光满面,提到当年老张把自己跟老张爸辛苦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买的婚房“说送人就送人”也不再哭天抢地义愤填膺,而是变成了“他那时就跟我和他爸爸说,不要紧的,钱总会挣回来的呀”这种名人轶事版本。
跟林立群单独庆功的时候,老张赞叹他眼光准,几年前就看出来游学这个市场有前途。林立群说:“不是我眼光准,是你运气好,刚好赶上了呀!”老张想想也有道理,联想起当年章教授扬言“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可能并不是存心忽悠人——毕竟二十一世纪有整整一百年呢——只是自己点子背、刚好没赶上而已。而且,有的赶上了,有的没赶上,其实都是概率问题——就像当年《新华字典》里说的“王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华考上了职业技术院校,我来到百货公司当一名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也是概率问题——只要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概率,他们就会有光明的未来。“你知道我现在最常想一个什么问题吗?”老张顿了顿,“——就是‘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林立群接道。“真的,”老张说,“你别笑——用现在流行的人物画像、大数据归类什么的——我首先是一个快要四十岁的男人对吧?”“没错,”林立群笑着给自己斟完一小杯清酒,又给老张斟,“你确实是一个快要四十岁的男人。”“然后我是一个离婚男人,也是一个爸爸,我是个生物博士,也是个上市公司老总,”老张说,“是不是?然后对大部分人来说我是老张,在我爸妈那儿我还是张娃子,我在我前女友那儿是个情种,然后我在我前妻和其他女人那儿又是个渣男。是不是?”“你说得都没错,”林立群说,“但你把我绕糊涂了。”“所以你看,我也糊涂我到底是谁,”老张苦笑,“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想的是be somebody,但如今我也不确定我到底是变成了 somebody,还是变成了somebodies。”“你们高级知识分子就是内心活动太丰富,”林立群说,“我从来不从上帝视角看问题,一切都是为我自己。这么说吧——我想孝敬我爸妈,我就孝敬;我想对我老婆专一,我就对我老婆专一;我想教训我儿子,我就教训我儿子;我想要骂手下人蠢,我就骂他们蠢——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老张问。“就这么简单!”林立群点头,“定义自己人生!”然后两人哈哈大笑,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想飞上市以后,老张忽然闲了下来:他不用再跟投行、律所、投资公司、会计师事务所开没完没了的会;由于国际局势微妙的缘故,他也无需再像从前一样开疆辟土,而是听从董事会的意见“一切以稳为上”。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是忐忑了一阵,叫IT专门在公司内网上开了一个小窗口直播想飞的股票实况,后来发现股票价格大部分时候并无波动,有波动时也不是真因为公司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或有了什么成果,就慢慢接受了这个“上市后时代”的状态,开始从企业家转型去做LP,跟着林立群去资管论坛上听“宏观看法”和“资产配置”,时而还以“天使投资人”的身份跟着一些FA去听PPT,以“通过投资他人而实现自己的马斯洛需求之终极层次”。
“啊,原来您就是想飞的张晓翔总。”袁苏苏接过老张的名片,惊喜地说,“我妹妹去参加过你们的游学,喜欢得不得了。”
“你们90后还有妹妹?”老张问。
“堂妹,”袁苏苏笑了,“跟亲妹妹差不多的。”
“哈。”老张说。
晚上的时候,老张通过了袁苏苏的微信好友申请,并跟她说“其实我觉得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故人”。袁苏苏心领神会,发来了几个害羞的表情,给老张回“其实我觉得您好传奇,如果有空能当面听您说您的故事就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两个月后,老张把二十五岁不到的袁苏苏带回了家,把老张爸妈吓了一跳,连连劝他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想清楚,不要再重蹈上两次的覆辙,全然忘了他们平常对于老张“再找一个”“再生一个”的谆谆教诲。最后在老两口的坚持下,老张不得不跟袁苏苏做了个婚前财产公证,并假借林立群的话说“主要是公司风控要求”——反正这年头所有的锅都可以由风控来背。袁苏苏虽然有一点点不愉快,但想到奶茶嫁给刘强东也一样要做财产公证,而且老张还没有像刘强东一样提出要一元年薪,就释怀地高高兴兴嫁给了老张,高高兴兴怀了老张的孩子。
袁苏苏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老张带她来到位于纽约市北郊的斯卡斯代尔小镇待产,也是定居。做想飞几年,老张几乎跑遍了四大洲,却还是最喜欢美国东部——四季分明、有夏有雪——更重要的是,老张青春时对于未来的所有设想都在东部,而且安安也跟余雨一起住在东部。本来袁苏苏还有点想要劝老张带她去加州,因为“气候宜人、回国也近”,但老张说“我只想去东部”,她也就不再坚持,并跟老张说她发现斯卡斯代尔也挺好的——学区好,而且进可攻(曼哈顿)、退可守(小镇风光)。此时老张赫然明白每个人都是一个package:你不可能期望一个人既温良贤淑,又独立自主,既百依百顺,又情趣有加。他也明白袁苏苏已经将自己的那张人生票交到了他的手里,因此他只能代为保管,妥善珍藏。
好在虽然世界上可能没有所谓dream person,到底还是会有一些别的dream可给人以慰藉。跟着中介看了大约五六套房子后,老张一眼就相中了这幢殖民地风格的Single Family House:他喜欢它天蓝色的外墙和白色的窗橼,喜欢它门前那条红砖砌成的蜿蜒小径和小径旁蜿蜒娇嫩的郁金香,喜欢它四个宽敞的卧室可以分一间让安安周末和假期来住,喜欢它后院的游泳池和绿色草坪边立着的秋千。他尤其喜欢活动室专门做出来的一整面照片墙——上面挂着一家人的历史,齐齐整整、圆圆满满。
此时老张就站在这面照片墙前——他刚刚跟国内的团队开完会(他们说想飞今年的服务人次已经突破了30万),正准备去patio上抽一支烟,却注意到照片墙被清空的相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袁苏苏补满了——他看着少年的自己穿着21号球衣在绿茵场上飞奔、青年的自己披着白大褂戴着防尘镜拿着试管站在乱七八糟的实验台前、中年的自己将扎着两只小辫的大笑的安安架在脖颈、敲钟、给披着白纱的袁苏苏套上戒指,双眼渐渐模糊。
风吹庭院,又是一个秋天。
最后,老张愿大家平安喜乐,在撑不下去的时刻再撑一撑。
想了解前面的故事,请阅读《博士老张离婚了》、《博士老张结婚记》《博士老张求职记
来源 | 三分之二人生;作者 | 吴琼;原题 | 老张归海记(全 | 完)
编辑/审核: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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