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图源网络
一个小镇青年的沦陷
文/张雪飞
1
老早就听说外婆伤重住院了,但我因学习关系,一直抽不开身去探望他。直到大学开学前的一天,我才来到她家里。
外婆家在一个繁华的小镇上,每逢赶集天,小镇上人流如织。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儿度过的。外婆刚出院不久,一副大病过后的憔悴相,一迭声地安排外公准备饭食。
吃过饭后,天不知不觉黑了。小镇很少见地停了电,气氛显得有些压抑沉重。红红的烛光涂抹在外婆浮肿的饱经沧桑的脸上,使她的表情显得格外的感伤、凄凉。
“谁打的?唉,孩子,说来怕你还不相信,是付辛那砍头的!——那挨千刀的,小时候多可爱的一个人儿啊,从外面混了一遭回来后,心变得歹毒起来!……”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吧?我儿时的伙伴付辛,那个曾经常光顾外婆家,小脸甜甜地笑成一朵花的男孩,怎么竟成了“凶手”呢?
紧傍着外婆家的那幢让灯光照得雪亮的三层小洋楼,便是付辛家的餐馆。
他家原先住在小镇街尽头,孤零零一间破茅屋。那茅屋现在还在,但早废弃了,茅草沤成黑泥,长满青苔,迎风招摇着几支牵牛花,显出与整个小镇气氛极不协调的荒凉、破败。
外婆家处在小镇中心位置,开着一家饭馆。去年付辛家买了块地盘,傍着她家盖起了小洋楼,也开了餐馆。起先外婆家生意兴隆,而付辛家却门可罗雀,他一家人来到外婆家门前拽顾客,边往地上吐唾沫边编排外婆家的不是。有一天外婆实在忍无可忍,出去质问了几句,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付辛竟打断了外婆两根肋骨,使她倒在地上差点昏厥!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感慨万千。冷丁发现叠作枕头的是外婆的一件黑棉袄,灯下展开看了,千补百衲却干净整洁,据外婆说这棉袄她已穿了几十年了。它忠实地记载着这些年来外婆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枕着它,我似乎闻到了一股田野的气息,清新淡雅,有股淡淡的忧伤味儿。我蓦地悟出了外婆痛心的缘故,饭馆“倒闭”了,这个家再不像以前那样红火了。这境况,是很容易勾起老人风中残烛日暮途穷的慨叹的。
2
我小时候因家里穷,外婆家日子勉强好过些,我便在她家住下来了,在镇上念了小学。这儿有山有水有车有桥有吃有穿,更重要的是外婆家有很多藏书,它们像磁石般的牢牢吸住了我的心。暖烘烘的秋阳下,揣着本连环画来到稻田边,往田埂上没膝的茅草中一躺,有滋有味地看起来。
跟我看书的必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付辛,我的同学。一张椭圆形的小脸油黑黑的,穿一件破大的草绿色衣服,一条猩红的短裤,一双赤脚黑污污的,眼神忧郁,总以一种小兽般惴惴的目光打量世界。但只要一跟我在一起,看到书,他脸上便笑微微的,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我们像两条鱼游弋在艺术的海洋里。往往要到一个高门大嗓的女人站在田头,怒冲冲骂,付辛小砍头的你还不快给老娘滚回来做事!他才如受惊的兔子般怯怯地向家里蹭去。
他不像我那般自由,他得去打猪草砍柴禾做饭,用稚嫩的双肩分担生活的重担。
但一到傍晚,他总是又偷着溜出来跟我一起玩耍。他有时把手指含在嘴里吮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你外婆开馆子,你吃的该多好啊!”我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
我知道他馋,有几次便强拖了他到外婆家去,好客的外婆总端出小炒肉、花生米什么的招待他,他一边说着不要不要,手却不由自主的伸了过去。他也不愿白吃饭,帮外婆择菜、剥葱什么的,往往被葱熏得涕泪交流,把脸抹成大花脸。
他走后,外婆总是同情地说,这孩子也怪可怜的,爹让汽车轧死了,娘又像母老虎一样凶,机灵灵的孩子唬得像耗子一样胆小。我从此更同情他了。
3
一天傍晚,付辛神秘兮兮地带我到家那破茅屋前,得意地对我说:“我也有样好东西回谢你了!”
他带着我从窗户里爬进去,从破碗橱拿出三根油条来!那油条是用猪油炸的,表面凝固了一层银白,而且半生不熟的。但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这东西确实不容易。他递给我两根,他嚼着一根,嚼到一半又恋恋不舍地放回去了,说留着给他妈妈吃,她下地回来肯定饿坏了。他伸出红红的小舌头把手指咂得嗞嗞响。我强行放回去一根,又把手里的折了半根给他,他怎么也不接,佯装生气的样子说:“这是我请你的!你要是不吃了,我今后再不跟你玩了!”
正争执着,他突然说声不好,小手顶着我的屁股把我推出窗去。他妈妈刚从地里回来,锄头很响地扔在屋前,我红着脸从她面前走过去。
放心不下,我又返回来,躲在不远处的白杨树后偷听动静。屋里响起打骂声和付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走开了。
我一连几天不好意思见付辛,他却像没事人一般又来邀我出去玩了。他家养着两头羊,一老一小,他视若珍宝。我们吆着羊到坡地上放,尽兴地玩了一天。在回来的路上,过火车轨道的时候,我见道旁有很多高大挺拔的桉树,青绿色的叶片在风中微微而动,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味道。
我要采几片桉树叶夹在书里当书签,他阻拦开了:“桉树叶很臭的,没意思。火车快来了。”
真的,从远处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那时候我很任性,径直走过去摘,然而桉树滑溜溜的,怎么也爬不上去。他叹了口气,往掌心碎了口唾沫,抱住树干双脚一蹬爬了上去。
见人不走,小羊便站在轨道中间,馋巴巴地回过头来,大概以为我们在寻找好东西给它吃吧,老羊咩咩地唤它也无济于事。这时一列火车轰鸣着飞驰而来,小羊被吓坏了,半步都挪不动。老羊冲过来把小羊顶了出去,但它却叫都来不及叫一声,便在车轮下化为一摊肉酱!
付辛从树上跌下来,脸色蜡黄,额淌冷汗,痴呆呆的坐在铁轨上,泥塑木雕一般。我喊了好半天,他才梦醒般看了我一眼,眼泪扑簌簌而下,呜呜哭着说我妈会打死我哩!
我心里急得要命,却安慰他不要紧,我会向外婆要钱赔偿他。其实我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外婆虽开着饭馆,但她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再说她正攒钱盖房子哩!
“千万使不得!”付辛一个劲地摇头,“我妈妈的脾气——你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羊是因你而碾死的,会向你外婆敲一大笔竹杠的!就说我不小心……呜呜呜……”
连惊带吓,我病了,夜里做噩梦,发高烧。第二早,外婆特意煮了两个糖水鸡蛋来给我,但想着可怜的付辛,我怎么也吃不下去。
4
午后,付辛来了。他头发凌乱,眼圈浮肿,脸上满是拧掐过后的青紫印痕。
他在我床前站了好一会,低低地说:“羊碾死了,我妈妈……不许我念书了……”说完便蹲下去抽泣开了。
我掀开被子猛坐起来,说:“这怎么行呢!我叫外婆赔你家羊钱,你就能上学了。外婆!外婆!”我向厨房里喊道。  
付辛急忙用他的小手捂住我的嘴:“不管用的!我妈早就不想让我念书了,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她总是骂我们兄弟姊妹拖累了她,让她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外婆正攒钱盖房子,你看这茅屋开饭馆多不雅观呢!”
我鼻子酸溜溜的,端起糖水鸡蛋塞他手里去。在我执着的目光下,他只好慢慢吃了起来。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脏乎乎的脸滚进了碗里……


吃完后,他用舌头舔了舔嘴角,吭哧了半天,才试探地说:“我读不成书了,你能把你的小人书,借几本书给我看看吗?”


我把全部的连环画塞给他,他怕他妈妈发现,仅揣了几本回去。
一连几天,我都没见到付辛。我到他家去找,但他家的门总是关着的。我躲在老白杨下,像往常约定的那样学布谷鸟叫,但什么反应也没有。我怅然地倚在树干上,哀愁地想,他怎么了?难道病了么?……


几天后,付辛的二姐,一个十多岁的姑娘,把我叫出来,冷着脸子递给我几本书,正是付辛借去的。我没接书,问:“他人呢?”
“早走了!跟我二叔到城里做生意去了!”她毫无表情地说完便走了。
还来的书里,少了一本《欢乐女神》。我在一本小人书里发现了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原来他躲在后门外看《欢乐女神》,他妈妈开门出来,吓得他把书扔进了草丛里,待来找时便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写了一大堆叫我原谅之类的话。
唉,请求原谅的应当是我呀!我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后来,家里的日子好过一些了,再加之妈妈非常想念我,便把我接了回去。离开小镇那天,我透过车窗盯着路边那间低矮的茅屋,盼能有个男孩站在门口向我挥手,但我失望了!白杨树在风中咿咿沙沙,有一片显出病态的苍黄的嫩叶竟飘到我手上,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双忧郁的眼睛……

5
后来的日子里,我时时想起付辛,猜测他在干什么,日子过得怎样,并深深地祝福他交上好运。现在终于知道他的确切消息了,却使我痛心万分。
据说,付辛跟他二叔到城里做生意,奔波好几年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蚀了本。他二叔便再不要他做生意了。
为了谋生,他到建筑工地去打工。到了结账时,包工头却携款逃跑了。后来他到一家工厂去做工,不幸的是几年后又受了伤,伤还未痊愈,厂里以没钱为由强行把他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南方车站的聚会》剧照  图源网络
回到家中的付辛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伤好后,他在镇上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为非作歹,赚了不少黑心钱,从派出所几出几进。他在外婆家旁边盖起了饭馆,故意寻岔子把外婆打伤,使她家的饭馆倒闭……


我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去找他“理论”。
外婆一听马上“唉哟”开了,不行不行。娃,这小砍头的现在心毒辣得很呢,你哪是他的对手!外婆已告到法院去了,镇上的人都说他家不对,放心吧,他迟早要受惩罚!
我一想,外婆的话也有道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午后,我背着行李去车站时,忍不住朝付辛家那幢小洋楼瞥了一眼。自从他家卖死牛烂马肉的丑行被查处后,他家的生意便清淡了起来,此刻偌大的餐厅空无一人。门口,一个相貌狰狞的青年双手抱在胸前,烦躁地走来走去。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充满敌意地横了我一眼。天哪,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冷得像冰,凶得像刀。
我的心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眼泪莫名其妙地涌出来了。我虽然一眼认出他就是付辛,但他确确实实不是付辛了—他哪里还有半点我记忆深处的付辛的影子?!
我童年时代的好伙伴付辛,你在哪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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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雪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散文、故事及新闻作品数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爱或不爱都刻骨铭心》、散文集《月山下的帆影》、新闻集《记录变迁》。作品曾数十次获文学、新闻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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