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最近有一件让我略感意外的事，就是关于新《天龙八部》。
这些天，后台来点单新《天龙》的读者太多了，一直咣咣凿我的房门：
“起来了！天龙都播了，你怎么还不开骂？”
“再不骂可就晚了，段誉都袭胸钟灵了！”
搞得我像鉴黄师一样。
正好聊一聊我的看法。这部剧我是看了的，觉得中规中矩，暂时没什么好写的，再加上出差比较忙，就放下了。
心里其实也默默有打分。如果满分10分的话，段誉出场戏5分（后续得着重聊一下），第三四集后上升到6.5分。
乔峰出场6.5分，杏子林插刀一场后大概7分。我没觉得乔峰有太多槽点，虽然汪帮主双目炯炯有神，不知道为啥那么早退。
这就是我当时个人的评判。
可是很快地，看到了网上的反馈，和我的印象大相径庭，这个剧被喷坏了，甚至说“史上最烂”的人都有，网上打三分、四分的也有。
我觉得这个事其实挺值得思考的。
二
有一个现象，我其实早就发现了，新《天龙》更加印证了我的看法。
我觉得大家都患上了一种病症，包括我自己也在内，也有这种病，不妨叫做“金庸剧精神创伤后遗症”。
又可以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个正儿八经的医学词汇，英文简称 PTSD。
科学上的解释是，当一个人经历了一段涉及死亡的恐惧，受了相当严重的创伤后，就会出现持续性的精神障碍，包括恐慌、过度警觉、惊跳反应、焦虑情绪等等。
连同我在内的金庸剧受众，多多少少都得了这种“金庸PTSD”。
因为我们被整怕了。之前的一些改编剧太可怕了，我们每一次观剧之后，等于就经受了一次“濒临死亡的恐惧”，产生了严重的精神创伤。
所以就有了后续的应激反应，恐慌、过度警觉、惊跳、焦虑……包括看见新金庸剧就手足抽搐、情绪紧张、看了就恶心、先骂了再说……等等。
说白了，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你我都是病友。
就说这一部《天龙八部》吧，平心而论，喷成这样我觉得过了，特别“史上最差”真是过了，你不给最好可以理解，“最差”明显不是啊——乔峰总没有给马夫人舔脚吧？
可为什么大家会这样反应呢？因为PTSD啊，创伤后应激障碍。
半夜房间里蹿出个黑影，不是鬼也是鬼，管他娘的老子先上去砍一菜刀再说。上回闹鬼的印象太深刻！
三
比如说“不尊重原著”。
这事说来很好笑，我话放在这儿，不信你看，今后每一版新金庸剧都会背上“不尊重原著”。这是一个典型的 PTSD反应。
因为之前骑在原著头上拉屎的太多了，把我们伤惨了，以至于我们对一切金庸改编统统不相信了。
——他们怎么可能尊重原著？不可能！是鬼就是要害人的。
我这个PTSD病人为此也不得不老在病房里跑来跑去，给病友们作解释工作。
之前的一部改编剧里，黄药师和梅超风上演师徒暧昧，一度被观众围骂，说不尊重原著。
有一说一，这真不赖别人，还真就是老爷子亲笔这样改的。
你总不能说金庸老爷子自己不尊重原著吧……
为什么大家不接受？因为这一段实在太像翻拍魔改了。
又比如这一次段誉“袭胸”钟灵。
已经被吐槽坏了，段誉怎么能耍流氓呢？这肯定是不尊重原著。
还是得有句说句，原著真的就是这样的：
“他（段誉）……随手推出，手掌正对向她的胸膛。”
“（钟灵）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伸手推我这里……这里……”
事实上，剧中段誉钟灵这一段对手戏，基本都是按原著一板一眼拍的。包括段誉“报复”钟灵，轻弹钟灵两下等等，确实是原著里的段落，都没落下。
怎奈我们创伤应激障碍，一旦看到情节和想象的不一样，就会觉得这帮家伙又不尊重原著了，王八蛋，攮死你，让你魔改金庸。
四
再说说改编。其实之前许多文章里我已经聊过。
张佳玮有句话说得挺对的，每个人心目中最好的金庸剧，都是你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那部。
今天我们口中的所谓“经典”，其实没有哪个不是大幅度改编。
现在被当作经典的83版《射雕》、95版《神雕》，97版《天龙》，98版《鹿鼎记》，你认真去看，改动都非常大。
如今的新剧第一集让乔峰、虚竹全部出场，成了“魔改”的标志了，因为原著里乔峰到第二册才出现，虚竹更是到第三册末尾才出现。
可行走江湖咱还是要讲道理。各个版本我太熟了，97版的《天龙》，乔峰照样第一集跑出来，不但如此，四大恶人、慕容复，以及丐帮的马大元、白世镜等也一呼隆都出来了，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
有一些情节照样很无厘头的。乔峰中了一支箭，一直不拔，摇摇晃晃吊在胳膊上，等和敌人过招前才大喊一声，紧个肉，把箭憋飞。
这些要放到今天，都是会被群嘲死的。
对过去的经典宽容一些没错，但97版能干的我们今天就不能干，97版能改的今天就不能改，就成了红线了，这不合理。咱们不能去束缚主创们的手脚。
还有一些吐槽，说主角出得太多，导致多线叙事，一会儿大理无量山，一会儿姑苏燕子坞，什么玩意，太乱。
这也并不是什么红线吧。《权力的游戏》等不都是多线叙事吗，美剧多线叙事就是经典，国产剧多线叙事就是找死、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这样对吗？也不对吧。
当然，如果让我拿主意，会不会一上来就拉出全部主角？我大概率不会。
但别人要这样操作，我也可以理解。
像新剧的拍法，把乔峰一步一步为丐帮立功、经受考验、当帮主的过程先演出来，不失为一种选择。否则以后都得用倒叙，也很费劲的。
至于一些造型上的东西，也不必一袍一带都去对照原著（接下来还要说造型）。我看见很多人说慕容复怎么能拿着扇子？怎么可以帽子像东方不败？
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吧。举个很简单的例子，97版乔峰裹着大帽子，书上有吗？没有。而且热不热啊。
白眉鹰王殷天正原著上其实是秃头，张三丰其实衣裳污秽，可哪一版《倚天》剧里是符合的，真把张三丰弄得脏兮兮的？也没有。
许多爱指摘“不合原著”的观众，其实自己也并不熟悉原著。
为什么老习惯性这样说？回到老话，还是PTSD啊！
五
以上不是问题，那么哪些是问题？
换句话说，如果我说了能算，你拿新《天龙》样片给我看，我会让改哪里？
第一，最重要的，段誉的出场。
我会让他更合理合情地出现在无量剑的比武现场，而不是游手好闲地逛荡着去，给人印象是不买票、还加塞。
原书里，段誉是被一个富商朋友马五德作为中间人带去的。为什么金庸这样安排？就是让段誉去得合情合理，不冒犯。
现在拍剧需要，得减少不必要的人物，省略了马五德，没问题。
那么你就得用别的方式解决段誉的出席问题。一句话，得合理。
尊重原著，它的真正含义不是让你照搬原著，而是你得站到一个作家的高度，真正理解为什么人家金庸这样写。
你明白了人家的目的，才能通过自己的手段去达到同样的目的。
段誉如果不请自来，不买票，还加塞，还不好好当观众，乱嚷嚷，主人劝诫还不听，那就会给观众什么感觉？就是大理王子仗势欺人。
毫厘之差，效果就会是天壤之别。你可能要花好几集才能找补回来。我97年的小同事就说到了第四集才接受了段誉。
第二，人物造型。这个之前旧文我也吐槽过。
就是现在武侠剧的造型总是爱多做事，总想折腾，费力不讨好。
看，再一次印证。
段誉如果出场穿朴素一点，不整得花里胡哨，真的是“青衫磊落险峰行”，那或许也不会给人捣乱、欺负人的感觉。
可偏偏搞得很华丽，做很多装饰。那感觉就完全不同。
又比如刀白凤的马鞍头。什么鬼？
别小看那一点造型。你这个江湖可不可信，有没有真实感，造型非常重要。
希望所有金庸剧的主创记住一个造型标准，那就是：你的人物能不能顶着这身行头出去小酒馆吃饭？
这个可以：
这个也可以：
这个不可以：
如果可以，你的江湖才可信。否则这个江湖就会像架空的，浮的。
乔峰段誉都是活在烟火人世里，要赶路，要雇车，要躲雨，要吃酒，而不是活在魔幻世界里。切记啊！
六
那么新《天龙》又做对了什么事呢，或者说骂归骂，但有什么让我觉得还是可取的呢？
一是不唯流量。
你看反正选不选顶流大咖都一样挨骂，不如不选呢，省点钱，就用新人。
当然了，选到什么新人，那是眼光问题，属于玄学，不可言传。
《六人行》选到那六个人，就成了。眼光毒，没办法。
选了个对的瑞秋，剧情里她再怎么任性、被宠坏、马大哈，大家都接受。
倘若选错，就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故事了。
二是老老实实讲故事。
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觉得哪里故事严重不合理。没有。
没有出现林震南“拼命拒绝嵩山派上门来谈的条件然后又说想结交讨好嵩山派然后又非常爱老婆然后又誓死不交出剑谱让老婆被活杀”的桥段。
所以我反而担心主创们这一波被喷得也PTSD了，无所适从了，都不知道哪条路是对的了，把本来走对了的路子也改了。
反过来，作为观众，其实也要调整心态。
比如咱们都可以适当地放下原著的沉重包袱。
我们都曾经被金庸剧无数次地伤害过，看见又要翻拍了，就浑身发抖，觉得世界满怀恶意。
但是我们还是要向前看。
我自己并不背着时刻“捍卫金庸原著”的包袱，大家也不需要。
你看《权游》的时候，并不时刻想着原著，那么看金庸也不必。真的。
就当武侠剧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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